小高莊的生命態度(許衛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小高莊的生命態度是中國當代作家許衛國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小高莊的生命態度
過去的農民從不把自己看的多麼重要,一切交由命運安排,掌管命運的就是老天爺。他們遇到任何悲傷總是先發問老天爺,「你怎麼這樣對待我啊?」,接着才是「我的媽媽呀,這日子沒法過了」。所以文人經常有「叩問蒼天」的感嘆句子,這方面倒和農民是一樣的。
對於孩子的出生,一家老小自然是高興的事,若是男孩則歡天喜地了。當然也有喜憂參半的,那是因為多了一個孩子就多了一張嘴,這在困難時代是一個大問題,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孩子夭折了,雖然是悲傷流淚,絕望到了極點,但是大多最後把責任推給孩子,只說是他(她)命短,得到安慰的是老天爺「收」去了,既然老天爺收他們,誰也阻擋不住,再說這是個討債鬼,去了也罷,反正遲早要來「討債」的,早去比晚去好。這樣,悲傷就告一段落,無非繼續努力生殖。別看什麼生活水平很低,這並不影響生育,一年一個,兩年一個地生,總會如期到來,比現在那些好吃好喝的男女生育來得容易簡單。
既然老天爺叫你生,你就生吧,該幹活就幹活,該睡覺就睡覺,所以就有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也就隨着季節去忙碌,混飽了肚子,穿暖衣服,生兒育女一輩子也就算沒有白活了。遇到意外傷害,並不過多抱怨,多認為無非是上輩子沒幹好事得到了報應,無非忤逆了先人得到了懲戒,無非犯了風水得到挫折,而自己不必有過多自責,心理負擔就不多了,就只好認了。比如這個村子裡一位名叫老鴉的人,逮了一輩子魚最後也死在水裡,三鋼子殺了半輩子豬英年早逝,家人和外人都認為這是命該如此,私下也有人會說報應。而一些德高望重的人或不曾耳聞有惡跡的人得病而死,就有人抱憾,找不出原因,有人會因悲憤罵老天爺眼瞎!敢罵老天爺的人,不是唯物主義者,而是視死如歸者。更有甚者,口頭禪是-------該死屌朝上,不死翻過來。代表小高莊一部分血性十足又魯莽人的生死觀。
農民對於死,與生也是一樣,生活的磨難接踵而來,生死就沒有差別,還聽說那邊(陰間)也能享福呢。所以當年很多人只有一個小小的願望實現就可以死而無憾,就可以含笑九泉。比如吃一頓十碟八碗大餐,打一口禾木棺材,或者和一個心儀的女人睡一覺等;溝西隊的江漢領睡在床上十天沒吃沒喝,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聽說來了一個大頭孫子(兒媳婦生的),立馬起身,叫老婆把孫子抱來看看,江漢領滿面紅光,神采奕奕,左看右看,喜形於色,可就是當晚他就一命嗚呼,家人悲痛,別人勸說,這是老天爺安排的,這孫子命硬,就是來換他的。有一個孩子生病找鄉里醫生看,醫生老眼昏花,把氨茶鹼當氨基比林給孩子注射,且劑量很大,當醫生反應過來,孩子已經死亡,醫生趕忙到縣裡認錯,向孩子家屬認罪,你猜人家怎麼說?「哎呀,張醫師,你就別說了,該這孩子命短」。
所以,那時小高莊的老年人多內疚,多自責「活了這麼大了,什麼活也幹不了了,還吃閒飯,還要他人服侍,不死還活着幹嗎?」於是在即將離開人世也沒有多高要求,有的只是要一套新的送老衣,有的要求在死後嘴裡塞一塊糖,頭頂放一碗倒頭飯,雖說這都是風俗流傳,形成規矩,他們不說也會嚴格執行,但他們還是要強調。人死了當然要哭,特別是七姑八姨,侄女外甥女這些女輩,有的老婦人生前就搞民意測驗,問上述這些人「我死了你哭不哭」?若說哭,就是老人的快樂和慰藉,若說不哭則是失望-------說不哭的當然還都是孩子,他們不知哭的含義。哭,越是驚天動地的哭,洶湧澎湃的哭才會給死者帶來吉祥,靈魂才會安寧,走的才會順利!是惜別,也是壯行!就是這點要求在現在社會有時有的人家也是很難實現了。有的是哀樂代替,有的居然還僱人來哭。
