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九十章 鐵頭痴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九十章 鐵頭痴兒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不停步向前飛奔,一直奔出了七八里,尚未見到鐵頭人的影子。這兩人全是精力瀰漫,唯恐天下不亂,雖然追不到,仍然一路追了下去。卻不知游坦之奔行如飛,這時離他們少說也有二十里之遠了。
游坦之不顧丁春秋的積威,將阿紫擒了過去,在牆洞中穿出,一味向前急奔,去勢之快,連他自己也難以想像。他逃脫之初,只是想著如何能離丁春秋更遠些、如何能使阿紫脫離丁春秋的魔掌,再無別的念頭。待奔出了十來里,想及丁春秋的心狠手辣之處,心中漸漸害怕起來。他倒不是怕自己受丁春秋的荼毒,而是怕星宿老怪遷怒阿紫,加倍對她折磨。他越想越是吃驚,回頭向後看去,看丁春秋可有追了上來,這回頭一看,登時教他雙腳發軟!他絕不曾想到自己的去勢竟如此之快,及至回頭一看,身後道路,竟像飛一股向後移去。他在大驚之下,連忙轉回頭來,只見一株大樹,卻已迎面撞到。他欲待停步,卻哪裡收得住勢頭?百忙中手臂一揮,先將阿紫平平揮出,緊接著,他自己的身子已「砰」地一聲和那棵大樹撞個正著。他雙臂一伸,抱了那株大樹,好一會功夫才定下神來,忽然覺出落葉飄飄而下,轉眼便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游坦之想道:如今並不是落葉的季節,那樹適才還青蔥翠綠,何以霎時便葉枯枝殘?他卻不知道,自己抱住了樹身,不知不覺把體內的至陰至寒之氣傳了過來,那株大樹竟已凍枯而死了。 游坦之轉過頭去,見阿紫坐在地上,以手掩面,哀哀而泣。四周並無一人,阿紫的泣聲雖低,游坦之也是聽得十分清楚。當他動手將阿紫救出之際,只想到如何使阿紫脫離丁春秋的毒手,絕未想到救出來之後的事情。這時他望著掩面而泣的阿紫,不知該怎樣處置於她。好一會,他才走上幾步,怯生生地叫道:「姑娘,你……」阿紫突然站了起來,伸掌便打,「砰」地一拳,正打在游坦之的胸口。游坦之冷不防吃了一驚,身形一晃,幾乎跌倒。阿紫已尖聲叫道:「你為什麼將我救了出來?」
游坦之忙道:「姑娘,當時……我若不出手,你還要受苦。」阿紫道:「我受苦幹你什麼事?」游坦之囁嚅不能回答,呆了好一會,才道:「姑娘,我……只是不想你……受苦,卻是絕無惡意,你心中若是怪我,若是不歡喜……唉……早知如此,我也一定不出手了。」阿紫哭道:「我當然不歡喜,要是你忽然瞎了雙眼,你會心中高興麼?」游坦之苦笑道:「若是姑娘雙眼得以復明,就是教我瞎了眼,我也心甘情願。」
阿紫呆了半晌,漸漸止住了哭聲,道:「你是誰?」游坦之一聽,心中不禁發涼。他敬仰阿紫,崇拜阿紫,人雖不在她身旁,一顆心卻無時無刻不在繫念著她,只當她立時便可認出他聲音,怎知她忽然發此一問,可知她早已將自己忘了。阿紫在遼國南京享福,多的是新鮮玩意,走了一個鐵丑,自然有別的小丑給她湊趣,早已將鐵丑忘了個一乾二淨。而且,游坦之將她從丁春秋身邊救出,阿紫只是向武林高手中猜想,怎麼也想不到游坦之的身上。游坦之呆住了作聲不得,只聽阿紫又道:「你可是慕容公子麼?」游坦之道:「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他眼前立即現出了慕容復瀟灑華貴的模樣,就算他頭上不戴著那個鐵面具,也是難及慕容復於萬一,何況如今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相?他登時自慚形穢,低聲道:「不……不是,我不是慕容公子。」阿紫側頭想了一想,說:「聽你聲音,你年紀不大,你可是慕容公子的朋友?」
