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七十二章 放人鳶子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七十二章 放人鳶子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那契丹兵怕勒死了他,當即拉定馬韁。游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略略拉鬆喉頭的繩圈。那契丹兵又是用力一拉,游坦之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兩步,險險摔倒。三個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契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幾句話,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嚨,透不過氣來,忙快步跟隨。三名契丹騎兵向西行去,馬匹雖非快跑,但一步跨將出去,幅度自比人步大得多,游坦之為了不給拖倒,只有走兩步、跑三步的跟隨。 他見這三名契丹騎兵正是向蕭峰所行的方向行去,不由得十分害怕:「喬峰這廝原來口中說得好聽,說是放了我,一轉頭卻又命部屬捉了我去,這給他一抓去,哪裡還有命在?」他離家北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可說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蕭峰,父母慘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登時一鼓作氣,想用毒蛇咬死了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只想逃得性命,殊不知又給契丹兵捉拿了去。
初時契丹兵出來打草谷而俘了他,將他堆在眾婦女中,女人行走不快,他的腳步盡跟得上,也沒吃到多少苦頭,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刀背,一直隱隱作痛。此刻卻不大相同了,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氣喘吁吁,呼吸越來越是困難,雪地又是十分滑溜,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上一跤,每一跤跌將下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騎兵竟是絕不停留,絲毫不顧他的死活,將他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游坦之已是全身是血,不成人形,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里地,將他拉入了一座宮殿。游坦之見地下鋪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麼宮殿。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的契丹兵又騎馬來到一個大院子中,突然口中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到他到了院子之中突然會縱馬快奔,跨得三步,登時俯身跌倒。
那契丹兵連連呼嘯,拖著游坦之在院中地下轉了三個圈子,蹄聲緊密,那是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大聲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來他是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和院子地下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眾契丹兵粗聲鬨笑之中,突然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隱隱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游坦之心道:「什麼是人鳶子?」便在此時,自己的處境登時給了他答案,只覺後頸中一緊下身子騰空而起,原來這契丹兵縱馬疾馳,竟是將他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身子一飛起,後頸中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穿紫農的美貌少女。游坦之乍見到她,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飛行,實在也無法思想。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放了游坦之,心中不喜,騎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後,囑咐隨從捕了游坦之回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那些隨從知道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事事依從,當然不敢違逆,便在蕭峰不留意時停在山坡之後,等一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游坦之。阿紫回歸後,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來等候。待得游坦之一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有人說起「放人鳶」,這法兒正是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施行,居然將游坦之「放」了起來。阿紫看得有趣,連連叫好,說道:「讓我來放!」她輕輕一縱,躍到那兵所乘的鞍上,接過繩索,道:「你下去!」
那契丹兵一蹬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繩索,縱馬走得一圈,大聲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傷初愈,又沒好得透,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下垂,砰的一聲,游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剛好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了一洞,血如泉涌。 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游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體太重,要想反唇相譏,終究是說不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上來,解開他頸中的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的衣襟,替他胡亂裹了傷口,但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裡止得住?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再放他上去,放到屋頂上,瞧行不行?」游坦之不懂她說的契丹語,只是見她指手劃腳,指著屋頂,料知不是好事。果然有一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上繞了一周,免得勒住了脖子,喝一聲:「起!」催馬急馳,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又將他「放」了起來。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游坦之的身體也漸漸飄高,那契丹兵陡然間鬆手,呼的一聲,游坦之的身子猛地如離弦之箭,向上飛出。阿紫和眾官兵大聲喝彩。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待得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直衝下來,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各自揮出繩圈,套住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四股力道這麼一定,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袋離地約有三尺。這一下實是險到了極處,四個人中只要有一個人的繩圈出手稍遲,力道不勻,游坦之非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這些遭難的俘虜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是撞死了的,就是在草原的軟地上,這麼高的摔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是折斷了頸項,一樣的送了性命。
