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條河流(周海)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懷念一條河流》是中國當代作家周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懷念一條河流
干(音ɡàn)灘是我們村北面山下的一條河,也是周邊十幾個村子唯一的一條河。
干灘這個名稱的由來,一直讓我很疑惑。我曾查過《說文解字》和《古漢語字典》,「灘」主要有兩種解釋,一是河海邊淤積成的平地或水中的沙洲,如海灘,河灘。唐朝詩人岑參有詩《江上阻風雨》:「雲低岸花掩,水漲灘草沒。」二是江河中水淺多石而水流很急的地方,如險灘。唐朝詩人崔道融的詩《溪夜詩灘頭》:「卻放輕舟下急灘」,三峽民謠有「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以前一種意義而言,干灘就是一條河,也沒什麼和長江三峽、黃河壺口相類似的灘地風景。而以後一種意義,則干灘只在入湖口的那一段水流較急,但也稱不上急灘,其他河段均水流平緩。「干」在古漢語中含義比較豐富,與這條河較為切題的解釋有「水邊、河岸」,如《詩經····魏風·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兮」,但這裡的干讀平聲ɡān。另有一種解釋為「樹幹」,如《淮南子·主術》「枝不得大於干」,讀音倒是相符,也可勉強解釋為「像樹幹一樣的河流」,但這又與干灘的蜿蜒流向不符。而干和灘結合在一起,更讓人無從辨別其真實含義。我曾經問過村裡的幾個老人,但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事實上,村莊很多風物的稱謂名不副實,比如我們村子東邊的鄰村七井,其實只有一口井;至於北邊的花園村,當年這村名誘惑了無數個下放到我們縣的上海知青,以為這裡必定處處鳥語花香,一派田園風光,其實是縣裡面環境最惡劣、條件最艱苦的村子。這些稱謂充滿了歷史的神秘感,使人忍不住想掀開一角看個究竟。
干灘發源於村莊北面的發洪山,發洪山乃大別山的余脈,離我們村約有二十里地。大別山山勢磅礴,重巒疊嶂自東邊逶迤而來,遠望似一層層凝固的波浪。到了村境戛然而止,似乎最後一截波浪撞在岩石上、斷了一樣,那斷裂的尾端,就是發洪山。相傳,東海龍王有一位太子,因為戀上了發洪山下的一位美貌村姑,犯了天條,惹得玉帝大怒,將他壓在發洪山下。因為是龍太子的緣故,壓得並不嚴實,還有活動身體的餘地,就像如來佛將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還留了個洞口,讓孫猴子把在太上老君八卦爐里煉過的頭、手伸出來,為日後遇見唐僧埋下了伏筆。雷雨天氣,每每天上雷聲大作,頃刻暴雨如注,壓在發洪山下的龍太子必怒氣衝天,身體一拱,尾巴一擺,這便要「起礁」了:山洪夾着泥沙、岩石從山上滾滾而出,順山勢奔騰而下,一路上樹木、屋子被衝倒,牲畜被湍流沖走,平日清澈見底、波瀾不起的干灘頓時濁浪滔滔。
這不過是個王子愛上牧羊女式的老套傳說,但周邊一帶村子裡的人—尤其是上了歲數的老人—都說發洪山一帶是「龍脈」,有帝王之象。後來上初中學地理課,才知道所謂「起礁」就是泥石流,山區或溝谷深壑、地形險峻地區,因為暴雨或其他自然災害引發的山體滑坡並攜帶大量泥沙及石塊的特殊洪流,屬於破壞性極大的自然災害。
