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看》自序(張愛玲)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張看》自序
珍珠港事變兩年前,我同炎櫻剛進港大,有一天她說她父親有個老朋友請她看電影,叫我一塊去。我先說不去,她再三說:「沒什麼,不過是我父親從前的一個老朋友,生意上也有來往的。打電話來說聽見摩希甸的女兒來了,一定要見見。」單獨請看電影,似乎無論中外都覺得不合適。也許舊式印度人根本不和女性來往,所以沒有這些講究。也許還把她當小孩看待。是否因此要我陪着去,我也沒問。
是中環一家電影院,香港這一個類型的古舊建築物有點像影片中的早期澳洲式,有一種陰暗污穢大而無當的感覺,相形之下街道相當狹窄擁擠。大廣告牌上畫的仿佛是流血的大場面,烏七八糟,反正不是想看的片子,也目不暇給。門口已經有人迎了上來,高大的五十多歲的人,但是瘦得只剩下個框子。穿着一套泛黃的白西裝,一二十年前流行,那時候已經絕跡了的。整個像毛姆小說里流落遠東或南太平洋的西方人,膚色與白頭髮全都是泛黃的髒白色,只有一雙纏滿了血絲的麻黃大眼睛像印度人。
炎櫻替我介紹,說:「希望你不介意她陪我來。」不料他忽然露出非常窘的神氣,從口袋裡掏出兩張戲票向她手裡一塞,只咕賊了一聲「你們進去」,匆匆的就往外走。
「不不,我們去補張票,你不要走,」炎櫻連忙說,「潘那機先生!不要走!」
我還不懂是怎麼回事。他只擺了擺手,臨走又想起了什麼,把手裡一包紙包又往她手裡一塞。
她都有點不好意思,微笑低聲解釋:「他帶的錢只夠買兩張票。」打開紙包,見是兩塊浸透加糖雞蛋的煎麵包,用花花綠綠半透明的麵包包裝紙包着,外面的黃紙袋還沁出油漬來。
我們只好進去。是樓上的票,最便宜的最後幾排。老式電影院,樓上既大又坡斜得厲害,真還沒看見過這樣險陡的角度。在昏黃的燈光中,跟着領票員爬山越嶺上去,狹窄的梯級走道,釘着麻袋式棕草地毯。往下一看,密密麻麻的樓座扇形展開,「地陷東南」似的傾塌下去。下緣一線欄杆攔住,懸空吊在更低的遠景上,使人頭暈。坐了下來都怕跌下去,要抓住座位扶手。開映後,銀幕奇小,看不清楚,聽都聽不大見。在黑暗中她遞了塊煎麵包給我,拿在手裡怕衣裳上沾上油,就吃起來,味道不錯,但是吃着很不是味。吃完了,又忍耐着看了會電影,都說:「走吧,不看了。」
她告訴我那是個帕西人(Parsee)——祖籍波斯的印度拜火教徒——從前生意做得很大。她小時候佐在香港,有個麥唐納太太,本來是廣東人家養女,先跟了個印度人,第三次與人同居是個蘇格蘭人麥唐納,所以自稱麥唐納太太,有許多孩子。跟這帕西人也認識,常跟他鬧着要給他做媒,又硬要把大女兒嫁給他。他也是喜歡宓妮,那時候宓妮十五歲,在學校讀書,不肯答應。她母親騎在她身上打,硬逼着嫁了過去,二十二歲就離婚,有一個兒子,不給他,也不讓見面。他就喜歡這兒子,從此做生意倒霉,越來越蝕本。宓妮在洋行做事,兒子有十九歲了,跟她像妨妹兄弟一樣。
有一天宓妮請炎櫻吃飯,她又叫我一塊去。在一個廣東茶樓午餐,第一次吃到菊花茶,擱糖。宓妮看上去二三十歲,穿着洋服,中等身材,體態輕盈,有點深目高鼻,薄嘴唇,非常像我母親。一頓飯吃完了,還是覺得像。炎櫻見過我母親,我後來問她是不是像,她也「是同一個典型」,大概沒有我覺得像。
我母親也是被迫結婚的,也是一有了可能就離了婚。我從小一直聽見人說她像外國人,頭髮也不大黑,膚色不白,像拉丁民族。她們家是明朝從廣東搬到湖南的,但是一直守舊,看來連娶妻也不會娶混血兒。我弟弟像她,除了白。
中國人那樣的也有,似乎華南之外還有華東沿海一直北上,還有西北西南。這本集子裡《談看書》,大看人種學,尤其是史前白種人在遠東的蹤跡,也就是納罕多年的結果。
港戰後我同炎櫻都回到上海,在她家裡見到麥唐納太太,也早巳搬到上海來了,仿佛聽說國貨做點生意。她生得高頭大馬,長方臉薄施脂粉,穿着件小花布連衫裙,腰身粗了也仍舊堅實,倒像有一種爽利的英國女人,唯一的東方風味是漆黑的頭髮光溜溜梳個小扁髻,真看不出是六十多歲的人。有時候有點什麼事托炎櫻的父親,嗓音微啞,有說有笑的,眼睛一眯,還帶點調情的意昧。
