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二十章 朱蛤神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二十章 朱蛤神功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只聽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到:「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只見一根竹杖伸了過出,在青石板上整整齊齊劃了一條橫線,恰好和黃眉僧所劃的直線相交。段譽從洞穴中看不到青袍客的臉色,但想這竹杖自是比手指堅硬,不免占了便宜,但指短杖長,要以這樣長的一根竹杖在青石板上劃出深痕,使的力氣卻比手指更多。只聽黃眉僧笑道:「段施主肯予賜教,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又用手指在青石上劃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劃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劃一道,我劃一道,兩人伸指出杖時越來越慢,各自凝聚功力,不願自己在石上所劃的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要知高手較藝,勝負之數,只差毫釐之間,但教一道線劃將下去不夠平整,那便是輸。
約莫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劃就。黃眉僧心道:「保定帝的話實在不錯,這位延慶太子的內力當真是非同小可。」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是有備而來,心下更是駭異:「什麼地方鑽了這樣一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倘若段正明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無法分身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相讓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我雖不知你的來歷,但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來和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既是要決勝敗,自是平手的了。」黃眉僧道:「那四子是一定要讓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是自承棋藝不及在下,那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麼就讓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讓一子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那不妨我讓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倆平手相下便是。」黃眉僧心下惕懼更深:「此人不驕不躁,陰沉之極,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應。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只須延慶太子在他棋局上稍占便宜,那麼在這場拚斗中就能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既不占人便宜,也不讓人占便宜,一言不動,嚴謹無比。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看來非猜枚不可,你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的足趾,是奇數還是偶數?」
這一個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倘若當真如此,我極易想到是奇數,看來便如兵法所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 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道:「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但見他緩緩除下右足的布鞋,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第一子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不可上他的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哪有什麼殘缺?
青袍客臉上雖因殘疾而木然僵硬,一似無動於衷,但內心卻在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皇眉僧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右章伸起,像一把刀般斬了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已將他自己右足的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六名弟子,雖是修習佛法有年,個個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地步,但突然見到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前,忍不住都十分驚訝關注。年紀最少的一名弟子破慢和尚,更是輕輕的「噫」了一聲。四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立即給師父敷上。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奇數。」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幹過見過,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哪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斷然手法,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只怕他所提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伸指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都捺了一捺。青石板經他兩捺之後,現出兩處低凹,便似是下了兩枚黑子。青袍客伸出竹杖,在另外兩處理的四四路上各畫一圈,便如是下了兩枚白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下兩子,稱為「勢子」,乃是我國古圍棋法的規矩,今時已廢棄不用。到得第五子時,黃眉僧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五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穩站住以一根小趾換來的先手不失。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子針鋒相對,角斗甚劇,同時兩人的指力均是損耗甚巨,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下得越來越是慢了。
