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水,舉水(汪芳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舉水,舉水》是中國當代作家汪智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舉水,舉水
1
我曾經和人說,我的家鄉有一條懸着的河,叫舉水。
那人說,你在痴人說夢呢?
我說,你不信算了,那水真懸着呢。
那人還真的不信。
我帶着那人來到我的家鄉,正好白鴨山腰有一道水簾墜着,翩翩如羽如袖。我說,那是舉水。那人輕蔑地望了我一眼,轉身舀起一瓢水,就在我的頭上,做了一個向上的舉動,然後,嘩嘩啦啦,一瓢涼意貼着前胸貼着後背咣咣而下……就在白鴨山下,我們追趕起來,天上的白雲也一同跑動,風鴿哨似的,呼拉拉響。我們也隨着風盤旋,越飛升越高,超過那道懸着的河流,超過白鴨山頂,最後差不多和雲比肩,山峁、河流、大地,村莊,都在我們的腳下,一會兒明,一會兒暗。我們蓬勃地飛,氣流如山壓榨窒悶着我們的呼吸,終致於像折翼的鳥,撲棱撲棱,抗拒不住風和重力,一個跟頭,我們跌了下來,沿着那懸着的河,乒乒乓乓撞在石子上,和水花一樣變成碎沫……
後來,當然驚醒了,還真是痴人說夢。但白鴨山這條懸着的河流曾經真的存在過,麻八景把它叫做「白臬飛泉」。白臬飛出的泉流,潺潺之歡,就流向了舉水。
舉水,舉水。
2
大約2500年前,《尚書·禹貢》記載,「至於大別,南入於江。」大別是橫亘中原的一座著名山脈,綿延數百里。它的山脊像一條魚的椎骨,把江、淮割裂開。山之南,水入長江;山之北,水流淮河。古人以為山南山北風景民情大不相同,就「大別」謂之。白鴨山是大別山的余脈,它的潺潺溪流,通過舉水,灌入長江。《禹貢》講的「南入」之道,在麻邑就是舉水之河。
之於長江,舉水是微不足道的,沒有舉水,長江照樣豐盈。它不缺這樣的一條支流。但之於大別山南麻邑廣袤的土地,舉水卻是生命之河,它哺養了兩岸兒女,千百年來,身系每一寸草木的枯榮。朝朝暮暮,風風雨雨,它以自己的浩瀚,吸納盈餘的,補足匱缺的,該奔騰時如狂,該歇步時如息。卑若微塵,不矜不伐。
《水經注》上說,「舉水出龜頭山」,這是最早關於舉水源流的記載。也許滄海桑田,現今的舉水,遠不僅僅只是龜峰山幾條溪流涓集而來的,它至少還有兩條重要的源頭:一是從福田河下,彎彎曲曲繞到縣城,一是從三河口來,輕輕淺淺,最終與龜峰水匯合,形成舉水的主幹。據說,最初福田河叫「哭天河」,因為波濤泛濫阻斷了兩岸人民的進退,後來,人們在河上架起了橋,幾根木樁扎在亂石中像定海神針,一下子從「哭天」就變成了「福天」。三河口顧名思義是三條河的匯聚口,嚴格說來,那裡的每一條河都是舉水的源頭,它們沿着山坡,飄過山谷,滋養本該滋養的,收集包括朽葉在內的,一往無前。在無盡的奔流中,最終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舉水。
我沒有真正到過舉水的任何一處源頭(因為真正的源頭都隱密在深山),憑想象在它們壯大之前,羸瘦得也只是一滴滴孤獨的水,滑過石壁上的青苔,滾在野豬野羊腳凼中,經過艱難的等待,然後艱難地爬出,跌在一汪馥郁的藻草上,再沿着漫長的峽谷,汩汩淙淙,由一滴水成了一泓波。它們的成長也是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
