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杜秀香)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人在旅途》是中國當代作家杜秀香的散文。
作品欣賞
人在旅途
從前,是個好詞。它,屬於過去,屬於可以娓娓道來的回憶,也屬於許多故事的開頭。
從前,「旅行」是一個特別洋氣的詞。它和彼時的鄉村無關,和彼時生活在鄉村裡的我們無關。它是當時我還看不懂的《徐霞客遊記》,是旅遊衛視每晚那句「身未動,心已遠」的誘惑,也是各種年畫裡的風景如畫。村里許多人一輩子不曾出過小鎮,許多和奶奶一樣裹着小腳的老太太走過最遠的距離,就是回娘家的路。相較而言,男人們的世界則寬廣得多,他們大都見過些世面,無論是道聽途說,亦或親眼所見,總之這些世面足以成為他們酒後或閒聊時的談資和炫耀。作為孩子,所謂的出遠門不過是每年年後跟着父母走親訪友。父親騎着大金鹿自行車,我坐在前面的橫樑上,我們一起走過許多路,轉過許多彎,穿過許多村莊。
讀書時遇到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才知道旅行不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而是心靈的自由,靈魂的放逐和前世的追尋。三毛掙脫了世俗和傳統劃定的生活軌跡,一直自由地行走。她走進異鄉,走進撒哈拉,走進荷西的愛情,亦走進時光的深處。她浪跡天涯,她自由浪漫,她邊走邊寫,她讓我懂得,旅行也是一種生活。
一場高考,我來到了離家最近的濟南。雖說濟南歷來有《老殘遊記》的鋪墊,有「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渲染,還有老舍先生飽蘸筆墨的《濟南的冬天》,我依然為遠方心存遺憾。好在,趵突泉、黑虎泉、珍珠泉、五龍潭幾處泉眼,加之因夏雨荷而聞名的大明湖和曲水流觴的曲水亭,倒也可以浸潤那顆無限嚮往遠方的心。當時,弟弟也在同城上學。周末,坐上公交穿越大半個城市去看他。我們一起看洪樓靜靜地佇立於歲月之中,看山大校園百年老樹鬱鬱蔥蔥,也看弟弟在流年中漸漸長成有着幾分英俊模樣的少年郎。
實習時,我毫不猶豫地來到了千里之遙的河南焦作。綠皮的火車,延伸的車軌,承載着人們無限的幻想和期望,將人們帶向遠方,也將遠方的遊子送歸故鄉。眼前飛逝而過的田野,火車嗚嗚的汽笛轟鳴,窗外漸漸不同的風景,提醒着我離家越來越遠。果然是以煤出名,焦作的天空似乎總是灰濛濛得看不清,深深呼吸能嗅到空氣中飄浮着的細細的煤屑。當地的人們說着我們偶爾聽不懂的鄉音,我們也嘗試着吃各種沒見過的麵條。我們輪轉不同的科室,認識不同的人,和食堂的老兵學跳舞,和住院的新兵侃大山,和宿舍同樣來自外地的人做朋友。我們趁夜去到迪廳,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里看霓虹燈閃閃爍爍,看各色人在音樂和氣氛的麻醉下群魔亂舞。我愛上了醫院對門的書店,租兩角一天的各種書且沒日沒夜地看。離開時,我頻頻回首,心中蕩漾着淡淡的悵惘。也許,一次離開,這裡的一切都將與我山水不相逢。
畢業回到小城上班,開始了體制內的生活。白班夜班三班倒,病人來了又走,有的能回家,有的卻是永遠離開這個世界。遠方,旅行,這樣的字眼離我的生活越來越遠。生活,灰暗的沒有風景,只剩下眼前。所以,當男友打來電話說他的船將在大連停泊時,我拿着當月的工資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獨自買了前往煙臺的車票。抵達煙臺時,已是暮色四合,剛好趕得及最後一班去大連的客船。一夜沒有風浪,船平穩地行駛在海面。我坐在船尾,看船舷外夜色漆黑,沒有光亮,分不清方向也沒有聲響。清晨,輪船的汽笛鳴響喚醒睡夢中的旅客,船已經抵達大連的港口。晴朗的天空,乾淨的街道,林立的高樓,還有穿着黑色吊帶的老阿姨,是我對大連驚鴻一瞥的印象。見到男友,他的船還有兩個小時就要離港,他只來得及為我買了返家的船票便匆匆離去。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我一個人站在陌生城市的陌生港口,竟沒有半點離別的悲傷。遠行至此,我似乎不是為了見他而只是為了逃離眼前無望的生活。後來我們成為一家人,而後又成為陌生人,恰如那次不問究竟的短暫旅行。