喝彩聲中,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兩,一干官兵每人賞了十兩。眾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麼玩意兒?」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適才放「人鳶」之時,用力過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天帶來見我,我再想法兒消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得太過容易。」眾官兵齊聲答應。 游坦之醒來之時,鼻中先聞到一陣霉臭之氣,睜開眼來,什麼也瞧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乾燥難當,須知一人流血過多之後,定必口渴異常。他嘶啞著聲音叫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他又叫了幾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忽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流遍地,又見母親慈愛地將自己摟在懷裡,盡力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了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眼中現出異樣的光采。這張臉忽然縮小,變成了一個三角形的蛇頸,一條花紋斑爛的毒蛇向他咬來。游坦之想要逃,但連手指也無法動彈半分,他拚命的掙扎,偏就動彈不得,那條蛇在一口口的咬他的肉,手上、腿上、腰裡、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他看見自己的肉在被一塊塊的咬了下來,他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他是在發高燒,神智迷糊了,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一股的痛苦。
次日他在兩名契丹兵押著去見阿紫之時,身上的燒兀自未退,只跨出一步,身子便向前跌了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在左右挽住了他,一面斥罵,一面拖著他走進一間大石室中。游坦之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裡?是拖出去殺頭麼?」頭腦昏昏沉沉的,也難以思索,只是覺得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之外。兩名契丹兵在門外稟告了幾句,裡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廳門推開,契丹兵便將他擁了進去。游坦之抬起頭來,向前瞧去,只見廳上鋪著一張花紋斑爛的極大地毯,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一個美麗少女,正是阿紫。只見她赤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眼見到她一雙雪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猛烈的跳了起來,雙眼牢牢的釘住她一對腳,見到她腳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了一般,隱隱映出幾條青筋來,他真想伸手去她腳背上輕輕撫摸一下。那兩個契丹兵放開了他,讓他獨自站著。游坦之身子搖晃了一下,終於勉強站定了。他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他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是淡紅色的,像十片小小的花瓣。阿紫眼中瞧出來,眼前卻是滿身都是血污的醜陋少年,他臉上肌肉曲扭,下顎向前伸出,眼光中卻噴射出貪婪的火焰。阿紫想起了一頭受傷的餓狠,那次和蕭峰去打獵,她一箭射中了一頭餓狼,力道不足,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便是用游坦之這般眼光瞧著自己,只想撲上來咬死自己,可是傷口中血如泉涌,無能為力。阿紫喜歡看這種野性的眼色,愛聽那狼凶暴而無可奈何的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軟弱了,一點也不反抗,實在不夠刺激。昨天他用蛇去咬蕭峰,不肯向蕭峰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兇猛的厲害的野獸。她要折磨他,刺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上每受一處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一口,當然,這一口不能讓他給咬中了。但將他擒起來放「人鳶」,這頭野獸卻沒有反抗,那可太不好玩……
阿紫微微皺著眉頭,尋思:「想個什麼新鮮法兒來折騰他才好玩?」突然之間,游坦之喉頭髮出「荷荷」兩聲,也不知他從那裡來的一股力道,如一頭豹子般向阿紫撲了過去,抱著她的小腿,低頭便吻她雙足的腳背。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了起來。兩名契丹兵和在阿紫身旁服侍的四個婢女都是大聲呼斥,上前用力拉開他。 但他雙手牢牢抱著,死也不肯脫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將阿紫也從錦塾上扯了下來,一跤坐在地氈上。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心,另一個打他右臉。但游坦之傷口發炎,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人一般,對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用力抱著阿紫的腿,只是吻著她的腳。 阿紫但覺他炎熱而乾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又是尖叫了一聲:「啊喲,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個契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游坦之輕輕咬著她的腳趾,阿紫雖然不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再要使力毆打,他便不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也無法可施,只得放開了手。阿紫道:「你快鬆開,我饒你不死,放了你便是。」游坦之這時心神早已狂亂,哪去理會她說些什麼?一名契丹兵按住腰刀刀柄,只想突然間拔刀出鞘,一刀從他後頸劈下,將他的腦袋割下,只是他抱著阿紫的腳,這一刀劈下,只怕傷著了阿紫,是以遲疑不發。阿紫又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麼?快鬆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但牙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他心中飄飄蕩蕩地,好似又放了人鳶,升到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伸出雙手,突然扳住了游坦之的咽喉。他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口。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退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咬,將雙腳縮到了錦凳之後。兩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將一條鮮艷的地氈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不要打啦!」經過了適才這一場驚險。她覺得這小子倒也不枯燥乏味,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在凳上,將一雙赤足坐在臀下,心中盤算:「想些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一抬頭,見游坦之的目光不轉瞬地瞧著自己,便問:「你瞧著我幹什麼?」游坦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生得好看,我就多看看你!」阿紫臉上一紅,心道:「這小子這麼大膽,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輕薄言語。」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有一個年青男子當面贊她好看。在星宿派中學藝之時,眾師兄都當她是個頑皮古怪的小女孩,跟看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她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有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游坦之這麼贊她,她心中自不免暗暗喜歡,尋思道:「我留他在身邊,空閒無事之時拿他來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說過放了他,若是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定生氣。瞞得過他今日,晡不過明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辦得到的,但若姊夫忽然進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她不出。我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給他化裝之後,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複本來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一雙彎彎的眉毛皆向眉心皺聚,心中登時有了主意,拍手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這麼辦!」