阿紫對慕容復的印象十分深刻,此際雖然雙目已盲,只當相救自己的一定也是個溫文儒雅、瀟灑英俊的年輕公子,所以才問他和慕容公子是否相識。游坦之見阿紫的神情似乎較為輕快了些,便順著阿紫的意思道:「是,我們是相識的。」阿紫微微抬起了頭,道:「那麼,你一定也是和慕容公子一樣,十分英俊的了?」一句話出口,她蒼白的臉頰上隱隱現出幾絲紅暈。阿紫一直閉著眼睛,且已把血跡抹乾,看去並不像個盲女,一時面泛紅雲,更是十分俊雅美麗。游坦之看得呆了,做聲不得。過了半晌,阿紫又道:「你在幹什麼呀?」游坦之道:「我在看你。」 阿紫道:「看我,為什麼看我?」游坦之道:「你生得好看,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看你。」阿紫臉上的紅雲漸漸擴展,道:「你、你說我生得好看?」游坦之嘆了一口氣,道:「是,我再也未曾見過比你美麗的姑娘。」阿紫被丁春秋弄瞎了雙眼,心中本是十分難過,但她在星宿門下久了,什麼樣的殘酷刑罰都是司空見慣,以她那樣盜取本門重寶的叛師大罪,只是被星宿老怪刺瞎了雙目,可以說是罰得輕之又輕,是以心中雖然難過,其難過的程度也不如普通人遽爾失明為甚。這時,她幻想救她的是一個年輕英俊、武功高強的少年公子,心中已有了幾分喜意,再一聽對方那樣說法,更是心頭亂跳。她在星宿派中學藝之時,眾師兄都當她是個頑皮的小女孩,跟蕭峰在一起時,蕭峰也從來未曾注意她是好看還是難看。其間只有游坦之,曾當面稱讚過她好看,但游坦之身份太低,這句話不足使她動心。這時阿紫不知救自己的是什麼人,同樣一句話聽在耳中,心內所起的反應卻與當日大不相同。她高興得幾乎講不出話來,好一會,才道:「你說我好看,你說未曾見過比我更美麗的姑娘?」游坦之道:「是的。」阿紫道:「你……你可是故意說來討我的歡喜?」游坦之道:「我……我說的話若是虛情假意,今生不得好死。」他心中對阿紫何等祟拜,這句話講來自是異常誠摯。只是他講到「情」字、「意」字之際,鐵面具內的雙頰一陣發熱,只覺得未免褻瀆了阿紫。
阿紫又呆了半晌,面色黯然,道:「我知道你在騙我,我……已盲了雙眼,就算再好看也好看不到那裡去了,除非……除非普天下的女子都瞎了眼,我才仍然是最美的一個。」游坦之聽了,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當然世上沒有什麼人能有力量使天下女子全都瞎眼,但阿紫若有這個能力時,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做的。他連忙道:「姑娘,你雖然盲了雙眼,還是一樣美麗,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阿紫半晌不語。游坦之又道:「姑娘,在我之前,必然還有人贊你好看。」阿紫想了片刻,道:「有的,有一個人也說過我長得好看。」游坦之心跳更烈,道:「姑娘,那是什麼人?」阿紫突然笑出聲來,道:「你如果見到這個人,一定笑死了,他是一個呆頭呆腦的蠢小子,給我戴上了一個鐵面具,我替他取了一個名字,叫作鐵丑,來供我在煩悶的時候鞭打解悶,就如同我那隻波斯貓兒一樣!」游坦之原是想引阿紫談起自己,看看她心中對自己的印象如何,以便趁機表露身份,如今聽得她這樣說法,不禁涼了半截:原來在她心目中,自己只不過和一隻長毛波斯貓一樣,如果自己表露了身份,一定會使她大失所望。他不禁長嘆了一聲。阿紫問道:「你為什麼嘆氣?」