自我記事起,干灘沒有再起過礁了。倒是我姐姐說她有一年親眼目睹過「起礁」,但她所遭遇的又與傳說中的大有不同。姐姐說:有一年夏天的中午,她到河裡洗衣服。那天天氣陰沉,但並沒有雨,也沒有起大風,不像要下大雨的樣子,事實上後來連小雨也沒有下。她洗好了衣服,將盆子放在岸邊,自己坐在洗衣服的大麻石上,將雙腳放在水裡涼快。突然,河中心起了漩渦,水流一股一股地往上涌,越涌越大,越涌越高,就像沸騰了一般,接着,一條碗口粗的水柱從漩渦里噴出來,噴出一丈多高。平日裡清澈見底的水流一下子變得無比渾濁,水勢順着中心的漩渦往岸兩邊涌,越涌越快,越涌越急,形成一層一層的浪,就好像河中心開了艘大輪船。浪打在岸邊的麻石上,浪花四濺。浪花撲在她身上,從頭到腳都被裹挾進去,她猝不及防,差點被卷到河裡。定定神,她掉頭就往岸上跑,跑過樺樹塔,跑到梨園裡。歇了好一會兒,心跳才慢慢平緩下來。再回頭朝河裡看,河裡依舊水清見底,波瀾不驚,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姐姐描述的景象就像是一場微型的海嘯。但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起礁」,假如姐姐不誑我的話。我自小對村莊的天文地理、人文掌故懷有不可遏止的好奇,但隨着村里上歲數的老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世,一段一段的歷史被埋入墳墓中,和骨殖一起腐朽,「起礁」之謎再沒人能揭開了。
干灘屬於季節河(間歇性河流),流經十幾座村莊,我所記得並且去過的,按上游至下游排序有大山村、施灣村、二房村、青山村,最後匯入陳瑤湖,是沿岸村莊重要的生活、生產水源。岸北山下的土地黏性較強,又得灌溉之利,大部分闢為稻田,一年兩熟。岸南以沙壤為主,種有煙葉、瓜果等經濟作物,遠一點的圩區也間斷種有水稻、麥子、紅薯、玉米、蔬菜等。河上有兩座橋,均處上游地帶,五十年代所建,大山村邊一座,施灣村邊一座,均為簡易石橋,橋身距水不過數尺,橋墩為大麻石澆鑄水泥,橋面鋪水泥預製板,可過一輛卡車,石橋至今還在。春天積雪融化,水自發洪山上發源,無數支細流一路流過山壑、巉岩、密林,叮叮泠泠,匯入河道,此時大部分水面只有腳背深淺。河水帶着融雪的寒氣,冰冷沁骨,小魚、蝦、螃蟹開始在水中活動。夏季為豐水季節,經過了一個春天的積蓄,到了夏季特別是一場大雨之後,水流湍急,水面寬闊,大部分水面深過膝蓋,橋下的「水窩子」有一人多深。傳說中的「起礁」皆發生在夏季。夏初水流略有渾濁,但到了夏中即陽曆七八月份,水勢穩定下來,上遊河水清澈見底,魚蝦遊戲其中。中下游地帶,水流迂緩,大部分水域水深兩米多,因沿岸青山綠樹的映照,河水呈墨綠色。如果有風,則浪濤拍岸,訇然作響,看上去頗有一條大河的樣子了。秋季水流變緩,上游有漸漸斷流的跡象,露出水底的大麻石,中下游一帶水流量漸漸減少,水面明顯變窄,像一條小河汊子;冬季屬枯水季節,全流域水流乾涸,河床裸露。大山的石橋下面有個泉眼,四季水流不斷。泉水從泉眼裡噴出來,竹竿粗細,水裡還有股甜味兒。每每看到「農夫山泉有點甜」的廣告,就想起大山石橋下面的泉眼、泉水,並非因為「美不美家鄉水」就褒加溢美,客觀地評判一下,那口感確實比農夫山泉好多了。大部分村子裡都掘有水井,但井水是死水,吃起來的味道明顯不及泉水,故臨近的幾個村子即便村中有井,吃水大多還是到這眼泉里挑。也有不耐煩等的,清晨直接在山腳下的源頭處挑。清晨時,干灘源頭河水的清澈和乾淨度並不亞於泉水。