用契丹語向那兩個兵士說了一陣,兩個兵士有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三十兩銀子,交了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後,躬身行禮,架了游坦之退出廳去。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個狠心的美麗的小姑娘。」契丹兵和一眾侍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阿紫笑眯眯的瞧著他的背影,想到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是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之中,拋在乾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了一碗羊肉,幾塊面拼來。游坦之高燒不退,口中胡言亂語,送羊肉麵餅的人一放下食物,嚇得立時退開。游坦之連飢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碰那食物。 這天晚上,忽然走了三名契丹人進來。游坦之雖是神智迷糊,但隱隱約約的仍舊知道不是好事,掙扎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個契丹人將他按住,翻過他的身子,使他臉孔朝上。游坦之喉頭咕咕亂罵:「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們千刀萬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的臉上。游坦之只覺得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他們封住我的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便可呼吸,只是眼睛卻睜不開來,只覺臉上濕膩膩的,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黏了一片軟泥。游坦之這兩日中給人侮辱折磨,罪也受得夠了,心中迷迷糊糊的只想:「這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過了一會,只覺得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游坦之睜開眼來,見一個濕麵粉印成的臉孔模型,正在離開自己的臉。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惟恐弄壞了這片濕面。游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那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些濕面徑自去了。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是在我臉上塗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潰爛,脫去皮肉,變成個鬼怪……」他越想越是害怕,尋思:「與其是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將頭在牆上擂去,砰砰砰的撞了三下,外面看守的獄卒聽見聲響,沖了進來,縛住了他的手腳。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由他們擺布。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潰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獄卒送來的食物。到得第四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悽苦之中卻存了一些希望,心想若是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體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到她秀麗的容顏,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但那三個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進了一間黑沉沉的房子之中,走下一條數十級長的石級,只見熊熊炭火,照耀著石屋的半邊,一個肌肉虬結的鐵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個大鐵砧旁,手中拿著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在仔細觀看。三名契丹人將游坦之推到那鐵匠的身前,兩人分執他的雙手,另一人揪住他的後心,那鐵匠側面瞧瞧他的臉,又瞧瞧手中的物事,似在互相此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只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他正自尋思:「這鐵面具有什麼用?」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游坦之自然而然的將頭往往一仰,但身後被人推住了,無法逃避,那鐵面具終於罩到了他的臉上。游坦之只感臉上一陣冰涼,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個面具和他眼口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便像是定製的一般。游坦之並非笨人,只奇怪得片刻,立時知道了其中的究竟,驀地里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具正是給我定製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險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 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向後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了下來,滿意地點了點頭,取過一把大鐵鉗,鉗住面具,放入熔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維,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將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後腦,修正面具上的不吻合之慮。游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要幹什麼傷天害理的惡事?你們這麼兇殘惡辣,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字也不懂,那鐵匠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瞧著他,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游坦之嚇得目瞪口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連仰頭閃避也辦不到了。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的鐵塊,往游坦之後腦上試去。待得修得合式,那鐵匠將面具和那半圓鐵罩都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了幾句話,三個契丹人便將游坦之抬著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的腦袋伸在桌緣之外。又有兩個契丹人過來幫手,用力拉看他的頭髮,使他的腦袋不能搖動,五個人按手按腳,游坦之哪裡還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了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游坦之臉上,白煙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聲,便暈死了過去。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的後腦,兩個半圓形的鐵罩鑲成了一個圓形,罩在他的頭上。面罩極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城中的第一鐵工巧手,這鐵罩的兩半合在一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游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悠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是疼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須知一個人所以神智迷亂而暈去,乃是天生用來護人心智,否則如此劇痛之下,他若不暈去,必至痛死而後已。如此的三次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喚,耳中卻聽不到自己的半點聲音。他初時還道自己的耳朵聾了,但大叫了一會,這才發覺,根本是發不出聲息。他躺著一動也不動,亦不思想,只是咬著牙齒,強忍顏面和腦袋周遭的痛楚。