黃眉僧帶來的六名弟子之中,三弟子破嗔也是此道的好手,他見師父與青袍客一上手便是妙著紛呈,心下暗自驚佩讚嘆。看到第二十四著時,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若是不應,右上角隱伏極大危險,若是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快,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說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我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將我關在這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隨手也在「去位」畫了個圓圈。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想不出拆解之法,段譽卻又不作一聲,於是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道:「我想是想到了一個法子,只是這一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被敵人聽到,那就不靈了,是以遲疑不說。」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請寫。」隨即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手掌之將這七步棋子一一寫明,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極高,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將一雙手罩得不露半點肌膚,青袍客自是瞧不見他在寫些什麼。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青袍客哼了一聲,道:「這是旁人所教,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 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鬥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麼?」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乾坤。」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必有古怪,只是他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在這六步之中,他不必費神思索,只是專注運勁,是以手指在石板上所捺的六個小凹洞,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餘不盡。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處於守勢,用竹杖在石板上劃的圓圈,便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凝思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心下一愕,尋思:「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精微,一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占到兩先。但這麼一來,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麼?」要知青袍客的棋力實在較黃眉僧為高,一見情勢不利,立即求變,竟是不進入段譽所布下的陷阱之中。
破嗔和尚見情勢大變,師父凝思難決,立即走向石屋,低聲將棋局中的情形向段譽說了,段譽想了一陣,已有計較1,伸出手指,便在破嗔的掌中寫去,只寫得「可下」兩個字,猛覺全身一震,丹田中一股烈火沖將上來,霎時間唇乾舌燥,眼前火星亂迸,隨手一抓,便抓住了破嗔的手掌。破嗔的掌心和他掌心相接,立時察覺不對,但覺體內真氣源源不絕的被段譽掌心吸了過去。他大吃一驚,喝道:「段公子,你幹什麼?」要知修習內家武功之人,全身真氣和性命息息相關,真氣越是渾厚則內功越高,真氣一去,就算不死,也是武功盡失,成了廢人。破嗔是童子之身,四十餘年勤修內功,真氣充盈之極,但和段譽手掌一接,全身真氣如江河決堤,一瀉如注,竟是不可收拾。他接連喝問兩聲,段譽已神智昏迷,全不知情。破嗔待要掙脫他手,說也奇怪,兩隻手掌竟似生了一起,再也掙之不脫,體內真氣,卻仍是毫不止歇的奔流而去。 原來段譽所服食的「蟒牯朱蛤」,天生有一種吸食毒蛇毒蟲的異能,乃是機緣巧合,數種蛇蟲幾代交配而生。鍾萬仇夫婦和鍾靈但知道這對朱蛤一叫,萬蛇便聞聲而來,卻不知食在體內,竟會生出這種怪象。要知這對朱蛤本身已是千年難見的奇物,若不是段譽甘心求死,又有誰敢去吞吃這種能製毒蛇的惡蟲?段譽將這對蟒牯朱蛤吃在肚裡,和那「陰陽和合散」的毒性起了生克變化,不但陽氣之勝,沛然莫可或御,並且生出一種吸取別人真氣的特性來。其時破嗔和尚的真氣源源輸入段譽體內,段譽就算神智清醒,他不會運用內力,也是摔脫不了破嗔的手掌,無法阻擋真氣進來,何況昏迷不醒,根本是全然不知。
破嗔但覺真氣急瀉,只得大聲叫道:「師父救我!」黃眉僧其餘的五名弟子早已聞聲趕到他身旁,只是瞧不見石屋中的情景,有的大叫「師弟」,有的連稱「師兄」,急問:「什麼事?什麼事?」破嗔道:「我……我的手……」用力掙扎,想要將手從洞孔中拔出來,但這時真氣已失十之八九,連說話也是虛弱無力。六弟子破慢和尚抓住他的手臂想幫助他拔出手來,不料手掌和他手臂一接觸,全身便如遇到雷電般的大震了一震,體內真氣也是滾滾瀉出,只嚇得大叫:「啊喲,啊喲!」原來段譽體內因誤打誤撞而生成的「朱蛤神功」,吸力無限,碰到甲,便吸甲,碰到乙,便吸乙,甚至第三者觸到了被吸的身上,真氣也連帶被吸。