若論起四季風光,雖說春蘭秋菊不好類比,但必定要比一比,當然還是春天的干灘最美。「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我每每因這千古麗句而起故園之思。春天,干灘兩岸的野花從源頭開始,一路開來。有的三三兩兩,星星點點,好像夜晚的繁星點綴於夜空;有的叢叢簇簇,連綿成片,如一條繡滿了花卉的錦緞。自上游開始近十里地少有間斷,中下游則漸漸稀少。花的顏色可以說是五顏六色,繽紛奪目:黃色的、紫色的、大紅色的、粉紅色的、純藍色的、淡藍色的、靛青色的,每一種顏色還有不同的層次,令人目不暇接。可惜的是,小時候只知野花悅目,沒有認認其名稱、品目,以至於今日只知其然,而說不出個所以然。干灘上游北岸有一片桃樹林,距河道十幾米,約莫八十多棵,是片無主林,因為是野生桃樹,果實又苦又澀,不能進嘴。岸北的梨園是我們村的,每年秋熟後按人頭分,一家能分個四五斤,果味甜但肉質有些粗糙。「三月桃花四月梨」,三四月間,桃花、梨花次第開放,兩岸成片的桃花、梨花如織如錦,綿綿數里,匯成一條花海,極有氣勢。這時候如果撐一條船順流而下,人如在畫中游,人、船、花俱為畫中物。「開到荼蘼花事了」,干灘兩岸花皆開謝了的時候,總要到陽曆五月初。不過,謝了的桃花、梨花花瓣隨風吹進干灘順水流而去,也是一景。現在城裡的人們春天作興扶老攜幼去踏青,驅車數十里或數百里去看某地的桃花或梨花,風景優劣不論,可不比我們生活在風景里。
記憶最深的,還是夏季的干灘。干灘是我童年、少年時的嬉遊之地。八歲時,因為算命的二先生的建議,經親戚介紹,母親在大山村給我討了個乾娘。母親帶上兩斤豬肉、一斤紅糖,帶我去了一趟大山,干爺乾娘都是裁縫,給我做了一身滌卡衣服,這門乾親就認下了。以後每年放寒暑假,我都要去一趟大山。寒假一般是春節後住個三五天,暑假住得長些,有時候一暑假都在大山乾娘家。大山村坐落於干灘北岸約二十米的源頭地區,距干灘發源地發洪山約五里地,岸邊有一片樺樹林子,與南岸的樺樹林隔水相望。少數樺樹生長在河道的淺水裡,棕紅色的根須浸在水裡,那根須形成的水窪子是魚蝦們的最愛。村子地勢較高,凸窪不平,房屋均座北朝南、依地形而建,故有高低錯落、鱗次櫛比之感。往村子西邊的溯源處看,只見無數支細流從草叢間、鵝卵石間潺潺流過,到了村子中間地帶,才慢慢形成寬闊的河道。河道遍布麻石、鵝卵石,大的麻石有一兩千斤重,小的也有五六十斤,鵝卵石小如指甲,大如碗口,或晶瑩剔透,或紋路斑駁,水底均為金黃色的細沙,沙子極乾淨,撒一把放在水缸或碗裡,水一點都不變色。乾娘家在村子正中間,瓦屋,有一座前院,院子前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樺樹,三四人才能合抱,樹下有一塊大麻石,呈水牛狀,可以躺三四個大人,有時十幾個小孩攀在上面玩。夏天在樹蔭下乘涼或泡在樹下的水裡,特別消暑。而且這涼快是自然所賜,不像現在的空調房間裡總是有點悶悶的,涼而不快。
海真姐姐那時已經出嫁了,海斌哥哥在家排行老二,經常帶我和海心弟弟去樹下的水裡捉魚捉蝦。在干灘捉魚捉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工具,一隻柳條編的網兜足矣。因為淺水養不了大魚,干灘源頭和上游地帶的魚體型極小(只有橋下面的水窩子裡偶有超過半斤一斤重的鯽魚,是豐水季節從下游溯游而上,退水後游不回去留下來的),種類卻極豐富。鯽魚、鯵子、汪丫、鲶鬍子、泥鰍、黃鱔、螃蟹、河蝦,還有辨識不出來名字的,當然還有水蛇。「水至清則無魚」,這句話對干灘是不適用的。只要將水底的鵝卵石一掀,必定有條小魚「俶爾遠逝,往來翕忽」,鑽到沙子裡或別的石頭下。最常見也最多的是鯵子,約有五公分長,一根筷子那麼粗,細細長長,成群結隊的在水面上游,「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徹,影布石上」。