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五十三章 石壁遺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五十三章 石壁遺文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喬峰手指所指的,正是那大漢掌心的「勞宮穴」,他一掌拍將過來,正好是將自己手掌上最關緊要的穴道,向喬峰手指上湊去。這大漢武功奇高,變招自是極速,手掌離喬峰面頰不到一尺,立即手掌一翻,用手背向他擊去。喬峰跟著也是極迅速的移動手指,看準了他手背擊來的方位,將指尖對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間穴」。
那大漢一聲長笑,右手在離喬峰指尖不到三寸處硬生生的縮回,左手橫斬而至。喬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對準他掌緣的「後豁穴」,那大漢手臂陡然一提,來勢不衰,喬峰仍能及時移指,指向他掌緣的「前谷穴」。頃刻之間,那大漢雙掌飛舞,連換了十餘種招式,喬峰只守不攻,總是將手指指著他手掌擊來定會撞上的穴道。那大漢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記巴掌,第二下便再也打他不著,兩人虛發虛接,俱是當世罕見的上乘武功。那大漢使滿第二十招,見喬峰雖在重傷之餘,仍是變招奇快,認穴奇准,陡然間收掌後躍,說道:「你這人愚不可及,我原是不該救你。」喬峰道:「謹領恩公教言。」那人罵道:「你這臭騾子,白己練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怎地去為一個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親非故,無恩無義,這女娃娃才非出眾、貌非絕美,天下哪有你這種大傻瓜。」喬峰嘆了口氣,道:「恩公教訓得是。喬峰以有用之身,為此無益之事,原是不當。只是一時氣憤難當,傻勁發作,遂沒細思後果。」那大漢仰天長笑!喬峰聽來,只覺他笑聲中頗有悲涼之意,不禁愕然。驀地里見那大漢拔身而起,躍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塊大岩之後隱沒。喬峰叫道:「恩公,恩公!」只見他接連縱躍,轉過山峽,竟是遠遠的去了。喬峰只跨出一步,便是搖搖欲倒,急忙手扶山壁。他定了定神,轉過身來,果見石壁之後有一個山洞,他扶著山壁,慢慢走進洞中,只見地下放著不少熟肉、炒米、棗子、花生、魚乾之類的乾糧,更妙的是另有一大壇酒。喬峰打開酒罈,登時聞到酒香撲鼻。他伸手入壇,掬了一手上來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難得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貪飲,竟在此處備得有酒。只是山道如此難行,攜帶這個大酒罈不是太費事麼?」
那大漢給他敷的金創藥極見靈效,過得幾個時辰,血便止了。喬峰內功深厚,這等外傷雖是極重,復原起來卻是甚快。他在山洞中住得六七天,三處傷口都已好了大半。這六七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兩件事:「害我的那個仇人是誰?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誰?」這兩人武功都是甚為了得,看來都不在他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數,屈著手指,一個個能算得出來,但想來想去,誰都不像。那仇人無法猜到,那也罷了,這位恩公卻和自己拆過二十招,該當料得到他的家數門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無奇,質樸無華,就像是自己在聚賢莊中所使的「太祖長拳」一般,掌招中並不泄漏身份來歷。喬峰性子豪邁,這兩件雖是大事,但猜想不透,也就罷了,卻也不再放在心上。那一壇酒在頭二天之中,便給他喝了個壇底朝天,堪堪到得第十五天時,自覺傷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癮大發,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躍峽逾谷,已然無礙,便從養傷的山洞中走了出來,翻山越嶺,重涉江湖。他心下尋思:「阿朱落入他們手中,要死是早已死了,若是能活,也不用我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緊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樣人。爹娘師父,一日之間逝世,我的身世之謎。更是難明,須得到雁門關外去看一看那石壁上的遺文。」他盤算已定,徑向西北而行,到得鎮上,先喝他個二三十碗烈酒。 只喝得一天酒,喬峰身邊僅剩的幾兩碎銀子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是時大宋撫有中土,分天下為十五路。以大梁為都,稱東京開封府,洛陽為西京河南府,宋州為南京,大名府為北京,是為四京。喬峰身在京西路汝州,這日來到梁縣,身邊銀兩已盡,當晚便潛入縣衙,在公庫盜了數十兩銀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雞鴨魚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錢,那也不必細表。不一日來到河東路代州。
那雁門關是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上。喬峰昔年行俠江湖,也曾到過。只是當時身有要事,匆匆一過,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在城中飽餐一頓,喝了十來碗灑,便出城向北。他腳程迅捷,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個時辰。上得山來,但見東西山岩峭拔,中路盤旋崎嶇,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他心道:「雁兒南遊北歸,難以飛越高峰,皆從兩峰之間穿過,是以稱為雁門。今日我從南來,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確是契丹遺種,那麼喬某出雁門關後,永為塞北之人,不再進關來了。倒不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酸。
