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爬来一只蟑螂(沈春妹)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客厅里爬来一只蟑螂》是中国当代作家沈春妹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客厅里爬来一只蟑螂
一
客厅里爬来一只蟑螂,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是的,家里最近蟑螂很多。厨房的垃圾桶旁、洗脸盆旁、碗柜上、厕所里,老的骨翅油亮而健硕的、中的身形还略带透明状但略显有力的,小的身影几乎完全透明全身稚气的,索索索,索索索,索索索,到处都是。
但是蟑螂怕人,一般只在晚上成群结队。我的观察是,天黑后近9点,是他们云游高峰期。每天洗漱,只要开灯进厨房,晰晰索索的,那是垃圾桶里的蟑螂受惊张皇的声音;无声无息突然吓人一跳的,是洗漱用具边蟑螂逃窜的身影;至于厕所里的,不是你冲厕所突然惊动了四下逃窜,就是攀爬时不小心掉落现行;也有少不更事的小蟑螂,就这么毫无章法地,到处游窜。 妹妹最怕蟑螂,所以近来最怕洗漱,如果她拿起牙杯突然发现一只蟑螂正直勾勾与她对视,估计这辈子她都会畏惧刷牙!
但此类情形不可能发生,原因我以为是:蟑螂怕人,这是求生自保的本能,他们祖辈千年磨砺的求生本能是,尽力躲避危险、躲避人类这一庞然大物;因而,即便数量多到阴暗小巢已无法承载其庞大家族,他们依然选择在黑夜中踽踽前行,悠游自在,避人唯恐不及。
唯因如此,家里再多蟑螂,我几乎没有厨房外见到他们的身影。
但今天,一只蟑螂在大白天堂而皇之爬进了客厅。我刚发现他时,他离我脚还有五厘米左右,他没有靠近我,他的爬行路线是一直往内,于是他爬到客厅中央;随后他停下来,触角直立,似乎在思考;片刻后,继续往前;到了房门口,他转身往外。
这只蟑螂爬行速度并不慢,我俯下身远远观察其脚挪动形态,没有看清是左右左右,还是左左右右。
但这明显不是蟑螂平素的人前速度。以我对蟑螂的认知,平时若发现暴露人前,蟑螂的反应是快速逃窜,他会在数秒内,飞奔、消失,远快于人类;之前有一只健硕老蟑螂,距我几厘米远时,我快速抬脚,欲踩之而后快,未想他双翅一展,飞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蟑螂飞窜逃生。
所以,今天这只蟑螂的爬行速度,只能算散步——确实像散步,因为他如此旁若无人,如此气定神闲,又如此笃定:停顿,思考,前行,都带着忧郁气质、忘我本质。
他又一次爬到我脚边;随后,毫不犹豫绕弯,往里;爬到冰箱旁,他定了一下,朝冰箱底下爬去,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几分钟后,他竟然出现在了烘干机上——他正沿着烘干机的罩子一路往上,从中央爬到了边缘;快到机顶时,噗嗤一声,他垂直下落,摔倒在饮水机上;扑棱几下,他翻身,再次从饮水机和烘干机接触处爬上烘干机,又一路往上——
其实,这样的情形,是昨天我买了呋虫胺杀蟑饵剂开始的:昨日下午,我在厨房每个蟑螂聚集处,都撒了巧克力大小的饵剂;晚上开始,厨房开始出现很多反常的蟑螂:且行且停,若有所思,旁若无人。有一只甚至爬上了我的脚面,当我感觉有东西时下意识一抖脚,才惊恐发现一只蟑螂掉落,掉落的蟑螂并不惊恐,也不逃窜,翻身,往前。
这些吃了药的蟑螂,摆脱了素日习性,甚至摆脱了几千年根于血脉的惧人本能,进入一种无以描述的状态:毫无畏惧,一直往前;直到细小的足再也扛不起轻微的身体,才停下脚步,就地迎接死神——厨房和厕所,已有十来具蟑螂尸体。
二
我制造了这些蟑螂的悲剧,只因他们妨碍了我正常的生活。但当我无意间窥探到他们面对死亡的状态,愧疚、惊讶或痛楚,我的心情无法言表。我无法想象蟑螂们突然面对非正常死亡的心情,他违背本能的爬行是在垂死挣扎,想最后一搏,寻一寻摆脱死亡的途径?还是濒临死亡让他们进入一种反本能的愉悦境地,再也不用害怕,再也不顾世俗,再也不卑微地躲避人类,按照自己想的样子,尊严地、痛快地、一往无前地走自己的路?