鯵子的警覺性特別高,看上去就在眼皮底下,手裡的網兜一動,就游的不見影子。我們曾採取「圍壩」的方法逮鯵子:將稍窄一點的河道截取一段,上下堵起來,下面留個口子,用網兜擋住,再用竹竿由上往下趕。不過時間長了,這個方法也不太靈。往下游的網兜里趕的時候,鯵子順着竹竿的罅隙從岸兩邊又游到上游去了。干灘里的蝦子個頭小,顏色較淡,近乎透明,三四公分的就算大蝦,大部分只有一指節長,背上有一條黑線,與公蝦不同的是,母蝦的腳有些泛紅,產卵期能看到母蝦肚子裡黑色的籽。蝦子一是喜歡躲在大石頭下,二是喜歡聚在樺樹根下面的水窪子裡,將一根樺樹的根須輕輕一拽,立即有無數隻蝦子倒着身子在水裡四處遊走。假若是飛快地一提,被提出水面的蝦子還沾在樺樹根須上,啪嗒啪嗒往下跳,跟跳水運動員似的。螃蟹除了覓食以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洞裡,洞口有一小撮新鮮的黃泥,這是螃蟹洞的標記。不認識這個標記的將手伸進去,一陣疼痛,手一縮,帶出一條蛇來,青色的背,肚皮泛白,看上去像條小黃鱔。這是要惹人笑話的,不過好在水蛇大都沒有毒。我們被水蛇咬了,也沒採取什麼醫治措施,只是將被咬的手指頭放嘴裡吮吸一下吐出來,就算消毒了。大部分螃蟹橡皮擦大小,在干灘我見過最大的螃蟹有墨水瓶那麼大,跟現在小號的大閘蟹相仿,不過顏色淺一些,而且是只母螃蟹,將肚臍扳開一看,肚子裡的小螃蟹已孕育成形。有一種魚,約一把十公分的尺子那麼長,掃帚柄粗細,趴在水底沙子上半天一動不動。我們都叫它「孬子魚」,因為你即使把手伸到它背上,它都不知道躲,一抓一個準。抓在手裡,「孬子魚」尾巴擺兩下,不動了,甘受被煎被炒被紅燒的命運。還有一種魚叫被單魚,小的不仔細看都看不見,身體近乎透明,在水裡只一個個的小黑點,那是被單魚的眼睛。不過干灘里的魚也就「孬子魚」和被單魚可以吃,「孬子魚」肉厚,被單魚嗮幹了和豆乾、黃豆拌在一起燒成雜醬,特別下飯。真正在菜市場上賣的,還是陳瑤湖裡的魚。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搞明白:冬季枯水季節,這些魚、蝦、螃蟹都去哪兒了?是秋季漸漸斷流之際游進陳瑤湖?
在上游的干灘玩水是不存在溺水問題的,除了橋下面的水窩子。我不會水,每次到大山,母親都和乾娘打招呼不能去深水玩。小時候乾娘看我看得比較緊,只要視線里沒有我的身影,必一聲聲喊我的名字。不過,越是不讓去的地方,誘惑越大。干灘上游的深水處只有兩處,一處是施灣村橋下的水窩子,一處就是大山村橋下的水窩子。水窩子直徑不過四五米,和乾娘家的院子大小差不多。我到乾娘家,必定要過石橋,站在橋上看,水似乎也就深到膝蓋的樣子,這是因為水太清而造成視覺上的誤差。在樺樹下的大麻石上,每每遠遠看到村裡的夥伴們站在石橋上,撲通一聲跳下水,然後在岸邊冒出頭來,心裡實在羨慕極了。我央求了海斌哥哥好多次,海斌哥哥終於答應帶我去玩一次。那天,干爺早上上山砍柴去了,乾娘中飯後去了鄰村的大姑家。兩點多鐘,我們一路趟水到大橋下,正是太陽最毒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夥伴們站在橋上,撲通撲通地跳下水,濺起一陣陣的水花。我站在橋上問:水深嗎?夥伴們笑着說,不深!海斌說:下來吧,我在這呢。我照葫蘆畫瓢地撲通一聲跳下去,結果一下子沉下去,水應有兩米深吧?正常情況下,溺水三分鐘就有生命危險,但這一次我在水下時間至少有四五分鐘。在水下時,我感覺像在一個異常昏暗的地方前行,但沒有路和方向,只是憑感覺向有亮光的地方走。最後,仿佛有人在背後推了一把,我走到了岸邊的淺水,玩水的夥伴們在河對岸那邊看着我從淺水處一步步爬上岸。夥伴們後來說:這次以為我出不來了。海斌哥哥嚇得臉煞白煞白,楞在淺水邊。他早已一個猛子紮下去,但是水裡人太多,沒摸到我。後來,有人(海斌哥哥說就是經常一起玩的阿來)向乾娘干爺「告密」,為這事,海斌哥哥挨了一頓狠打。