炎櫻說宓妮再婚,嫁了她兒子的一個朋友湯尼,年紀比她小,三個人在一起非常快樂。我看見他們三個人在一個公眾游泳池的小照片,兩個青年都比較像中國人。我沒問,但是湯尼總也是他們這第三世界的人——在中國的歐美人與中國人之外的一切雜七咕略的人,白俄又在外。
麥唐納太太母女與那帕西人的故事在我腦子裡也潛伏浸潤了好幾年,怎麼寫得那麼糟,寫了半天還沒寫到最初給我印象很深的電影院的一小場戲,已經寫不下去,只好自動腰斬。同一時期又有一篇《創世紀》寫我的祖姨母,只記得比《連環套》更壞。她的孫女與耀球戀愛,大概沒有發展下去,預備怎樣,當時都還不知道,一點影子都沒有,在我這專門愛寫詳細大綱的人,也是破天荒。
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斬了。戰後出《傳奇增訂本》,沒收這兩篇。從大陸出來,也沒帶出來,也沒想到三十年後陰魂不散,會又使我不得不在這裡作交代。
去年唐文標教授在加州一個大學圖書館裡發現四0年間上海的一些舊雜誌,上面刊有我這兩篇未完的小說與一篇短文,影印了下來,來信徵求我的同意重新發表。內中那篇短文《姑姑語錄》是我忘了收入散文集《流言》。那兩篇小說三十年不見,也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壞。非常頭痛,躊躇了幾星期後,與唐教授通了幾次信,聽口氣絕對不可能先寄這些影印的材料給我過目一下。明知道這等於古墓里掘出的東西,一經出土,遲早會面世,我最關心的是那兩個半截小說被當作完整的近著發表,不如表示同意,還可以有機會解釋一下。因此我同意唐教授將這些材料寄出去,刊物由他決定。一方面我寫了一段簡短的前言,說明這兩篇小說未完的原因,《幼獅文藝》登在《連環套》前面。《文季》刊出《創世紀》後也沒有寄一本給我,最近才看到,前面也有刪節了的這篇前言。
「幼獅文藝」寄《連環套》清樣來讓我自己校一次,三十年不見,儘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通篇胡扯,不禁駭笑。一路看下去,不由得一直齜牙例嘴做鬼臉,皺着眉咬着牙笑,從齒縫裡進出一聲拖長的「Eeeeee!」(用「噫」會被誤認為嘆息,「咦」又像驚訝,都不對)連牙齒都寒颼颼起來,這才嘗到「齒冷」的滋味。看到霓喜去支店探望店伙情人一節,以為行文至此,總有個什麼目的,看完了詫異地對自己說:「就這樣算了?」要想探測寫這一段的時候的腦筋,竟格格不入進不去,一片空白,感到一絲恐怖。當時也是因為編輯拉稿,前一個時期又多產。各人情形不同,不敢說是多產的教訓,不過對於我是個教訓。這些年來沒寫出更多的《連環套》,始終自視為消極的成績。
這兩篇東西重新出現後,本來絕對不想收入集子,聽見說盜印在即,不得已還是自己出書,至少可以寫篇序說明這兩篇小說未完,是怎麼回事。搶救下兩件破爛,也實在啼笑皆非。
(收入《張看》,1976年5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初版) [1]
作者簡介
張愛玲,本名張煐。1920年09月30日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的麥根路313號的一幢建於清末的仿西式豪宅中。張愛玲的家世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張愛玲一生創作大量文學作品,類型包括小說、散文、電影劇本以及文學論著,她的書信也被人們作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1944年張愛玲結識作家胡蘭成與之交往。1973年,張愛玲定居洛杉磯,1995年09月08日,張愛玲的房東發現她逝世於加州韋斯特伍德市羅徹斯特大道的公寓,終年75歲,死因為動脈硬化心血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