對於小高莊農民,以及更廣泛的鄉村農民,生不是問題,生存是個問題,生病就更是問題,而對待這些問題無非也是一個忍,一個熬。解放前或解放初期一般能活到六十歲就是神話了,個別有七八十歲的,那就是神仙了。那時小高莊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整日整日在小黑屋子裡不出來,頭髮鬍鬚都任其自由生長,眉毛都蓋住了雙眼,面目皆非,小孩子看到總是驚叫一聲跑得遠遠的。他們並不希望繼續活在世上,可他們連選擇死的辦法和能力都沒有。在那樣年代生還真不如死。他們很多見到過戰爭的殘酷,災害的慘烈,瘟疫的恐怖,那橫屍遍野,餓殍千里,哀痛驚泣鬼神,他們看得和聽得早都麻木了,覺得死就那麼回事,自己不在現場,不在其中已經是萬幸了,剩下來的日子都賺的了。死,早就夠本了。這裡人還往往故意把「死」字讀成「喜」字。他們出門見到送葬的隊伍會說「出門見喜(死)」。這也許就是他們對生死的基本態度。他們把小孩夭折說是「跑」了,老人去世說是「老」了,說的那麼輕描淡寫似得,也就是不讓「死」字那麼可怕、殘忍。
那麼對於那些熱愛生活的人,珍惜生命的人,農民們也有無厘頭的清規戒律,這多出於對孩子基本道德完善和關心,比如--------糟蹋青苗該雷打。須知民以食為天是絕對真理,是天條。食從何來,青苗中來。成人是萬萬捨不得傷害青苗的,而孩童無知就在所難免,那麼若制止孩童無知,最好動用神靈,雷就是神靈,驚天動地,閃電張牙舞爪,人人懼怕,何況小孩?小孩對於父母打罵可以不怕,可神靈發威父母都怕,小孩子又哪有不怕底氣?所以,這句話對孩子愛護莊稼有刻骨銘心的教育,目的不是要命,而是莊稼,最終是愛惜糧食。糧食決定生命。
小高莊農民的健康觀
過去小高莊的農民健康觀和廣大農民大同小異,基本認識在於只要能吃飽穿暖, 能幹活就是健康,特別能幹活的那就是特別健康,有的甚至把男女聯歡整得如文山會海一樣,也當着健康的象徵之一。幹活在書面語為勞動,勞動確實給農民帶來了健康的體質,陽光雨露沐浴還接地氣。到了老年,農民大多腰酸腿疼,咳嗽氣喘,他們似乎才明白病因--------都歸結於年輕時餓、冷、累落下的勞傷。 而在年輕時,有的人經常生病卻被他人認為閒出病來的,有的人感冒了鼻子不透氣,其他人就會說你站風口那兒一動不動能不受涼?你現在挑二百斤大土走上二里路,看你鼻子透不透氣?!有個別人說晚上睡不着,有人還是說閒得骨頭疼,你要是白天多出點勁,晚上恐怕摸不到床框,倒頭就睡着了;有的說吃飯堵在心口下不去,仍然說是閒的,這樣很多人是被冤枉的,但是他們對健康的認知就是這樣,不到倒下口吐白沫,不到翻白眼,不到抽筋,不到迷眼不睜,是不會被重視的。對於那些勤勞的人,一旦生病了,人們認為那不是閒的,那是累的,至於怎麼對待這種累出來的病?人們無外乎是讓這勤勞人輕則干點輕快活,重則臥床睡上一個半天,遲起一個時辰。直到一蹶不振,久臥不起,這才會到鄉里衛生院或縣醫院去看,縣醫院就是終審機關,他們說不行了,就回家等死吧。醫生很人道,會說他想吃什麼就給他吃什麼吧。那麼有的病就認為是餓出來的,鄉親們都知道這種病就得做點「好」吃的,什麼是好的?無非就是細糧,就是幾個雞蛋。再高級的就是紅糖和香油。很多老人界定兒女的孝順就是經常買糖給他們喝,香油煎雞蛋。在貧困年代這兩樣東西治「餓」病是療效明顯的。