不過,挨打歸挨打,好了傷疤忘了痛,該玩的還是照樣玩。不久,我們又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漁樵耕讀是農耕四事,但下游陳瑤湖邊一帶的村子才有以捕魚以主業的漁民,為數不多,有些將家就安在漁船上。汛期,幾十隻漁船掛起風帆破浪下網,是陳瑤湖一景。但這些漁民也要輔之以耕田,種莊稼種菜。究其原因,一是湖裡的魚並不少,但捕多了賣不掉。因為那時候大部分家庭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公家人」逢年過節才會買條兩三斤重的大魚,孩子多的家庭每個人吃到自己嘴裡的沒幾塊,飯桌上還你讓我我讓你的。需要找人辦事(工作調動、農轉非戶口之類),才會買條十來斤重的草魚,拎上管事人的門。二是村子交通閉塞,路況差,打上來的魚運不出去,漁民單靠捕魚維持不了生計。不像現在,湖泊或水庫里的野生魚都是作為高端水產,包裝精美,並由專業公司提供一條龍服務,市場供不應求。大山、風磐村等上游村子都沒有專業從事捕魚的,只有豐水季節,特別是一場大雨之後,上游地帶漲水便於出船,村子裡才有人早上撐一條船去陳瑤湖,晚上收網回來。雖不能說「晚上歸來魚滿倉」,但也絕少空手而回。有時候運氣好,還能網到老鱉。作為一種副業和耕田種地的補充,還是頗有益於家庭生計的。大部分時間裡干灘漲水快退水也快,能出船的長也不過一周左右。這漁船平時不用的時候就晾在干灘水邊,漿放在船艙,上面蓋層塑料薄膜。有時候我們將抓來的魚蝦養在倉里玩,玩厭了才扔回干灘里。
夏天變天快。上午,剛剛還是日頭毒毒地照着,轉眼間天突然黑下來,大風從山上刮過來,嗚嗚叫着,聽聲音像冬天的風。接着一場大雨瓢潑而下,整整下了一天,黃昏時雨才歇住。第二天一早,天氣特別涼爽,空氣異常清新,帶着一股子山間樹木和青草的氣味。再看看干灘,幾乎要叫出聲來:這是平日裡我們天天在裡面泡着玩的干灘嗎?水一下子漲到院子邊的石階,略帶點渾濁,流速極快,一陣一陣的浪花拍打在石階上。向對面望去,河水將兩岸隔開,水面寬廣,極具大河模樣。海斌哥哥倒是見慣不怪,說湖裡才叫大,才叫好玩呢。再過了一天,水勢穩定下來,流速平緩,漸漸恢復了平日的清澈。岸邊的漁船在水裡一漾一漾。去陳瑤湖!這個念頭在我腦中冒出來,變成不可遏止的誘惑。我和海斌哥哥商量半天,而且承諾下一次再來的時候,將家裡的連環畫全部帶過來,海斌哥哥才猶猶豫豫地答應了。只要時間抓緊一點,船劃快一點,早上早點出去,中飯時回來差不多,半天的時間和干爺乾娘撒謊的餘地就大。其實海斌哥哥自己也想去湖裡摘菱角、採蓮蓬。第三天一早,我們五個人,海斌哥哥,我,阿來,依環,大卵子,一大早將船里的進水舀乾淨,悄悄划去了陳瑤湖。一旦玩起來,大家都把中飯時回來的計劃拋到九霄雲外了,而這計劃事後看來也破綻百出。
我們的小船出了大山的石橋,出了施灣的石橋,青山、樺樹塔、稻田、村莊白牆黑瓦的瓦屋、土坯泥牆的草屋、田畦里的棚子一路向後退,眼前漸漸開闊起來。河道明顯寬了,因為沒有風的緣故,水流平穩,但在船上能感覺一漾一漾的水波。不知道水有多深,有的說一人多深,有的說兩人多深,有的說晾衣服的長竹竿都捅不到底。岸堤不高,我們站在船上正好眼與岸齊。南邊的岸堤上就是沙石公路,坑坑窪窪,偶爾有三輪卡(簡易三輪摩托,常用來載人)吱呀吱呀地怪叫着駛過。