那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山西四十餘關,以雁門最為雄固,一出關外數十里,便是遼國之地,是以關上有重兵駐守,喬峰心想若是從關門中過,不免受守關的官兵盤查,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來到絕嶺。放眼四顧,但見繁峙五台聳其東,寧武諸山帶其西,正陽石鼓挺於南,其北則為朔州、馬邑、長坡峻坡,茫然無際,塞林漠上,景象蕭索。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曾聽同伴言道,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漢朝大將郅都,都曾在雁門駐守,抗禦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那麼千餘年來侵犯中國的,都是自己祖宗了。他向北眺望地勢,尋思:「那日汪幫主、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定要選一處最占形勢的山坡,左近十餘里之內,地形之佳,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側。十之八九,他們定會在此設伏。」當下奔行下嶺,來到該處山側。驀地里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切難受。只見該處山側有一塊大岩,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後,向外投擲暗器,看來便是這塊岩石了。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谷,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喬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師之言非假。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他躍進谷口之後,不忍帶我同死,又將我拋了上來,摔在汪幫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寫了些什麼?」
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卻儘是斧鑿的印痕,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那契丹武士所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沖,只想揮刀舉掌亂殺一陣,猛然間想起一事:「我離丐幫之時,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說道我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決計不殺一個漢人。可是我在聚賢莊上,一舉殺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殺人,豈不是大違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來犯我,若是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他千里奔馳,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終是毫無結果。他性子越來越是暴躁,大聲叫道:「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提起手來,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聽得四下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不是漢人,不是漢人……契丹胡虜,契丹胡虜!」山壁上石屑四濺,喬峰心中郁怒難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他傷勢早愈,內力渾厚,一掌比一掌更沉重,似要將這一個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泄。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的一株花樹之下,倚樹站著一個少女,嘴邊帶著微笑,正是阿朱。喬峰那日出手相救阿朱,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對這小丫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自顧不暇,為人所救,於阿朱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喬峰驚異之餘,自也喜歡,迎將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後,轉憤為喜,臉上的笑容未免有點勉強。 阿朱道:「喬大爺,你好!」她向喬峰凝視片刻,突然之間,縱身撲入他的懷中,哭道:「喬大爺,我……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佑,你終於是安好無恙。」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話中充滿了喜悅安慰之情,喬峰一聽便知她對自已是不勝關懷,心中一動,問道:「你怎地在這裡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道我會到這裡來?」阿朱慢慢抬起頭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臉上一紅,退開兩步,再想起她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滿臉飛紅,突然間反身疾奔,轉到了樹後。喬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幹什麼?」阿朱不答,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過了良久,才從樹後出來,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是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喬峰見她神色奇異,道:「阿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儘管跟我說好了,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什麼顧忌?」阿朱臉上又是一紅,道:「沒有。」喬峰輕輕扳著她肩頭,將她的臉頰轉向日光,只見她容色雖是甚為憔悴,但白中泛紅,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脈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喬峰道:「怎麼?還有什麼不舒服麼?」阿朱臉上又是一紅,忙道:「不是,沒……沒有。」喬峰按她脈搏,但覺跳動平穩,舒暢有力,說道:「薛神醫妙手回春,果真是名不虛傳。」
阿朱道:「幸虧是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用尖刀抵在薛神醫胸膛上,他迫不得已才給我治傷。」喬峰道:「你傷愈之後,他們居然肯放你出來。」阿朱笑道:「他們哪有這般大方?我傷勢稍稍好了一點,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喬峰那惡賊是你什麼人?』『他逃到了什麼地方?』『救他的那個黑衣大漢是誰?』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我老實回答不知,他們便指我說謊,又說不給我飯吃啦、要用刑啦,恐嚇了一大套。於是我便給他們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編得最是荒唐:今天說他是來自崑崙山的,明天又說他曾經在東海學藝,跟他們胡說八道,那最是有趣不過了。」她說到這裡,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開河,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兀自心有餘歡,臉上笑容如春花初綻。喬峰微笑道:「他們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不信,大多數是將信將疑。