蘇東坡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生就是一場旅行,我們一一告別自己的青春年少,也一一告別生命中的親人。父親過世後,女兒來到人間。生生死死間,望不到生活的彼岸。我開始用文字重構我的世界。《當代護士》全國徵文比賽,我獲獎被邀前往鳳凰古城參加研討班。又一次坐上綠皮火車,又一次看着飛掠而過的風景獨自遠行。十幾個小時的漫漫路程,從長沙到常吉再到吉首,幾次轉車,幾次停留,陌生的地名伴隨着當地陌生的鄉音。汽車從上午走到黃昏,一路崎嶇盤旋的山路,彎彎繞繞,曲曲折折,車上的人不斷睡去,醒來,然後下車,重新上來新的乘客。
到達鳳凰古城已是夜色深深。出了出租車,拖着行李,走在青石板路上,遠遠望見沱江穿城而過,霓虹月影倒映在江面,波光蕩漾。虹橋靜靜臥在江上,連接起兩岸的燈火,一排排角樓在燈光明滅中風姿卓越,隱約間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會議間隙,走在古城的大街小巷,偶然購得沈從文的散文《湘行散記》。被古城水土養育的他字裡行間都是這水般的細膩溫柔,他那一句一聲的「三三」,一聲一縷的柔情,寫盡了旅程中的思念纏綿,也寫盡了沿途的人世風景和獨行的孤獨寂寞。我亦跟着他的文字山一程,水一程,重溫當年古城的山水風情。後來,看了他的許多文章都覺得沒有這個好。或許恰如他所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這是一種恰如其分的相遇。
後來,我亦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記憶中最好喝的酒當屬浙江紹興城裡咸亨酒店的「太雕」黃酒,小酌淺飲或對酒當歌都適宜。最好吃的菜當然也是孔乙己鍾情的茴香豆。故居去過許多,名字自然也都是大名鼎鼎,卻遠沒有魯迅先生故居帶給我的震撼。他是我中學課本里常常見到的面孔和名字,是我們寫字作文經常引用的名言警句,也是我們試卷里往往做錯的難題,更是年少的我們不能神交的「古人」之一。他生於斯,長於斯,學於斯,想來,正是那些身伏書桌苦讀的歲月才造就了日後那個以筆為劍,劍劍封喉的勇士。他悲天憫人,《祥林嫂》《孔乙己》,字裡行間流露的是他對世人的同情與憐憫;他清醒犀利,《狂人日記》《阿Q正傳》,嬉笑怒罵中借主人公之口極盡諷刺和嘲弄;他憂國憂民,《紀念劉和珍君》《藥》,鮮血淋漓里他怒目圓睜發出沉痛的控訴和不平;他溫情脈脈,《社戲》《閏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難得柔情的筆調重溫年少的時光和舊夢。羅曼·羅蘭說:「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他從來不是英雄,只是勇士,敢於面對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敢於在不完美的世界裡努力地奮鬥且清醒地活着。
我追尋着他成長的足跡,走過他上過私塾的三味書屋,見到他筆下那個淵博宿儒的畫像,想象老先生讀書沉醉其中時將頭揚起,搖着,向後面拗過去,拗過去。走進百草園找尋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還有輕捷的叫天子,可惜左顧右盼也沒找到,當然找不到的還有那一棵棗樹和另一棵棗樹。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漫漫時光里,他筆下的景致漸漸消失了,一同漸漸消失的還有他。如今,他漸漸遠離我們的課本,遠離我們的時代。他逝世周年,沒有鋪天蓋地的懷念,沒有刷爆朋友圈的紀念。也許,許多年後他會因他的名句偶爾被提及,孩子們也許會一臉茫然地問:「魯迅是誰?」我想魯迅先生如果聽到,想必會呵呵一笑,無奈地說:「哥只是一個傳說。」
如今大火的旅遊讓人愛恨難言,我依然在人潮中攀過幾座山。每每站在山頂,聽風中隱隱迴蕩的鐘聲,望山下隱隱閃爍的萬家燈火,都覺得剛剛遠離的生活杳然若夢。可無論在山頂停留多久,我們終究要重新走回人世,繼續眼前的生活,繼續餘生的旅行 [1]
作者簡介
杜秀香,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會會員,濟陽區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