砂石公路再往南則是一望無際的瓜地、菜地、煙葉、稻田、樹林、池塘,一處一處的村莊集聚地或呈圓形,或呈長方形,或呈不規則形狀,交錯散落。三兩間草棚,是看瓜人守夜所用,掩映於林水之間。北邊遠處青山矗立,裸露的蒼色的岩石與墨綠樹色的色彩配比恰到好處,山頂上一處巨石有靈動之勢,似乎一陣大風即可吹走。山下有村莊、瓦屋、疏樹、草棚、莊稼,正是早稻熟的季節,觸目處皆為金黃色,這金黃色與山色、樹色交相輝映,是我多年之後看到的莫奈油畫的境界。輕風拂過,稻浪一層一層順風勢推進,使我們起了一種錯覺,好像船隨稻浪而行。而那稻浪掀動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充滿了大自然的天籟的神秘。
浩渺無垠的陳瑤湖已在眼前了。到湖口的時候,水流的速度一下子快起來,船身似乎變輕了,宛如被一隻大手在後面輕輕推了一把,小船盪進了陳瑤湖。機帆船、木船、白帆、荷葉、荷花漸次進入眼帘。船並不多,三五隻而已,尤顯湖面水域寬廣。打魚人站在船上,以青山為背景,將網一撒,畫出一道弧。有時候船半天不動,靜靜地泊在水面,白帆倒映水中,與水色、遠處山色、樹色構成一副絕妙的山水圖。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時節,湖裡靠近岸邊的水域荷花成片成片的盛開。但多的是白蓮,偶有幾朵紅蓮點綴其間,紅荷、白荷與碧水綠葉,又是另一幅畫軸。我們說着、笑着,將船划進荷葉叢中,荷葉、荷花被船壓倒、分開,形成了一條窄窄的水道。我們隨手摘下朵朵荷花,將花瓣揉碎投入水中,片片花瓣隨船頭壓開的水波而去。用手撥拉一下,有些早開的荷花已結出蓮蓬,顆粒飽滿。白色的蓮子肉微甜,帶一股荷葉的青澀,蓮心微苦。樂府詩云: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蓮子用青而不用綠,實在是有講究。青和綠看似相近,但在色彩的層次感上明顯有差異。剛出水的荷葉是青的,等到經受風霜日曬,荷葉變綠。而蓮子藏在蓮蓬里,一顆顆剝出來,青的透亮,可以用「新綠」來形容。水本是透明的,因了荷葉和蓮子的映照,一路青盈盈的。而我們只顧嚼着蓮子,將蓮蓬和蓮子衣往青盈盈的水裡扔。劃到湖的最東邊時,已是夕陽西下。回首望去,山峰、湖泊、船、荷花、荷葉俱沐浴在夕照里,連綿的峰巔鑲上一道一道的金邊,湖面泛起無數道金光,荷花仿佛在霞光里閃爍。這景象委實難以用語言來形容。我們不約而同的都靜了下來,心仿佛被一種巨大的力量緊緊地攫住。
劃回大山下的石橋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岸邊隱隱約約傳來乾娘、干爺喊我們名字的聲音。這是一次難忘的經歷。多年之後,陳瑤湖裡那清幽的荷香還屢屢飄進我的夢境。
一九八三年,我們一家因父母工作調動去了長江邊的一座小村莊—老洲。這次調動實則是父親遭遇不測之災,不得已離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鄉。老洲離我們村約有五十里路。走的時候是冬天的一個蕭索的早晨,一輛大卡車裝滿柜子、床、棉被等家當,就上路了。姐姐秋天就上大學去了,我們一家五口擠在駕駛室後排座位,寒風從車窗戶的縫隙鑽進來,使人不禁打了個寒噤。妹妹剛上小學一年級,懂事了,不再像往常一樣吵吵鬧鬧。我和妹妹不由自主地擠在一起,手互相捂着,似乎這樣就能一下子暖和起來。車子沿着干灘南岸邊的沙石馬路顛簸着前進,山峰、樹林、村莊、干灘、石橋一點一點搖晃、後退。冬天的干灘已經乾涸了,裸露的河床和干灘北岸收割後空曠的田野一樣充滿了蕭索、荒蕪的氣息。再見了,干灘,再見了,石橋,再見了,樺樹塔,梨園,村莊......