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無人能證明我說得不對,阿朱的故事就越編越是稀奇古怪,教他們疑神疑鬼、心驚肉跳。」喬峰道:「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麼來歷,我亦不知。只怕聽了你的信口胡說,我也會將信將疑。」阿朱奇道:「你也不認得他麼?那麼他怎麼會甘冒奇險,從龍潭虎穴中將你救了出來?嗯,救人危難的大俠,本是這樣的。」喬峰嘆了口氣,道:「我不如該當向誰報仇,也不知向誰報恩。不知自己是漢人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喬峰啊喬峰,你當真是枉自為人了。」阿朱見他心中難受,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喬大爺,你又何須自苦?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喬峰道:「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這才難過。那日在杏子林中,我揮刀立誓,決不殺一個漢人,可是……可是……」阿朱道:「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便向你圍攻,若不還手,那便是聽由宰割了。」喬峰道:「這話也說得是。」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漢子,一時悲涼感觸,過得一時,便也撇在一旁,說道:「那位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字,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一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遺文,因此一脫險境,就到這裡來等你。」
喬峰道:「你如何脫險,又是白長老救你的麼?」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喬峰道:「不錯,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阿朱道:「那日我的傷勢大好了,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只須休養七八天,便能復原。我編造那些故事,漸漸破綻越來越多,編得也有些膩了,又記掛著你,於是這天晚上,我喬裝改扮了一個人。」喬峰道:「又扮人?卻扮了誰?」阿朱道:「我扮作薛神醫。」喬峰微微一驚,道:「你扮薛神醫,那怎麼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見面,說話最多,他的模樣神態,我看得最熟,而且只有他常常跟我單獨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他來給我搭脈,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脈門,他動彈不得,只好由我擺布。」喬峰不禁好笑,心想:「這薛神醫只顧治病,哪想到這小鬼頭有詐。」阿朱道:「我點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杉鞋襪。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生伯他自己沖開穴道,於是撕了被單,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放在床上,用被子蓋住了他,有人從窗外看見,只道我在蒙頭大睡,誰也不會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臉上堆起皺紋,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鬍子。」
喬峰道:「缺一把鬍子。那薛神醫的鬍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終究是用真的好。」喬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將他的鬍子都剃了下來,根根都粘在我臉上,顏色模樣,沒半點不對。薛神醫心中定是氣得要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他治我傷勢,非出本心。我剃他鬍子,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何況他剃了鬍子之後,似乎年輕了十多歲,相貌英俊得多了。」說到這裡,兩人相對大笑。 阿朱說道:「我既扮了薛神醫,大模大樣的走出聚賢莊,當然誰也不敢問什麼話,我叫人備了馬,取了銀子,這就走啦。離莊三十里,我扯去鬍子,變成個年輕小伙子。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發覺。可是我一路上改裝,他們自是尋我不著。」喬峰鼓掌道:「妙極,妙極!」突然之間,他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曾見到自己的背形,當時心中一呆,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安,這時聽阿朱說了改裝騙人之事,又突然起了這不安之感,而且這種不安比以前更是強烈。他道:「阿朱,你轉回身來,給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的用意,依言轉身。
喬峰沉吟半晌,除下外衣,給她披在身上。阿朱臉上一紅,眼色溫柔纏綿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喬峰見她披上了自己外衣,登時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的手腕,厲聲道:「原來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說來。」阿朱吃了一驚,道:「喬大爺,什麼事啊?」喬峰道:「你曾經扮過我,冒充過我,是不是?」原來這時他恍然想起,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的兄弟,在道上曾見到一人的背影,當時未曾在意,直至在菩提院銅鏡中見到自己背影,才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 喬峰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群雄,到達之時,眾人已先行脫險,人人都說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見。他雖矢口不認,眾人卻無一肯信。當時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無別種解釋。可是要冒充自己,連日夕相見的白世鏡、吳長老等都認不出來,那是談何容易?此刻一見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後一加印證,心下登時恍然。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這瘦小嬌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偉的模樣大不相同,但天下除她之外,更有誰有這等冒充自己的妙技? 阿朱卻是毫不驚惶,咯咯一笑,說道:「好吧,我招認了。」便將自己如何喬裝他的形貌,以解藥救了丐幫群豪之事說了。喬峰放開了她手腕,厲聲道:「你假裝我去救人,是何用意?」