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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夏天》(卞毓方散文)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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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的夏天》是中国现代作家卞毓方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卞毓方 按

孙儿跟我相约,半夜两点看联合会杯足球赛。我说"好"。届时,我准时起床。他呢,闹钟未响,酣睡未醒。比赛由我一人独享。晨起,说到战况,孙儿不信,说您老年人不会这么热衷足球。我于是从电脑里找出这篇文章,告诉他:别小瞧人,爷爷一直是超级足球迷!

私宅坐落在北郊的金达园,金达园隐入似睡未睡的假寐,假寐值北京时间凌晨两点,荷兰当地时间晚上八点。窗外,叫建筑物割成锯齿状的、覆盖在市区方位的夜幕,浮漾着一抹浑浊的烟草红。室内,不,应该说耳机内,呼啸着滚动着震耳欲聋的热浪,浪潮从鹿特丹的费耶诺德体育场席卷而来,从人造卫星的千眼千手疾转而来,从彩色电视机的大屏幕穿空而来,排闼而来。

这个夏季,京城特别燥热,前天竟没头没脑地蹿至40,闹得人人急火攻心;昨天还算客气,整整缩回去两度,但是又留下了一招奇湿而又奇闷的后手,雨,要落不落,风,将起未起,一派大战前夕的凝重,炸药桶似乎一点即爆。天哪,难道五大洲四大洋六十亿人共享的地球,都在为欧罗巴小小的足球而转?真是不想便罢,想起来,顿觉英雄气短黯然神伤。

画面转为赛场大特写。从空中鸟瞰,定格,一朵千瓣的巨莲。镜头摇近,看台上,挤满了奇装异服、激情四射的球迷,那一张张面孔,不,那一副副脸谱,分明是法兰西和意大利的国旗汇展,是活力和阳光的灿烂。镜头切换,相继推出法国总统希拉克,总理若斯潘,意大利总统钱皮,东道国荷兰女王,以及欧足联主席约翰松,还有指点江山、屡指屡失的过气球王贝利……背景是一波又一波象征法意两军戎装的无情蓝,如储雷蓄电、泱泱欲腾的大西洋潮水。

如果有谁把这球场众生相摄制成百米长卷,我相信它必然胜过世上任何天才画家的匠心。

欧锦赛从6月初开哨,迄今已大战了三十场。想过瘾,就得阴阳颠倒、分心错神地泡在欧洲时间。有一种欲望,你不必说出,早已周身洋溢。有一种陶醉,哪怕你单身独处,也自觉与众生分享。啊,这就是足球!这就是让亿万观众如痴如迷、如醉如狂,抑或死去活来、大悲大喜的足球!话说6月29日那一场半决赛,法国对葡萄牙,恰值北京时间夜心两点半,我因白昼为俗务纠缠,累得精疲力竭,没奈何,只得放弃直播,计划改天中午,补看录像回放。

夜里斑驳一梦,早起,坐中巴上班。优途中遇小贩兜售《晨报》,赶紧背过脸去,虽然我明明知道,法葡这场对抗,最快也要拂晓才能收兵,任何日报,都赶不上发战地快讯,遑论晨报。知道归知道,心里总觉不踏实,生怕,生怕哪儿会不经意地捅出结果。

谢天谢地,乘客中没人议论欧锦赛,也没人收听无线电新闻。到站,转车,再到站,再转车,眼见离报社只有一站之遥,这时,风风火火地上来俩青年,立足未稳,一个就红头赤脸地大嚷:“真黑!外国的栽判也照样黑!”另一个撇着嘴搭腔:“关键时刻判点球,而且总是偏向强队!”

完了!心冷不丁地往下重重一蹾。毫无疑问,他俩谈的是法葡之战,结局明明白白:法国凭点球获胜。

我恨,恨这两个多嘴饶舌之徒。你看了你享受了你就没事儿自个偷着回味得了,到这车上来瞎嚷嚷什么?一边忿忿,一边就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俩一眼。

打这一刻起,我便蔫蔫的提不起精神。足球的魅力,在于它的悬念,在于它的百挫千奋,生机迭出,在于它的变生眉睫,石破天惊。而现在,悬念已经冰消,种种渴望,焦灼,冲动,期待,也便纷纷跟着瓦解。脑袋瓜里,只剩得一片空白。