游坦之道:「我……我想那鐵面人,一定十分可憐。」阿紫道:「他已經死了,若果未死,我便將他的鐵面罩硬生生地撕了下來,想必很是有趣。」 游坦之聽了阿紫的話,心頭駭然,不由自主向後退出一步,伸手摸了摸頭上的鐵罩。那面具已和他整個頭部血肉相連,若是硬生生將之撕下,不要說大有性命之虞,這痛苦先就難以忍受。游坦之自問受阿紫的虐待已多,也並沒有得罪她的地方,何以她仍然不肯放過自己?游坦之這些年來受盡折磨,被人冤屈虐待已成習慣,當時他只是略想了一想,便順著阿紫的口氣道:「是啊,我想那一定是十分有趣!」阿紫更是高興,突然一揚手,恰好握住了游坦之的手臂,道:「原來你竟和我一樣,喜歡那些古怪的玩意兒。」游坦之被阿紫的縴手握住手臂,身子不由微微發顫,竟連出聲也是斷斷續續,道:「那鐵頭人……那鐵頭人……」阿紫道:「那鐵頭人又怎麼樣了?」
游坦之道:「姑娘你該令那鐵頭人將頭伸入獅子老虎的口中,看看猛獸的利牙可咬得動他的鐵頭!」阿紫拍手笑道:「好啊,你的主意怎麼和我完全一樣?我已經試過了,西域大食國的一頭猛獅,居然也咬他不穿!」阿紫心中高興,講話之際手舞足蹈,無意中手指揮到了游坦之的鐵面具上,發出了「錚」的一聲響。游坦之嚇了一大跳,連忙一個跟斗向外翻了出去。阿紫道:「咦,我碰到什麼了?」游坦之忙道:「是我胸前的一塊護心鏡。」阿紫點了頭點,道:「那一定是稀世之寶了!」游坦之明白自己萬不能暴露身份,索性亂吹一通,道:「那是天山絕項的一塊天外來金所鑄,刀劍難入,百邪不侵。」阿紫面上露出了欣羨之色,道:「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啊?」 游坦之順口道:「我姓王,叫星天。」他胡亂謅了一個名字,阿紫也深信不疑,道:「你的武功是哪一門的?」游坦之大吹特吹,逍:「我的武功來歷非凡,乃是達摩老祖親自傳下的,叫做……」他心想:自己若能從比和阿紫在一起,那實是快樂之極,因道:「叫做極樂派,我……便是極樂派的掌門人。」阿紫更是欣羨,道:「你年紀輕輕,原來已是一派掌門,怪不得能夠輕而易舉地將我從丁春秋手中救了出來。」
游坦之搭救阿紫,乃是絕對未曾經過考慮的行動,若是教他想上一想,那他是萬萬不敢動手的。他心中苦笑,口中卻道:「當然,丁春秋算得什麼,人人怕他,我卻不怕他。」阿紫向前走出了一步,仰頭站在游坦之的面前。游坦之只覺得一陣陣幽香沁人心脾,不覺心跳神盪。阿紫又緩緩地伸出手來,摸到了游坦之的手臂,順臂而下,將手掌按在游坦之的手背上。游坦之屏住了氣息,向阿紫的手看去,只見雪白晶瑩,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不覺看得呆了。阿紫道:「你不問我叫什麼名字麼?」游坦之木然道:「你叫什麼名字?」阿紫道:「我姓段,叫阿紫。」游坦之口唇哆嗦了好一會,才發出了極低的聲音,道:「阿紫!」阿紫面上泛起了笑容,道:「我……喜歡你叫我,你再叫我一聲!」游坦之又叫道:「阿紫!」 游坦之一直將阿紫當做天上的仙女一樣,再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能夠直呼阿紫的名字,而她也會喜歡聽他叫喚。阿紫面上的笑容更甜,道:「你可肯伴著我麼?」游坦之心頭大震,他自然願意伴著阿紫的,但是和她在一起久了,只怕難得不被她發現自己就是死了的游坦之。這要命的鐵面具,剛才被阿紫一指揮中,已幾乎露出了馬腳,他後退了一步,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鐵頭,拚命地搖著,像是想將鐵頭搖脫一樣。阿紫覺出遊坦之突然向後退去,心中不禁一陣難過,道:「原來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游坦之忙道:「不!不!我只怕……」阿紫道:「怕什麼?」游坦之道:「怕……和你在一起,不能討你歡喜。」