当发现死神如此之近,是不是之前乐此不疲也不得脱身的世俗生活,刹那间就不复存在了?
他们爬着停着,亦步亦趋,是不是为发现灵魂即将摆脱卑微躯壳而快慰?
猝不及防的,我想到了我的外公外婆和奶奶。
外公辛苦一生,老来还要为自己不争气的老儿子背负养家糊口重任,在70多岁时每天骑着老旧的28寸凤凰自行车奔波在地头和菜场之间,挣出日常的家用和嚼头,他和外婆的努力,最终敌不过岁月和现实,他们活成了村里最穷的人家,但一直这么努力地生活着,不遗余力地生活着。终于有一天再也做不动了,外公就坐在自家檐下,每天背靠着一摞一摞玉米秸秆,面对着人群来来和往往——我去看他的时候,外公的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只能望见细微的光;他就用这点微弱的视力,望着他眼前的外孙,望着一切的世俗,他再也够不着的世俗。
我2018年回家过年时,外公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我喊他,我知道他听到了,但是他没有力气回答;他大口大口出气,几乎感受不到吸气;我知道他正竭力抵抗着正俯身望他的死神。
外婆是在2019年过世的。那天,我正在上课,母亲打电话来,说:外婆没了。我挂了电话,在教室里嚎啕大哭。外婆您走了,为什么没有唤一句您心心念念的孙孙,您不是每次我回去都会来看我都要为我煮好舍不得吃的鸡蛋让我在火车上充饥的吗?您不是最担心您的孙孙走得太远忘了回家的路吗?
还有奶奶。做家里的童养媳,在爷爷过世后拖着7岁的父亲艰难生活;第一次突然摔倒是在2003年,叔叔说,她第一个要求通知的是我。那一天,我坐在奶奶床头,奶奶翻来覆去说了一句话:春妹啊,不要去四川;你去四川,你爸爸怎么办啊,他每天晚上抱着家里的狗哭。可是2005年4月,当我赶回家时,奶奶已经躺在她冰冷的床上,双眼微阖——母亲告诉我,奶奶临终前一天叫人把我父亲喊来,说了一句:你是我的好儿子!直到过世,再也没有开过口。
她终于忘了她的乖孙了。
多年来,我一直想:肯定是我做得不够,让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奶奶最后把他们的乖孙忘记了。可是今天,面对我眼前反常的垂死的蟑螂,我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当我们的灵魂附着与躯体,我们不可避免地坠入了尘网;我们在世俗里摸爬滚打,终其一生乐此不疲。正如生存于黑暗、求生、避人是蟑螂的生活和本能一样;世俗就是我们活着的依据。但有一天,当我们或被迫或无奈地面对死亡,那一刻,一切世俗恍若隔世,所有束缚顷刻消融;唯有死亡,迎接你迫近你的死亡,才是你唯一的敌人、唯一的朋友;正如惧人的蟑螂可以抛开他的本能一样,面对死亡,本能也不过是浮云。
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奶奶最后把我忘记了,因为他们被死神裹挟而去,已无力旁顾。他们一生努力生活,唯在最后时刻,才将那些放得下的放不下的牵挂,都统统放下;他们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独自面对死亡;他们的前方,是我们望不见的路,他们独自向前,他们唯有一直向前,向前让他们顾不得身后。
这是死神的盛宴,也是人留给自己的最终的孤独;所有的人是如此,蟑螂也是如此。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客厅里的蟑螂消失了,我想他也许已经在哪个角落默默死去了;静静的客厅只剩我一人,况味这生命的复杂滋味。
我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天很蓝很深邃,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深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