阿朱臉上露出十分驚奇的神色,道:「我只是開開玩笑,有什麼用意?我見他們待你這樣不好,心想喬裝了你去解他們身上所中之毒,讓他們心下慚愧,也是好的。」她嘆了口氣道:「哪知他們在聚賢莊上,仍是對稱這般狠毒,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喬峰臉色越來越是嚴峻,咬牙道:「那麼你為何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為何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阿朱跳了起來,叫道:「哪有此事?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殺了你師父?」喬峰道:「我師父給人擊傷,他一見我之後,便說是我下的毒手,難道還不是你麼?」他說到這裡,右掌微微抬起,臉上布滿了殺氣,只要阿朱對答稍有不善,這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是登時斃了。阿朱見到他的神氣,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向後退了兩步。只要再退兩步,那便是萬丈深淵。喬峰厲聲道:「站看,別動!」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麼殺得了他?」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是錯怪了她。左手快如閃電般伸出,抓住她的肩頭,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說道:「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要知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玄寂、玄難諸高僧的師兄弟,武功造詣,已達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並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傷,乃是被極厲害的掌力震碎臟腑。阿朱小小年紀,怎能有這般深厚的內力?若是她內力能殺死玄苦大師,那麼玄慈這一記般若金剛掌,也決不會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為笑,拍了拍自己胸口,道:「你險些兒嚇死了我,你這人說話也太沒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在聚賢莊上還不助你大殺那些壞蛋麼?」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語,姑娘莫怪。」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可就不跟你說話了。」喬峰呆呆出神,忽然問:「阿朱,你這喬裝易容之術,是誰傳給你的?你師父是否另有弟子?」阿朱搖頭道:「沒人教的。我從小喜歡學人樣子玩兒,越是學得多,便越是扮得像,這哪裡有什麼師父?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麼?」喬峰嘆了口氣道:「這真是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阿朱道:「既是有此線索,那便容易了。咱們去找這個人來,拷打逼問他便是。」喬峰道:「不錯,只是茫茫人海中去找這個人,實是艱難之極。」他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麼字,但左看右瞧,一個字也辨認不出,說道:「阿朱姑娘,我要去找智光大師,問他這石壁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字。我不查明此事,寢食難安。」阿朱道:「只怕他不肯跟你說。」喬峰道:「他多半不肯說,但硬逼軟求,總是要他說了,我才罷休。」
阿朱道:「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很不怕死,硬逼救逼,只怕都不管用。還是……」喬峰點頭道:「不錯,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嗯,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但對付他我倒有法子。」他說到這裡,向身旁的深淵瞧瞧,道:「阿朱,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跳,向那雲封霧繞的谷口望了一眼,說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麼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人的屍體。」阿朱道:「那人摔下去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幾根白骨,還能看到什麼?」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屍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親生父親,我便得將他屍骨揀上來,好好安葬。」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肆暴惡毒的契丹人後裔。」 喬峰道:「你在這裡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阿朱大急,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不要下去!」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一笑,道:「聚賢莊這許多英雄好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麼?」阿朱想不出什麼話來勸阻,只得道:「下面說不定有毒蛇毒蟲,或者是什麼兇惡的怪物。」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頭,道:「如果有怪物,那最好不過了,我捉了上來給你玩兒。」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谷。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騎。喬峰當即奔躍而去,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只見這二十餘騎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為意,只是他和阿朱所站的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雁門關的要道,當年中原群雄所以擇定此處來伏擊契丹武士,便是如此。喬峰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於是回到原處,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的官兵!」過不多時,那二十餘騎官兵向嶺上馳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已見到為首的一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在此埋伏襲敵,想必也是在這塊大石之後,如此瞧著他們馳上嶺來。今日峰岩依然,當年宋遼雙方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正自出神,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喬峰大吃一驚,如入夢境:「怎麼又有了小孩?」跟著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他伸首外張,看清楚那些大宋官兵,每個人馬上都還擄掠了一兩個婦女孩童,所有婦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多大宋官兵,都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褻醜惡,不堪入目。有些女子加以抵抗,便被官兵毆擊。喬峰看得大奇,不明所以。