在平時生活中,鄉親們沒有什麼禁忌,在他們「乾淨」的概念里,絕沒有細菌病毒等各類玩意,最多洗手,最多衣着、飯菜沒有明顯泥土雜物就是乾淨。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是他們經典的健康觀之一,他們還經常笑話城裡人整天「衛生衛生」的卻經常得病,經常得蹺蹊古怪的病。鄉親們吃生冷食物喝涼水是正常不過的事情,秋天挖山芋,滿身是泥的山芋,只要想吃,用手搓搓山芋,伸長上牙齒啃掉山芋皮,就大嚼起來,嘴裡多少都有泥沙殘留,按科學講不乏細菌病毒什麼,可人家愣是沒事,解饞、充飢、果腹的快感高於一切。夏季幹活,一旦口渴難耐,見河水喝河水,見溝水喝溝水,還是上面講的那樣,解渴是重中之重。
對於個人衛生,在當年,成年人洗手洗臉尚能堅持,而很多孩子都是在家長指點乃至逼迫下才做這些事情。他們往往一手是灰土,拿起餅子就吃,他們即便脖子周圍黑灰已與非洲人無異,也只有等到來年「春江暖水」一洗乾淨。直洗得蛻皮一樣。至於蒼蠅叮過的食品他們繼續吃,變了味的食品他們依然津津有味,也只有少數的孩子經不起考驗而拉肚子嘔吐,不過也就到此為止,拉光吐光,身體健康。
在很多人看來,認為最髒的不過大糞(大便),而飽受飢餓的農民則認為最可貴的也是大糞。往年在種玉米時,為了使大糞能集中圍繞玉米根部,他們都是用手抓曬乾的大糞,灑在玉米的根部(當年在泗洪五七幹校一位縣委書記看到路邊一泡新鮮的大糞,毫不猶豫用雙手捧到麥地里)。完了,洗手,也就是順便在溝邊洗洗,並無肥皂反覆沖洗,酒精消毒。他們具有高度的哲學思考,大糞雖臭,長出糧食是香的,再髒也沒有餓的難受--------沒有經過長期飢餓的人難以理解,香的東西不能當飯吃。
在小高莊很多人看來,健康主要標準除了能幹活以外,主要的是還有是能吃能喝。問老人身體如何?回答一頓三碗------還是那大海碗。大夥就認為老人有福氣,可以長命百歲;問病人今日如何?答曰:吃了一碗麵條。問者就會說,不礙事,能吃就好。過去,小高莊有的家長看孩子一貫精神抖擻,突然變得萎靡不振,而家長還不在意,還叫他們去幹些力所能及的活計,他們若有不從或消極的表現,家長不從是否生病方面去考慮,而認為剛才兩碗飯剛下肚,怎麼馬上就這樣「犯死相」?有的母親心細,會說怕是受涼了(小高莊認為很多病與受涼有關),當父親居然會說,什麼受涼不受涼?是棍子沒到身上!兩碗飯吃哪去了?
時至今日,在小高莊也是以能吃能喝為健康主要標準,以頓頓有酒有菜為榮,有魚有肉為幸福,以油多不壞菜為烹飪真理,以一日兩酒為最高追求,殊不知很多青壯接二連三不是中風偏癱,就是直接倒地,但是很多例外者,倖存者至今還沒有意識到「能吃能喝」的潛在危害。他們更認為吃點喝點是「落的」「賺的」,所以趁能吃能喝時就不遺餘力,以免「到時候」想吃吃不下。這種想法其實是吃虧,欲速不達,身體不能承受之「吃」,是吃不消,吃不住。
城裡人往往在意減肥,而鄉里最看不起瘦小瘦弱,有閨女是萬萬嫁不得這種人的。往年,他們多從體力勞動需要出發,有道是身大力不虧,幹活不受罪,別人也不敢欺負。其次認為高大白胖者,對於女人是生男孩子的料,對於男人是有福相官相,女人腆着大肚子是有喜,男人腆着大肚子是有福,有人羨慕人家油水足啊。他們把發胖當着喜事,喜氣洋洋,有事還特意把肚子誇張;而城裡人一旦發胖則煩惱,則憂心忡忡。
小高莊還有最奇怪健康觀,就是一旦得病,就百思不得其解,認為沒幹壞事,連三歲小孩都沒得罪過,連螞蟻都沒踩死過,為什麼會得病呢?開始病輕,就請教老天爺為什麼,就燒香,就磕頭;沒有效果還加重就開始責問老天爺為什麼;等到病入膏肓就開始咒罵老天爺眼瞎,與老天爺翻臉,似要以命相拼了。[1]
作者簡介
許衛國 江蘇泗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