阿紫道:「那你可料錯了,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歡喜。星宿老怪居然不肯放過我,若是沒有你伴著我,他追了上來,如何是好?」游坦之聽得阿紫這樣說,明知她這番話是對「王星天」說的,而並不是對游坦之說的,但是他心中也感到一陣異樣的甜蜜。自從他家遭巨變以來,顛沛流離,受盡了苦楚,實是做夢也不料自己心中還會產生這樣甜蜜的感覺。阿紫微仰著頭,道:「可是答應了?」游坦之道:「我當然答應,不過……」阿紫忙道:「我不許你說不過!」她面上一副嬌嗔之狀,更使游坦之心中飄飄蕩蕩,道:「你不喜歡聽,我不說就是了。」阿紫這才展顏一笑,道:「你先將我帶到河邊去。」游坦之一怔道:「河邊?」阿紫道:「我臉上一定很髒了,要去洗一洗。」游坦之道:「你臉上雖是有些血污,但一點也不難看。」阿紫又是一笑,但這一笑卻大是悽然。游坦之伸出手去,手臂在不住發抖,道:「你……你……且握住了我的手,我帶你走。」阿紫也伸過手來,將游坦之的手握住。游坦之全身如受雷擊,抖動不已,他實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阿紫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阿紫會依靠他、阿紫會對他講上那麼多好聽的話!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像是踩在雲端上一樣,心神俱醉。過了好久,阿紫才道:「這裡沒有小河麼?」游坦之如夢初醒,耳際已聽得水聲潺潺,忙道:「看來前面就是了。」兩人向前急行了十幾步,穿進了一片桃林,只見一條極其清澈的小河,曲曲折折向前流來。游坦之一直將阿紫帶到河邊,道:「阿紫,你站的地方,便是河邊了。」
阿紫蹲下身子,伸手在河水中浸了一浸,道:「你走開些,直到我叫你才好回來。」游坦之一聽阿紫要叫他走開,心中便大為發急,道:「為什麼?」阿紫一跺腳,道:「我叫你走開,你就走開!」她生性本就嬌縱,在南京南院大王府中的那一年,更是呼來喝去,頤指氣使慣了,不知不覺間又使出了性子來。但話一出口,便陡地想起:如今卻不能容得自己呼喝了,人家要是一怒離開了自己,如何是好?因之連忙又站了起來,柔聲道:「我心裡煩,講話急躁些,你可不要怪我呀!」游坦之和阿紫在一起的時候,被她鞭打折磨,尚且要不斷叫好,大聲叱責更是事屬等閒,再也想不到阿紫竟會求他不要見怪,受寵若驚之餘,忙道:「不……不……只要你歡喜,隨便怎麼樣對我說話都行。」阿紫聽了,心中也不禁奇怪:為何這個年少得志的王公子,竟如此百依百順?難道自己命中真的有如此福份?她心中十分高興,道:「那麼,你便走開,不要偷偷看我。」游坦之搖頭道:「要我走開,我卻是不放心。」阿紫一笑,道:「快走吧!」游坦之依依不捨,一步一回首,好不容易,捱出了三二十步,便停了下來。又過了許久,才聽得阿紫嬌聲叫道:「王公子,你在哪裡?」 游坦之早已等得迫不及待,聽到阿紫的聲音,一個轉身,便向前疾搶而出,轉瞬到了阿紫的身前。阿紫險上的血污早已洗抹乾淨,身上的男裝衣服也已除去,穿著一襲淺紫色的窄窄衣衫,雙目微閉,面帶微笑,俏生生地站在河邊,游坦之陡地站住,身子僵立不動,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阿紫道:「王公子,你看我,現在是不是沒有那麼難看了?」游坦之仍是一聲難出。阿紫面上突然現出了焦急之容,道:「你……不在我身前麼?」游坦之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個字來:「在。」阿紫道:「那你怎麼不答我的話?」游坦之道:「我……不知說什麼好。」阿紫向前走了兩步,手一揚,突然又碰到了游坦之的鐵面具。