這麼過得兩個多時辰,他勉強抬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明他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面具已套在頭上,他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那面具早已牢牢的鑲好,卻如何能板得它動?游坦之憤怒絕望之餘,忍不住大哭起來,但淚如泉湧,哭泣的聲音卻是嘶啞之極。好在他年紀甚輕,雖是身體上受此大苦,居然挨得過來,並不便死,而且過得幾天,居然慢慢的傷口癒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飢餓。聞到羊肉和麵餅的香味,抵不住引誘,拿來便吃。食物一落肚,好得更加快了。這時他已用手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隻鑌鐵的罩子將自己的腦袋密密封住,決計無法脫出,那幾日是怒發如狂,但過得三天,終於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這些遼狗在我臉上套一隻罩子,究竟有何用意?」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於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罩住他的險,正是要瞞過蕭峰。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乾的。阿紫每日向室里查問游坦之戴上鐵面具後的動靜,初時很擔心他因此死了,那未免興味索然,後來得知他一天天的壯健復元,心下甚喜。近日得知蕭峰要往南郊閱兵,便命室里將游坦之召來,瞧瞧他戴上鐵面之後,究竟是怎樣一副模樣,她仍在「端福宮」的側殿中等著,直到室里部下的三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帶到她的跟前。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的模樣,忍不住一股歡喜之情從心底冒了上來,心中只想:「我這法兒管用。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姊夫便是和他相對而立,也決計認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里,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里道:「是!多謝郡主!」原來耶律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特降旨意,已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也是特別賜給她居住的。游坦之的雙眼從面具的兩個洞孔望了出來,見到阿紫喜容滿險,嬌憨無限,心中不禁一動,聽到她清脆的話聲,卻也是悅耳之極,不禁目不轉睛,呆呆的瞧著她。阿紫見他臉上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情狀,仍舊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看著我幹什麼?」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阿紫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咯咯一笑,道:「我想不出。」見他面具上開的嘴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夠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永遠不能再咬我。」游坦之心中一喜,道:「姑娘是叫我……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麼?」阿紫道:「呸!你這個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你時時想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我……我……我決計不會相害姑娘。
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那不是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麼分別?」游坦之聽他這麼說,不知如何,胸口竟是一酸,無言可答。阿紫笑道:「你想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於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過我不會讓你乾乾脆脆的死了。」他轉頭向站在身邊伺候的室里道:「室里,你拉他出去,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里應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游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別砍我的手。」阿紫淡淡的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頭。」游坦之微一遲疑間,室里已拉著他退了兩步。游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便即跪倒,一頭磕了下去。當的一聲響,那鐵罩撞在青磚之上。阿紫咯咯嬌笑,說道:「我從來沒聽過磕頭的聲音有這麼好聽,你再多磕幾個聽聽。」游坦之是聚賢莊的小莊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出息的少午,但游驥有子早喪,游駒也只他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少莊主一呼百諾,從小養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種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但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到極厲害的打擊,滿腔少年人的豪氣,不禁消散得無影無蹤,一聽說阿紫要砍他手臂,要他跪倒便跪倒、要他磕頭便磕頭。阿紫說他磕頭好聽,他便連連磕頭,只磕得噹噹的直響。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游坦之道:「是,是!」阿紫道:「我給你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什麼緣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道:「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大王要將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游坦之道:「他是我殺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意放你,又叫人捉你回來,命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你這小子不算太壞,殺了可惜,所以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再湊巧撞到了你,你還有命麼,連我也擔代了好大的干係。」 游坦之恍然大悟,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乃是為我好,是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感激於己,心中十分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這麼一拉,將你的左臂拉了下來,再這麼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里,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上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室里答應,帶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里又帶著游坦之進來。阿紫見他已換上了契丹人的衣衫,室里為了討阿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像個小丑模樣。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丑。以後我叫鐵丑,你便得答應。鐵丑!」游坦之忙應道:「是!」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了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國送了一頭獅子,是不是?」你叫馴獅人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里答應出去傳令。十六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矛頭指而向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一聲獅吼,八個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來。籠中一隻雄獅盤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極是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領先而行。[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