我在尋覓舉水源頭的過程中,最遠到過風簸山。那裡與河南接壤,可能是麻邑邊區之一,山上油茶樹多,是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路是機耕路,雖隱藏在深山中,村民的房屋建設並不原始,與平畈無異。我們沿着一條窄窄的河溝徑直走了幾百米,那是個八月天,兩岸雜草蔥蘢,水流並不湍急,我們站在一具黝黑而光滑的石頭上,看流水從腳下咕隆咕隆冒着泡,像時光嘀嗒聲,那種節奏平衡了我們最初尋找的悸動。在舉水的另一條匯流中,我到過一個叫「釣魚台」的地方。我去時,釣魚台只有一堆亂石伸露土面,河床早已被農業學大寨學平了,與湖廣大地任何一處荒丘無異,但四百年前卻不是這樣的。那時,這裡兩水夾流形成一個湖叫龍湖,龍湖邊有一巨石伸進湖心,如龜,正好坐着或蹲着垂釣。巨石的確是巨石,橫徑三丈多,縱徑還翻倍。站在巨石上,遠可以看到龜嶺上飄過來的雲岫,近能聽到流水的噴雪濺珠。巨石邊還有一座著名的樓寒碧樓,樓主人叫周思久,號柳塘,學歷是進士,官階做到了太守,要風雅有風雅,要財勢有財勢。所以,那時的周思久是將釣魚台按風景區打造的。扁舟鶩鷺鑲嵌在佳山好水中。風景好自然會招來名士,最有名的要數李卓吾(李贄)。他後來就住在對岸的芝佛院。卓吾先生不是一個自甘寂寞的人,他憤世嫉俗的性格即使是在現代社會也不會過得輕鬆,他雖然掀起了反傳統的風浪,最後還是被傳統滅了。「被誣,下獄,自刎死」,七個字成了他的結局。蒼涼歸蒼涼,但四百年來,這乖僻的老頭兒和釣魚台同樣讓人縈懷。
3
當蒼茫的舉水源泉匯流在一起的時候,就變成了碧波蕩漾。蕩漾的碧波,它承載兩岸人世世代代的悲歡憂樂。舉水浩浩蕩蕩,編織的征帆,讓兩岸人走向更遠。當然,再遠也沒有湖廣填四川遠。
一直想不通,偌大的湖廣,為什麼就是非要讓麻邑兒女承擔移川填蜀、開啟川蜀興旺的重任?而且從明洪武到清康熙,雖朝移代革,還是一次次讓先人背井離鄉,餐風露宿。一條篳路藍縷的路上,多少生靈懷揣勇猛而隕落。後來,我站在舉水河畔現代臆想的移民碼頭邊,看到舉水西流,想到麻邑人骨子裡天生就叛逆,這或許是最好的解釋。再可能是,作為舉水滋養的土地,不足以承擔生命的養分,就像現在的農村,當土地出產解決不了溫飽的時候,只好空巢,變成候鳥飛向遠方。當年,碼頭邊的離別,哭聲、叮囑聲、吆喝聲,眼淚的簌簌聲,交織在水流的咆哮中,其慘烈也可以與十多年前擠過的春運火車站媲美。在目送與被目送中,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舉水碼頭最重要的作為還不是湖廣填川。在交通閉塞的年代,它溝通內外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單就歧亭碼頭來說,遠的可以追溯到三國,陸遜把歧亭碼頭當軍事操練用,進可攻,退可散。不遠不近的可以追溯到唐宋,杜牧到沒到過歧亭不確定,但蘇東坡是肯定的。蘇東坡貶謫黃州,從光黃古道走到杏花村就沒有土路了,和陳季常喝了一晚上的酒,流着哈利子坐在火堆旁打呼嚕。天明離開時,「惟見峰巒集」。他藉助的是一葉扁舟,從歧亭出發,在舉水的浩瀚中,向黃州奔去。臉上還有一抹飛紅。再近一點的,就是于成龍。這個康熙年間號稱的第一廉吏,52歲時被一紙調令送到歧亭擔任黃州二府衙門的老大,就是因為這兒不平靜。《清史稿·于成龍傳》說,「歧亭故多盜,白晝行劫,莫敢誰何」,為什麼盜匪白晝行劫這樣猖獗,就因為仗有一條河。在歧亭還沒設衙門的辦事處之前,盜匪搶劫,等到縣衙派人來黃花菜早涼了。汪洋恣肆的舉水變成了匪徒的護身符。舊時宋埠有「小漢口」之稱,宋埠這般繁華,也是因為靠近舉水堤岸。人們利用水道,南來北往穿梭。順流可下九江、安慶,逆水可入洞庭、宜昌。至今宋埠有一條街叫「湘幫河」,就是因為湖南的船幫簰客聚居得名的。當年,他們架着木排,浩浩蕩蕩,沿舉水入長江去討生活。在解放初期,宋埠還有官方機構木排站,專門負責舉水上下游樹木薪柴的中轉。漾漾波濤是它存在的基礎,一旦舉水尿了,只好鳥獸散。