游坦之一震,連忙後退。阿紫面上現出了疑惑之色,道:「你頭上戴的是什麼帽子?」游坦之汗如雨下,道:「沒有什麼,就……就是普通的帽子。」阿紫道:「我剛才好像碰到了一塊鐵?」游坦之也顧不得阿紫是否看得見,連連搖手,道:「不,不,那只是帽上的一塊佩玉而已!」他一面說,一面向後退去,心中不斷地在想:要和阿紫在一起,那就絕不能給她知道自己就是鐵頭人游坦之,但是這鐵面具套在頭上,總有一天會給她知道的,那時她還會對自己那樣好麼?他雙手擁住了鐵頭,心中叫道:「除去它!除去它!」陡地轉身就走。阿紫聽到了腳步聲,駭然道:「王公子,你走了?你到哪裡去?」游坦之陡地站住,道:「阿紫,我忽然想起了一件要事待辦,你在這裡等我,我辦妥了事就來。」阿紫面色悽然,道:「你要辦的是什麼事,很要緊麼?」游坦之苦笑道:「這件事如不辦好,你我……就不能在一起了。」阿紫心想,他年輕倜儻,豈能沒有舊歡?此際突要離開,自然是去和舊歡訣別,來相就於自己。想到這裡又高興起來,道:「好,我在這裡等你,但不知要等你多久?」游坦之要離開阿紫,是決心除去頭上的鐵面具,但這鐵面具和他血肉相連,硬要除去,談何容易?可能連性命都難保住。若是死了,又何能回來和阿紫相會?他呆住了難以回答。阿紫卻想到了別處:必是他舊歡甚多,一一訣別十分費時,即道:「不要緊的,隨便你去多少時候,我在這裡等你,只要你回來就好了。」游坦之道:「我一定回來。」
阿紫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去罷!」游坦之倒退著走開了兩步,道:「阿紫,你一個人……」阿紫道:「我在這裡不走,諒來也不妨事,你快去快回就是了。」游坦之心想:自己頭上的鐵面具除去之後,阿紫雙目已盲,再也不會認出自己,從此可以和她長相廝守,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樂的事?他轉身向前飛奔而出,準備找一個鎮市,尋鐵匠鑿開了鐵面具,再硬生生地撕了下來。當他想及「硬生生撕下鐵面具」之際,不禁身上發涼。然而為了能和阿紫長在一起,使她以為自己真是「極樂派」的掌門人,再大的痛苦也願抵受,他不再作退縮之念。他奔出了數里,觸目荒涼,不知何處方有鎮甸,心中大是著急,奔上了一個土崗,四下張望,見東北角上似乎有炊煙升起,便循著方向奔了下去。奔出里許,忽聽得前面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春秋哥哥啊!老大得罪了你,你連我也不理睬了麼?」這聲音幽幽忽忽,聽來十分清晰。游坦之心中一凜,連忙伏進了路邊的草叢之中,心中叫苦不迭。接著,又聽得丁春秋怒喝道:「走開!」那一聲怒喝,已來得極近。游坦之心中更驚,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向外看去,只見丁春秋斷袖飄飄,面色鐵青,向前馳來。在他的身後則跟著妖媚萬狀的葉二娘。