坏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持续到子夜,并带入荷兰对意大利的另一场半决赛。“橙色火焰”果然威热赫赫,相比之下,“蓝色海水”未免波澜不惊。一边是火随风势,风助火威,一边却是垒堤筑坝,固守不出。场上形势很快就呈一边倒。虽说我辈隔岸观火,不带任何偏向,但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大赛,总难免使夜人昏昏欲睡。因此,当我看到左支右绌的意大利队被判严重犯规,由荷兰队踢点球,我闭上眼,恍若看到亚平宁的原野在摇晃,罗马城的灯火在滴血,不禁长叹一声,按键关闭了电视。

关闭了电视并没有截断思路,即使在梦中,我也在编织纷纭的战事,荷意两队场上没能打出的,我用幻想尽情为他们补充。

30日上午没有出门,呆在家里编稿。午前接了几次电话,每当铃声响起,我总是暂且按机不动,先猜测会是谁打来的,可能会谈什么事。内中有一位深圳的陈先生,告诉我刚从欧洲归来,曾到过法国比利时荷兰……我马上打断他的话,扯谎说:“对不起,有人敲门,是小区管委会有急事。你先把电话挂掉,待会我给你拨”。

此后,我一直未给陈先生拨电话。我之所以急急把他打断,是怕他紧接着说出来:“你看欧锦赛了吗?今晨,荷兰战胜了意大利”。尽管我确信荷兰队必胜无疑,意大利队他娘的没戏。但是,我却不愿由旁人提早说破。人是活在情绪里的,只要还保留一丝一毫的悬念­­­­­——观赏离不开悬念,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午后收看实况重播,依然和欣赏直播一样过瘾。

三分亢奋七分甜蜜地迎来午末未初,客厅的电扇突然停转,不好,停电!

脑袋嗡地一响,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当下我恨不得立刻“打的”去城里,奔一家没有停电的宾馆,奔一台能正常接收中央五台的电视机。

绕室徘徊,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嘁!——妻子在一旁唠叨——不就是一场球赛,而且是人家的球赛,胜也好,败也罢,与你都不相干,你呀你,你难受的什么劲儿?我白了她一眼,懒得回答。鱼儿的快乐,惟有鱼儿自己心知肚明,足球之三昧,也惟有球迷最能心领神会,就像一首流行歌唱的,白天不懂夜的黑。

数番绝望,而又数番心存侥幸,总算盼到来电,还赶上收看一段荷意之战的结尾。莫名其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90分钟的激战外加30分钟的苦斗,比分竟是0比0!凌晨直播,那曾为我击节赞赏、深信不疑的,荷兰军团火烧连营般的烜赫,曾几何时,尽皆灰飞烟灭,相反,恍若岌岌乎殆哉的意大利将士倒把他们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招数,上演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双方进入背水一战的点球攻守,荷兰队厄运连连,四轮点球打失三轮!意大利队则鸿运罩顶,四发炮弹命中三发!“蓝色海水”泼灭“橙色火焰”。

不能不感叹意大利人的后福。运气来时,挡都挡不住。沙发上搁着一本《孙中山传》,中间写到武昌首义,说枪声一响,革命党人节节胜利,越闹越欢,这才痛感群龙无首,缺少一个能安稳军心、号令天下的领袖。孙中山其时远在美国,黄兴也尚在香港,其他凡有点身份、资历的,也一个都不在现场。怎么办?革命党人万般无奈,只好从清军俘虏中抓来一个官居协统的黎元洪,强迫他出任象征性的鄂府都督。谁知就是这权宜之计的一推,竟推出了个日后事实上的中华民国大总统。意大利人在半决赛中如得神助,几番死里逃生,大难不死,最终攻城拔寨,挺进决赛。今日,7月3日,最后一战对法国,看来命运女神对他们依旧饱含青睐,意队一上来就猛攻猛打,虎虎生威,进入下半场不久,更率先攻破对方城池,并把10的领先优势无限延长。镜头推出了意大利人的主帅佐夫,饱满的天庭下稳架一副金边的眼镜,气定神闲,一副学者风度。随后推出的法国队主帅勒梅尔,触目惊心的是一只前倾的大鼻子,以及那双似乎要破睛而出的蓝眼珠。

这些日欧锦赛炒得很热。不光欧锦赛,凡沾上“卖点”的,什么都热。大至网络、基因,中至国际车展、达利美展、“伟哥”上市、高考咨询,小至哪位侃爷骂了谁,哪位星姐又放了屁,等等。基因研究,破译人类生命密码,这件事值得密切关注。有科学家预言,未来的人类将可活到1200岁。1200岁,这是一个什么概念?打个比方说,就等于今夜费耶诺德体育场的看台上,还活跃着高俅时代以至荷马时代的浪子和诗人,或者说,场上这一拨生龙活虎的骁将,只要愿意,尽可以一直踢到31世纪!