且說大理國的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巴天石混入了萬劫谷中,擇定地形,挖掘地道。萬劫谷的入口處本來有人把守,但自給保定帝帶人剷平墳墓之後,已變得往來無阻。三個人挖了一夜,已開了一條數十丈的地道。華赫艮固是此道能手,而范驊與巴天石兩人功力深厚,也是極好的助手,一鏟過去,便鏟去數尺泥土,三個人輪流休息,攜著乾糧、清水,在地底一往無前,進展甚速。第二日又挖了整整一天,到得傍晚,算來與石屋相距已是不遠。三人知道延慶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輕輕落鏟,不敢發出絲毫聲響,要知內功深厚之人,縱在睡夢之中,四周略有異聲,便即驚覺。這麼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 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在殫精竭慮,與黃眉僧既比棋藝,又拼功力,再也不能發覺地底的聲響。原來破慢和尚一與破嗔和尚的手臂相觸,便覺真氣內力綿綿不絕的離身而去,不禁大聲叫嚷起來。黃眉僧見六名弟子一齊圍在石屋之前,情狀大是有異,還道延慶太子在石屋前安排了什麼陷阱機關,以致六名弟子中伏遇險,便道:「尊駕古怪多端,老僧要過去瞧瞧。」說著,便站起身來。青袍客左手竹杖伸出,往他左肩點去,說道:「此局勝敗未分,大師若是認輸,便請起去。」黃眉僧一翻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顫動,點向他左乳下的穴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對方杖長,那是處於只守不攻,有敗無勝的局面,眼見竹杖又是點將過來,一指倏出,對準杖頭點了過去。青袍客也不退讓,竹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兩人各運內力相拼。黃眉僧這才明白,原來他這竹杖之中,暗藏鋼條,無怪如此堅硬,兩大高手雖在竹枝的兩端各以深厚內力相催,那竹杖竟是絕不彎曲。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字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麼?」黃眉僧哈哈一笑,道:「那也未必。」右手手指在青石板上捺了一個凹陷,青袍客更不思索,隨手又下一子。這麼一來,兩人左手上拼內力,固是絲毫鬆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緊追,亦是處處針鋒相對。黃眉僧情知此刻若是分心去想弟子的危難,非但無濟於事,而且大敵乘虛而入,非送了自己的性命不可。他在十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始答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是以對破嗔、破慢等人的呼聲聽而不聞,只是調運內息,凝想棋局。 大凡各門各派的武功,修習內功之時,必須腦海中絕無絲毫雜念,所謂返照空明,物我兩忘,但下棋卻是步步爭先,每一路都須想到,當真是輜銖必較,務必計算得十分精密。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徑庭。黃眉僧明知今日的局勢已是兇險異常,以棋力內力而論,對方似是均較他勝了半籌,幸好他抱了必死之心,決意鞠躬盡瘁,一死以報知己,不以一己的安危為念,是以尚能支持得下去。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言「必勝」是未必見得,一時卻也不致落敗。 段譽以「朱蛤神功」中的吸力,將破嗔和尚體內真氣吸了十之八九,以他一個從來不練武功之人,登時變成了有數十年的內力修為。朱蛤神功加上破嗔的真氣之後,吸力更強,一撞上破慢,又吸他的真氣。黃眉的大弟子破貪、二弟子破愛見情勢不對,一個去拉破嗔,一個去拉破慢,那朱蛤神功遇上了體內有內力之人,便如磁石吸鐵,再也不肯放鬆,霎時之間,將破貪和破愛又吸上了。
破貪和破愛二僧是黃眉六弟子中功力最深之人,一覺體內真氣不絕外瀉,立即堅凝守御,雖然一時之間,總算能勉強自保,不再被段譽奪去,但只須心神略一分散,立時便有絲絲真氣滲了出去。段譽此時仍是昏迷不醒,渾渾噩噩之中,體內真氣大盛。四僧身上的真氣多一分進入他的體內,朱蛤神功的吸力便增強了一分,總算他並非有意的內吸,破貪與破愛尚能支持,但此消彼長,由點點滴滴而涓涓成流,真氣的流動終於不免越來越快。 四弟子破痴和五弟子破欲在一旁看得呆了,待得要請師父來設法解救,卻見師父和對手比拼內力,也已到了生死懸於一線的關頭。兩人奔來奔去,倉惶已極,最後終於同門情重,咬一咬牙,伸手去拉破貪、破愛。其時朱蛤神功之上,已附有破貪、破愛、破嗔、破慢四人的內力真氣,力度之強,豈是破痴和破欲兩人所能相拒?二僧的手掌一搭上去,登時被吸。這六僧今日遇上了千載難逢的朱蛤毒魔,也算是劫運使然,數十年修為一旦而盡。師兄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哪裡還有什麼話好說?破痴和破欲二人竟是同時怔怔的流下淚來。 且說華赫艮掘到酉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這地方和延慶太子坐著看守之所,相距或許不到一丈,更須加倍小心,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十根手指抓土,他練成的「虎爪功」極是凌厲,一運功力,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泥土雖堅,還是被他一大塊一大塊的抓將下來。范驊和巴天石二人在後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所掘的方向不再向前,而是自下而上。范巴兩人知道工程將畢,是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自下而上的挖土,那是容易得多,泥土一松,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行動更是利落,他挖一會,住手傾聽一會,留神上面有何響動。這般挖得一枝香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於碰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他心下略感詫異:「這石屋地下居然不鋪石板,而鋪木板。」但這麼一來,行事更增幾分方便。
他凝力於指,輕輕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方的正方形,剛可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俯身向范巴二人做個手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這塊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華赫艮舉起鐵鏟,在洞口揮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叫,是朋友,救你們來啦。」涌身從洞中跳了上去。放眼一看,一驚大是不小。這哪裡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見窗明几淨,櫥中、架上,到處都放滿了裝藥的瓶瓶罐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滿臉都是驚慌之色,退縮在一角。華赫艮一見之下,便知自己計算有誤,掘錯了地方,要知那石屋的所在,全憑保定帝跟巴天石說了,巴天石再轉告於他,他自己不敢親眼去勘查,這麼輾轉傳告,終於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原來他所到之處,乃是鍾萬仇的居室。那少女卻是鍾靈。她一直想到父親的藥室中來盜取解藥,去給段譽解毒,殊不知要解「陰陽和合散」的毒性,非尋常解藥所能奏功,鍾萬仇的藏藥之所,自也並無這種解藥,其時鐘萬仇夫婦正在廳上陪外客飲宴,她偷偷前來再尋,哪知地底下突然間鑽出一條漢子來,教她如何不大驚失色?