游坦之見到了丁春秋,更是嚇得閉上眼睛,只望丁春秋在他身邊奔了過去,那麼他伏在草叢中,或許可以不被丁春秋發現。他哪裡知道,他吸收了冰蠶的奇毒之後,體內所積蓄的毒質,還在丁春秋之上,已成了一個「毒人」,丁春秋一生擺弄毒物,就算是路邊草叢中隱伏著一條毒蛇,他在飛掠而過之際也能知道,何況是體內積有冰蠶奇毒的游坦之?丁春秋奔到了近前,立即停了下來,面上現出了極其疑惑的神色。其時,丁秋春還未知躲在草叢中的是游坦之,只是覺出有一件至陰至寒的物事就在近前。他又怕將那極毒的物事驚走,又怕碧玉王鼎不在,難以捕捉那極毒的物事,是以面上神色,猶疑不定。游坦之聽得半晌沒有聲息,便睜開眼來……
游坦之張開眼來,見星宿老怪離他只不過四五尺遠近,嚇得心頭亂跳,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這一抖,使得那一大叢野草也隨之簌簌作響。丁秋春心中一驚,以為那奇毒之物,十分龐大,倒也不敢貿然行動。葉二娘見丁秋春站定,她便也站住不動,道:「春秋哥哥啊,你可是願意和我言歸於好了?你這個冤家,也不知人家日想夜想的在想你!」丁秋春卻連頭都不回,只是目射幽光,盯住了那一大蓬草叢。過了一會,突然伸指連彈三下,彈出三顆淡黃色的大如桐子的小丸,向草叢中飛去。
葉二娘見丁秋春彈出了這三顆物事,嚇得面上變色,要說的話也縮了回去,連連後退。游坦之花草叢中看得分明,雖不識那三粒黃色的小丸是什麼東西,卻料必是奇毒之物,心中害怕,身子抖得更是厲害。那三粒小丸次第落下,一粒正落在游坦之的鐵頭上,「啪」地一聲,爆了開來,化為一片黃色的煙霧,立即聞到有一股異味,卻也沒有別的感覺。另一粒落在他的身旁,也是立即爆開,黃霧貼地蔓延,霧過之處,蒼翠碧綠的野草立時枯了一大片。游坦之正不知如何是好,第三粒已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他大驚抖手,小丸已經散開,只覺得手背上一陣發涼,別無其他感覺,這才放下心來。向外看去,只見丁春秋面上反有驚惶之色。同時,聽得葉二娘駭然道:「春秋哥哥,草叢中是什麼怪物?何以你連發三顆『閻王化骨丸』,竟如石沉大海?」丁春秋回頭怒視了一眼,道:「你敢是說我這閻王化骨丸不夠厲害?」葉二娘又連連後退,道:「春秋哥哥,可別說笑!」丁春秋適才連發三顆化骨丸無效,連他自己心中也是驚疑不定。
那化骨丸爆散出來的黃色毒霧,觸體如火炙,再厲害的物事也難以禁受。卻料不到偏偏遇上游坦之,他體內積蓄的陰寒毒質,已為天下之冠,使得其它任何毒物都對之無可奈何了。丁春秋不敢貿然撥開草叢,反而向後退了一步,手臂一揮,白袖中飛出了兩朵綠幽幽的火花來。兩朵火花一朵向左、一朵向右,載沉載浮,向前飛去。丁春秋陡地伸指連點,兩朵火花經他指力一催,倏地化為兩蓬碧熒熒的火焰,落在地上,向前燒了過去,迅即兩股會合,成了一個徑可丈許的圓圈。那綠幽幽的火焰,高只寸許,但焰勢極快,轉眼之間,那圓圈便縮小了許多。葉二娘遠遠地站著,道:「春秋哥哥,你這『毒焰搜形』之法,想不到如此神妙,當真令我大開眼界了。」丁春秋面有得色,道:「哪怕躲在草叢中的是金剛不壞之物,我這毒焰燒了上去,也叫他化為飛灰!」游坦之躲在草叢中,眼看那綠幽幽的火焰離自己越來越近,心中好生害怕,這時聽得丁春秋如此說法,上下兩排牙齒更是禁不住得得相叩。丁春秋聽出是人,立即喝道:「什麼人,還不快滾了出來!」