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徑向雁門關馳去。阿朱道:「喬大爺,他們幹什麼?」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這種官兵就像盜賊一般。」說話之間,嶺道上又來了三十餘官兵,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餘名契丹婦女,只聽得一名軍官說道:「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麼好,大帥會不會發脾氣?」另一名軍官道:「遼狗的牛羊是搶得不多,但搶來的女子之中,有兩三個相貌不差,陪大帥快活快活,他脾氣就好了。」第一個軍官道:「三十幾個女人,大伙兒不夠分的,明兒辛苦一天,再去擒些來。」一個士兵笑道:「遼狗得到風聲,旱就逃得精光啦,再要打草谷,須得等兩三個月。」喬峰聽到這裡,不由得怒氣填胸,心想這些官兵的行徑,比之最兇惡的盜賊更有不如。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著的嬰兒大聲哭了起求。 那契丹女子伸手推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個孩兒,摔在地上,跟著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了,哭也哭不出聲來。眾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為樂,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氣憤之極,只是他為人沉穩,當時並不發作,卻要瞧個究竟。這一群官兵過去,又是十餘名官兵呼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騎在馬上,手中高舉長矛,每個矛頭上都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系著長繩,縛了五個契丹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收人,有兩個年紀極老,白髮蒼然,另外三個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一看之下,心中已是瞭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只聽得一個軍官笑道:「斬得十四具首級,活捉韃子遼狗五名,功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升官一級,賞銀百兩,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趙,這裡西去五十里,有個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老趙道:「有什麼不敢?你欺我新來麼?老子新來,正要多立邊功。」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一個契丹老人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起來。喬峰雖是不懂他的言語,卻聽得出他叫聲中悲憤已極,料想被馬踩死的這個孩子是他親人。拉著他的小卒用力扯繩,催他快走。契丹漢子怒發如狂,猛地向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漢子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扯了下來。張口往他頸中便咬,便在這時,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深入其背,跟著一腳將他踢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這小卒氣惱之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不跌倒。眾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的身周。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號叫起來,聲音悲涼,有若狼嗥。
一時之間,眾軍官臉上都現出驚懼之色。喬峰心下悚然,驀地里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自己也曾想要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自知將死,但想大聲呼叫,只是覺得如此野獸股的狂叫,有失英雄身份,這才勉力忍住。但若不是那黑衣大漢及時來救,自己真要斃命之際,只怕這幾下如狼嗥一般的呼聲,還是會從自己喉頭吐出。喬峰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這些官兵殲殺平民是手段了得,遇上喬峰,如何是他對手?頃刻之間,個個都跌入深谷。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是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餘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谷,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漢子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的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聲驚呼,嚮往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搖擺擺,似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麼了?」只聽得嚓嚓幾聲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長毛茸茸的胸膛來。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著花紋,乃是青鬱郁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惡。再看那個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是刺著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狼頭竟然一模一樣,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