華赫艮心念動得極快:「既是掘錯了地方,只有重新掘過。我蹤跡已現,若是殺了這小姑娘滅口,萬劫谷中見到她的屍體,立時大舉搜尋,不等我掘到石屋,這地道便給人發見了。只有暫且將她帶入地道之中,旁人若是尋她,一定反會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時,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有人走近。華赫艮向鍾靈搖了搖手,示意不可張聲,轉過身來,似乎要從洞中鑽下,突然間向後一躍,左掌已反手按在鍾靈的嘴上,右手攔腰一抱,將她抱到洞邊,塞了下去。范驊伸手接過,華赫艮抓了一團泥土,塞在她的嘴裡,隨即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處,側耳從板縫中傾聽上面的聲息。這幾下行動來得快極,鍾靈滿心驚慌,不知賊人擄劫自己去有何用意,口中全是泥土,更是難受無比。
只聽得兩個人走到室中,一個腳步沉重,另一個落腳甚輕,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你是對他的余情未斷,否則我要敗壞段家的聲譽,你又何必要一力阻攔?」一個女子聲音嗔道:「什麼余不余的?我從來對他就沒情。」那男子道:「如此最好不過。」語聲中甚是喜歡。那女子道:「不過木姑娘是我師姊的親生女兒,雖然性情乖張,對咱們夫妻無禮,算來總是自己人,我卻總覺不安。」華赫艮聽到這裡,已知這二人乃是鍾谷主夫婦。聽他們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更是留神傾聽。 只聽鍾萬仇道:「你師姊暗中想去放走段譽,跟咱們已然翻臉成仇,你何必再去管她的女兒?阿寶,廳上這些客人,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對他們絲毫不假辭色,自己走了進來,未免太也不夠禮貌。」鍾夫人悻悻的道:「你請這些人來幹什麼?怒江王秦元尊、一飛沖天金大鵬、點蒼派大弟子柳之虛,還有無量劍東宗的左子穆,西宗的雙清道姑,什麼普洱老武師馬五德,這些人敢得罪大理國的當今皇上麼?」鍾萬仇道:「我又不是請他們來助拳,跟段正明作對造反。湊巧他們都在左近,我就邀了來參與其盛,好讓大家作個見證,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同處一室,淫穢亂倫。今日來的賓客之中,還有少林寺的慧禪和尚、大覺寺的迦葉禪師、黑白劍史安,這些人都是中原豪傑。明兒一早,咱們去將石屋之門打開,讓大家開開眼界,瞧瞧一陽指段家傳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緊麼?這還不名揚江湖麼?」說著哈哈大笑,極是得意。 鍾夫人哼的一聲,道:「卑鄙,卑鄙!無恥,無恥!」鍾萬仇道:「你罵誰卑鄙無恥了?」鍾夫人道:「誰干卑鄙無恥之事,誰就是卑鄙無恥,用不著我來罵。」鍾萬仇道:「是啊,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多造冤孽,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兒女相戀成奸,當真是卑鄙無恥之極了。」鍾夫人冷笑了兩聲,並不回答。鍾萬仇道:「你為何冷笑?卑鄙無恥四個字,罵的不是段正淳麼?」鍾夫人道:「自己鬥不過段家的人,一生在谷中隱居不出。假裝已死,那也罷了,所謂知恥近乎勇,這還算是個人。你……你去擺布他的兒子女兒,天下英雄恥笑的,只怕不是他,而是你!」
鍾萬仇跳了起來,怒道:「你……你罵我卑鄙無恥?」鍾夫人流下淚來,哽咽道:「想不到我嫁的丈夫,是……是這麼一號人物。」鍾萬仇原本是愛極他這位夫人,所以憎恨段正淳,他正是由妒生恨而起,一見妻子流淚,不由得慌了手腳,道:「好!好!你愛罵我,就罵個痛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想說幾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措詞,一瞥眼,看見後房藥室中瓶罐零亂,便道:「哼,靈兒這孩子也真胡鬧,小小年紀,居然來問我『陰陽和合散』什麼的,不知她從何處聽來,又到這裡來亂攪一起。」說著走到藥架邊去整理藥瓶,一足踏在那一塊切割下來的方板之上。華赫艮忙使勁托住,防他發覺。 鍾夫人道:「靈兒呢?她到哪裡去了?這幾天谷中壞人甚多,要靈兒千萬不要胡亂行走。我瞧雲中鶴這傢伙一對賊眼,常常骨溜溜的向靈兒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鍾萬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個人,似你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兒,哪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鍾夫人啐了一口,大聲叫道:「靈兒,靈兒!」一名丫環走了過來,道:「小姐剛才還來過的。」鍾夫人點了點頭,道:「你去請小姐來,我有話說。」 