這一別就是十年。以前,在風磐村我們是個大家族。隨着我們家輾轉去了老洲、銅陵,大伯、三姑、小姑相繼去了樅陽縣城,老家已經沒有什麼直系親人了(大姑在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奶奶去世的早,爺爺一直跟在各家後面,由各家輪流贍養。七十歲以後,爺爺開始考慮身後問題。爺爺不願意火葬(他說:誰願意一把火燒了?),還是希望身體完整地躺在棺材裡,葬在風磐村的祖厝墳地。因此,一九八九年以後,他一直一個人住在風磐村的老屋,偶爾會去子女家住一段日子。一九九三年的春天,我因看望爺爺—看爺爺自然不能說是藉口,但看看干灘、樺樹塔、梨園,再到乾娘家看看也是重要的原因—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鄉風磐村。第二天一早,去大山看乾娘。走過那座石橋,兩岸的桃林和梨園早就伐了,代之以一棟棟單元住宅,也有不少獨門獨戶的樓房,看上去挺氣派。站在石橋上,我端量着暌別十年的干灘。乾娘家門前的大樺樹還在,隱隱有一種綠意,大麻石仍水牛狀臥在那裡。兩岸的野花星星點點,在略帶寒意的春風裡瑟縮地開着。正是春水發源的時節,耳邊傳來河水叮叮泠泠的聲音。然而,使我大為吃驚的是,昔日清澈見底的河水變渾濁了,變成一種夾泥帶沙的赭黃色,平坦的河道也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看得出是人為採掘的結果。到乾娘家,把東西放下,聊了一會兒家事,問乾娘干灘的水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乾娘說,都是采砂廠乾的。現在縣裡、市里到處蓋房子,沙子值錢,風磐村、大山開了好幾家采砂廠。家門口邊的沙子挖的差不多了。沙子一挖,岸邊和地下的泥就跟着河水一起淌,現在河水髒了,已經沒人吃了。
二00五年的冬天,九十五歲高壽的爺爺去世了,按他的遺願葬在祖厝墳地。翌年的清明節,我迴風磐村做清明,專門去大山乾娘家住了兩天。而這一次看到的干灘的景象較之於一九九三年更讓我驚詫、沉重:大麻石只剩下空空的一個大坑,像牙齒被拔了的空洞的口腔。大樺樹還在,棕紅色的根須四面裸露出來,樹身零零散散地萌發了一些葉子,顯出病怏怏的樣子。石橋下的水窩子亂七八糟地堆滿了石塊、預製板等建築垃圾,無數根鋼筋伸出水面,像一雙雙溺水的求救的手臂。因為早春的緣故,河水錶層尚可以辨認出一些潔淨,但與水下墨黑色的淤泥形成鮮明對比,河面散發出一股動物屍體腐爛的臭味。兩岸雜草、蘆葦叢生,有一種雜草的名字我叫不出來,但我知道越髒的地方這種雜草的長勢越好。岸邊堆滿了生活垃圾(衛生紙、塑料袋、爛菜葉之類),部分浸泡在水裡,風一吹隨風亂飄。