千百年來,舉水雖然任勞任怨,但也有發瘋的時候。舉水發起瘋來,也如狂如魔,田地、房屋、人畜,見什麼毀什麼。自然的不留情面,像人類對自然冷酷一樣。1991年7月的大泛濫,舉水大堤如漢高祖劍下的白蛇,斬成一節又一節,每一節恨雨盈襟。去年的洪災,也是驚心動魄,差一點就要重複91年的故事。這是經歷過的,沒有經歷的,翻開麻邑縣誌,從最早的康熙志到最新的市志,都有記載。仔細辨認,泛黃的字跡淚血淋淋。也許,在人類與自然的鬥爭之中,這是不可免的,也是必須付出的代價。2016年6·30洪災後,凌禮潮先生寫過一篇《舉水祭》。凌先生是麻邑著名的地方志專家,以詳實的史料,鋪陳了舉水幾百年來發生的滄桑故事,字裡行間都是憂患。我寫此文前,再次找出凌文通讀,希望激發自己創作的情緒和靈感。
4
舉水是一條孕育燦爛文明的河。研究麻邑的地方志專家說,在麻邑舉水流域,可以尋覓到7000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栗山崗、萬人墩、紅廟寨、謝家墩等舉水兩岸遺址出土的器物,都是遠古人在此活動的證明。如果說這些出土文物還有臆斷的疑慮,那麼2500多年前的吳楚柏舉之戰,至今猶轟鳴在耳邊。
「柏」是柏子山,龜山,「舉」是舉水,戰場就擺在今閻家河一帶。當年,楚國重臣伍奢之子伍子胥為報父兄冤讎,鼓動吳王在此夾擊楚軍,雙方展開拉鋸戰,最後讓楚人潰不成軍,郢都不保。一場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就誕生在麻邑舉水邊。2500年來,有多少楚人在這裡弔唁我們楚國兒郎。如果再將幾千年的歷史展開,是不是舉水邊每一寸土地都會躺着一個鮮活的生命?
但彼時的舉水恐怕不是現在能夠看到的舉水。人類在戰天鬥地、改造河山中,舉水經歷了一次次移河改道,早變換了原形。無論科學與否,每一次改造必然有它改造的道理。在征服與被征服中,人類進步和發達了。
二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年輕後生,那時,經年生活在一個小鄉鎮,小鄉鎮就靠近舉水邊。日暮時分,常徘徊於堤岸,看雲起雲落,鳥飛魚翔。某個不經意也會想,悠悠逝水,隱含着多少命運的不預知和化生莫測。
果然命運不可預測!不知經歷了什麼,差不多咣當之間,舉水突然變的淺和狹了,曾經經年不息,也隔三岔五斷流,漠漠黃沙裸露在天底下,白得起膩……人類改造過的自然,又被自然改造着,我們在共存中,說着「今天天氣非常好」或是「吃了冇的」哼哈之類的話。
現在,我離開了小鎮,依然生活在舉水邊。我有時會閒散地走在大堤,舉水的清清濁濁、飽脹乾涸在骨子裡跟我毫不相關。如果僥倖碰上晴明,我仰頭向天空望去,不遠處有一座山,皚皚岩石,放着慘白的光。我知道從前的夏天,那山上常懸着一道河,飛珠濺玉,最後就沿着我腳下的某一處岔道走進來,豐盈河床。
有時,我為再也看不到白臬飛泉而沉重哀傷。
5
電影《芳華》最大的痛楚是一切再也回不去了,而我,常常拷問:如果精神失常,我還能做什麼?或者是,我會做什麼?
如果一群人精神失常呢?
舉水呀,舉水! [1]
作者簡介
汪芳記,男,醫療工作者,作品散發省市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