鍾靈在地板之下,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叫嚷,心下極是惶急。 鍾萬仇道:「你歇一會兒,我出去陪客。」鍾夫人冷冷的道:「你外號本來叫作『見人就殺』,怎麼年紀一老,便『見人就怕』起來?」這幾日來,鍾萬仇動輒得咎,不論說什麼話,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的譏笑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別重逢之後,回思舊情,心緒不佳,他心下雖是恚怒,卻也不敢反唇相譏,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廳而去。
且說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大理國中萬民感恩。要知雲南產鹽不多,通國產鹽者只有白井、黑井、雲龍井等九井,每年須向蜀中買鹽,鹽稅甚重,邊遠貧民,一年中往往有數月淡食。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此德,他素來佩服黃眉僧的機智武功,又知他六名弟子也是內功深厚,師徒七人齊出,定能成功。哪知等了一日一夜,竟然全無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聽動靜,不料連巴天石以及華司徒、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保定帝知道這事情不對,心想:「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黃眉師兄師徒七人,連我朝中三公,盡數失陷在萬劫谷中?」當即宣召太弟段正淳、善闡侯高升泰、以及凌千里等漁樵耕讀四隱,連同鎮南王妃舒白鳳,再往萬劫谷而去。舒白鳳愛子心切,求保定帝帶同御林軍,索性一舉將萬劫谷掃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後關頭,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段氏數百年來的祖訓,不可自我手中墜毀。」
一行人來到萬劫穀穀口,只見雲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深深一揖,說道:「鍾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又蒞臨,吩咐在下在此相候。若是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咱們便逃之夭夭,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規矩,以武會友,那便請進大廳奉茶。」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戰一場,反而更為心驚,當下還了一揖,說道:「如此甚好。」雲中鶴當先領路,一行人來到大廳之中。保定帝一進大廳,但見滿廳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江湖豪傑,心下又是暗暗戒備。雲中鶴大聲道:「天南段家掌門人段老師到。」他不說「大理國皇帝陛下」,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點明一切要以江湖規矩行事了。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那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師,群雄一聽,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剌剌的坐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皇帝老兒,你好啊?」鍾萬仇搶上數步,說道:「鍾萬仇未克遠迎,還請恕罪。」保定帝道:「好說,好說!」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既是一切按江湖規矩行事,段正淳夫婦和高升泰就不守君臣之禮,便坐在保定帝下首,凌千里等四人卻站在保定帝身後。谷中侍僕獻上茶來,保定帝見黃眉僧師徒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只聽鍾萬仇道:「段掌門再次屈駕,在下極感榮寵。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此,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於是說了左子穆、馬五德、慧禪和尚諸人的名頭。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卻也均聞其名。[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