因為時間還充裕,我找兒時的髮小做了一個調查(大部分和我一樣早就離開了村子,還住在村子裡的不過四五個人,其中阿來現在已是風磐村鎮的副鎮長),他們告訴我,造成面前這種局面有以下幾方面原因:一是無限制的河沙開採。沿河幾個村子有十幾家采砂廠,設備簡陋,開採無度,而且是不帶任何保護措施的破壞性開採。部分砂廠將開採點設在上游,直接污染了水源。二是預製板廠林立。預製板廠與砂廠屬上下游企業,主要原料是水泥、鋼筋、黃沙,且耗水量大。生產過程中,黃沙可由砂廠供應,耗水則就地取材,工業廢料、廢水直接傾入干灘,進一步加劇了水源地污染。三是這些年按縣裡的統一規劃,村子裡建了很多新式農民小區,分散的、單門獨戶的農民搬遷到盒子式的單元樓。和城市裡外觀一模一樣的小區是建起來了,但是排污系統、垃圾清理跟不上,結果生活污水、髒水直接排入干灘,使干灘的污染程度雪上加霜。針對上述情況近年縣鄉政府拿出了一些舉措,但「污染容易治理難」仍是無法根治的痼疾。
村子裡已經通了自來水,水廠自陳瑤湖湖口取水,但這水再也喝不出往昔那種甜絲絲的味道,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異味。以前,村子裡極少有得癌症的。我在村子那麼多年,只有周依環的父親是得肺癌死的,其他的老人都是在自己家裡的床上壽終正寢。而最近幾年,得食道癌、胃癌的人漸漸多了,我判斷,最大的原因就是這水出了問題。
中華民族自進入農耕時代,逐水而居是生存常態。關於水對人類、對於我們這個民族的重要性,已不需贅述。現在我們尋找外星球生命,唯一的判斷依據,就是這個星球(不管是太陽系還是銀河系的)首先必須要有液態水分布。這是生命誕生、繁衍、存續的基本條件。僅從這一點,我們即可知道,對水的傷害就是對人類自身的傷害。這種傷害已經變成了種種現實。以至於現在發現一處潔淨的水源,就要迫不及待地廣而告之,並通過商業化的運作將水的清澈變成利潤。曾經有一個新聞報道,一位市民願意出十萬元的彩金,賭該地的環保局長敢不敢下河游泳。我覺得這不僅僅是「黑色幽默」。「地球上最後的一滴水,將是我們的眼淚」,這是一句最讓我動心的公益廣告詞。而假如它變成事實,即使我們淚流成河,也兌換不了一滴乾淨的水。
讀過一篇關於河流的文章,作者說:「流,既是是水的儀表,又是水的靈魂。一條有遠方、有里程的河,才算真正的河」。這句話美則美矣,卻沒有真正的擊中肯綮。不管是奔騰咆哮的江水,泥沙俱下的河水,還是一平如鏡的湖水,波瀾不驚的井水,首先必須乾淨。乾淨的水才能供人飲用,才能餵豬餵雞,才能灌溉田地,才能蘊育萬物。一條流着髒水的河,里程越長,危害越大。流水未必不腐。我曾見過一條河,在河的上游建有無數個造紙廠、皮革廠、化工廠,污水管道直接通到河道,黑色、赭紅色、黃褐色的水流糾結在一起,緩緩向前流動,站在遠處看,真像一條「五彩河」。假如不明就裡,還以為那是一道別致的景色,會引發文人墨客的謳歌讚美。
一位詩人在《重建一條河流》中這樣寫到:
拿來—清澈的、渾濁的、纖細的
寬闊的或波瀾不驚的
水,必須是乾淨的
馬蓮花或者苦蒿
這些窮親戚,它們卑賤的命運和身子
一一安放兩岸
拿來—先人的骨殖,牲畜的蹄印
昆蟲的翼,卵石般一再濯洗,使他們
發亮,而後歸於河流,沉為泥沙
是啊,多麼質樸而又深刻的道理:「水,必須是乾淨的。」我想,詩人必定和我一樣,有過目睹一條河流由清澈變為渾濁、潔淨變為骯髒的經歷。而現在,我們又懷有同樣的願望:重建一條河流,讓它的水清澈的可以濯洗昆蟲的翼。是的,我們不願意河流哭泣着嗚咽着從我們的夢中流過。[1]
作者簡介
周海,男,70後,安徽省樅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