游坦之心想:事情到了這般地步,再躲也是無用,若是被毒焰燒成了飛灰,豈不是教阿紫永遠在那桃林之中望眼欲穿?他硬著頭皮站了起來,戰戰兢兢地道:「師父,是我,你老人家別生氣!我……」丁春秋倏見游坦之現身,心中又驚又喜,忙道:「阿紫呢?」游坦之搖頭道:「阿紫……不知在哪裡。」丁春秋「呼」地一掌拍出,掌力將游坦之湧出了那火圈之外。也就在此時,那圈毒焰已縮得無可再縮,「轟」地一聲,冒起了一股六尺高下的火柱來,那火勢猛烈之極,雖是立即熄滅,聲威仍是駭人。丁春秋厲聲道:「本應由你被毒焰燒成飛灰,如今饒你不死,還不叩謝大恩?」游坦之見那火柱冒起的威勢,心中如何不懼?連忙拜了下去,道:「多謝師父不殺之恩。」丁春秋趁游坦之下拜之際,陡地伸手,扣了他的脈門。 游坦之大吃一驚,道:「師父,你……」丁春秋抓住了他,他本是不敢掙扎,但他一個錯愕間脈門已被扣住,手背本能地一縮,一股真氣立即向脈門衝去。丁春秋只覺得掌心中陡地一涼,似乎已有一股毒質鑽進了體內,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鬆手,向後退出。游坦之卻已嚇得雙腿一軟,跪了下去。丁春秋早在和游坦之初遇之際,便已覺出遊坦之體內積蓄的毒質比自己還多。這時,他剛和慕容復、段延慶兩大高人動過手,接連使用「化功大法」,這化功大法運一次,便損耗一次元氣,減弱了積貯的毒質,是以他此際體內積蓄的毒質更加比不上游坦之。他立即鬆手,也是出於心中害怕。
游坦之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叫道:「師父饒命,師父饒命!」丁春秋心計沉穩,雖有所懼,絲毫不動聲色,左足一點,飄身到了游坦之身前,道:「你拜師之時曾立誓言,如今非但背師逃走,而且誘拐師妹,還敢求我饒命麼?」游坦之只是叩頭。丁春秋又道:「好,你求我饒命,未嘗不可,卻要你從此忠心不變。」游坦之道:「弟子不敢了。」丁春秋道:「你說,阿紫在哪裡?」若是丁春秋問別的事,游坦之一定實話實說,可是問及阿紫的下落,卻教他如何肯說?低著頭並不出聲。丁春秋怒道:「你還想我燒命?」一抬腿,單腳踏在游坦之的鐵頭上。游坦之被他踏得直低下頭去,口中仍是一聲不出。葉二娘遠遠地看著,發現丁春秋的「毒焰搜形」並不曾逼出什麼怪物,卻出來了一個奇形怪狀的鐵頭人,心中不勝駭異。她未曾看到丁春秋一擊不中便立即後退的狼狽之狀,只看到游坦之跪地叩頭,哀求饒命,便走向前去,道:「春秋哥哥啊,你什麼時候收了這樣一個鐵頭徒弟?」丁春秋乾咳兩聲,並不理睬。葉二娘已到了游坦之的身前,伸指在鐵頭之上,鑿了兩下,發出「卜卜」的聲音。
游坦之頭頂被踏,猶如頂了一座數百斤重的小山,壓得背骨幾欲折斷,又被葉二娘鑿了兩下,眼前金星亂冒,不由真氣上涌。葉二娘還不知死活,伸手向游坦之的鐵頭摸來,不想這時鐵面具上滿布真氣,已結了一層薄冰,她的手才按了上去,只覺得嚴寒無比,立即縮手時,「嗤」的一聲響,手心上的皮膚已被極冷的鐵面具黏脫了一大片。葉二娘奇痛攻心,勃然大怒,喝道:「鐵頭小子,你在使什麼邪法?」翻手一掌,斜拍而出。丁春秋見葉二娘動手,正中下懷,立時縮腳退開。游坦之頭上的重壓突然消失,身子陡地一仰,背脊著地,鐵頭「當」的一聲撞在石上,翻了一個跟斗,無巧不巧地避開了葉二娘的這一掌。葉二娘一掌不中,踏前一步,第二掌又已擊到。游坦之見她妖媚狠辣,又稱師父為「春秋哥哥」,也是不敢還手,只用雙手護住要害,叫道:「師父,我真的不知道阿紫在什麼地方,真的不知道!」
他一句話剛說完,已被葉二娘擊中了三掌,身子像葫蘆般向外滾出。葉二娘只覺這鐵頭人的身子其冷若冰,掌力擊了上去,剎時便無影無蹤。 葉二娘三掌一過,陡地想起,這鐵頭人是丁春秋的徒弟,自己的掌力消失得這樣離奇,莫不是著了他「化功大法」的道兒? 她心中又驚又怒,不敢再行動手。游坦之喘著氣道:「師父,阿紫的下落,我實是不知。」丁春秋冷笑一聲,道:「阿紫是被你帶走的,她的下落,你如何不知?」游坦之被丁春秋問得啞口無言,只見師父的手掌又已緩緩揚起來。[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