神经突然松驰,想熄灯就寝。也许看到大局已定,不愿再多瞧法兰西将士徒劳的努力,也许感慨华筵将散,不忍再面对那寸寸落下的帷幕,我于是祈望早点鸣金。

矇矇眬眬,迷迷糊糊,一任时间飞快地流逝。86分钟,88分钟,90分钟,战斗转入伤停补时,解说员在一旁大声提醒:“还有一分钟,谜底就要揭开。”“意大利队粉碎了法国队的最后一次进攻。看来,世界冠军硬是和欧洲冠军无缘,除非出现奇迹。”他很聪明,没有把话说死,这该是经历多少生死大战才洞识的天机。说时迟,那时快,刚刚祝祷“除非出现奇迹”的解说员猛可尖着嗓子大叫:“球进了!奇迹!”“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还有最后10秒,法国队攻进了一个球,把自己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地狱间凸现的天堂,绝望中抽生的希望,不免令人目眩神驰。

史诗何曾拘泥笔墨,大美由来倚仗望外。双方进入加时阶段,马赛曲不由分说地独霸全场。李尔先生的天才创作,在这儿找到了最佳喷火口。法国队挽狂澜于既倒,瞬间信心百倍,神勇无比。意大利队功亏一篑,顿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霏霏细雨,自高空飘下,飘下,可是在为谁祝福,还是在为谁落泪?意队的门将扑倒疆场,血染唇髭,敢情是不祥之兆?大张扬,大抒发,大纵横,大厮杀。拔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劲骑飙扫,怒乘雷奔。蛟龙腾渊,猛虎啸谷。涛涌霆震,鳌仰豹翻。——正当场内场外的球迷、电视机前因特网上的球迷毛发毕竖、眼花缭乱之际,法国队的一位光头拿破仑,射进了让世界凛然一颤、哐当一响的一粒金球。

镜头立刻向勒梅尔,这位法兰西人的高鼻梁教练,没有振臂欢呼,没有顾盼自雄,甚至没有改变软瘫在座椅上的姿态,只是愣愣地望着球场,仿佛还有点儿难以置信。

小女不知什么时候起床,躲在沙发背后观战。我的小傻蛋,再过四天就要参加高考——决定人生命运的殊死一搏,居然还有兴致在半夜三更偷看绿茵场上的生命狂流!

壁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一刻。摘下耳机,便隐去了鹿特丹的热浪。侧耳聆听四周,没有喧哗,没有嗟叹,也没有磕磕绊绊的碰响,但闻,楼上人家空调的冷却水,滴滴答答敲打着窗外的雨棚,以及,远处村落此起彼伏的狗吠。

须臾,又传来一片惊惶的鸟啼。

2000年7月[1]

作者简介

卞毓方:1944年生于江苏,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和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早年攻读日文,转事国际新闻,长期服务于经济日报、人民日报,中年而后皈依文化,一笔在手,犹如“乾坤圈”在握,唯觉文能补气,文能丰神,文能御侮,文能敌贼。有著作《岁月游虹》、《妩媚得风流》、《雪冠》、《长歌当啸》、《煌煌上庠》、《清华其神,北大其魂》、《天意从来高难问》、《历史是明天的心跳》、《千手拂云,千眼观虹》、《金石为开》、《千山独行》、《寻找大师》、《浪花有脚》、《美色有翅》、《日本人的“真面目”》等问世。尝谓少年比的是才气,中年比的是学问,老年比的是人品、人格[2] 。他的作品或如天马行空、大气游虹,或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其风格如黄钟大吕,熔神奇、瑰丽、嶙峋于一炉,长歌当啸,独树一帜,颇受读者喜爱。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