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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嘴不停》是当代作家铁凝写的一部短篇小说。
作品
临近春节的酒店,到底比往常显得亢奋。散客已经不多了,年终的各类会议开始在这里爆满。大堂内设着一些蒙有红台布的会议签到桌,从四面八方赶来省城开会的人进得酒店,忙着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会的那张桌子。那些桌子上都摆着写有会议名称的标牌:表彰会,总结会,新年度战略研讨会,同乡亲友恳谈会……什么的。每张签到桌后面都堆着山一样的会议礼品盒:某某岛的“无污染海鲜”;某某城的红酒新宠“玉树临风”;某某开发区的“多功能杀菌活氧机”;乃至某某乡的“祖传手工龙须面”……猛看上去,走进大堂的客人好似立刻置身于一个年货批发市场。
包老太太也是这酒店的来客之一,她来参加一个表彰会。本来,春节近了,能不出门的人就不愿意出门了。况且包老太太年逾七十,丈夫户老先生还躺在医院里。可是,包老太太来了。
乘坐了三个小时火车的包老太太进得酒店并不急于签到,她急着寻找洗手间。包老太太与同龄的其他老太太相比,身体状况良好,唯一的难言之隐是憋不住尿。为此,凡遇长途旅行她便提前在内裤里放置“尿不湿”。回想第一次去超市为自己购买“尿不湿”,包老太太臂弯里?着塑料购物筐,做贼似的在货架前逡巡了几个来回,竟是不敢下手。仿佛她要攫取的是样见不得人的东西;又仿佛,只要这东西一进了她的购物筐,她可就真的老了。一个年轻女导购员过来想帮助犹犹豫豫的包老太太,说孩子多大,我帮您选个合适的型号。包老太太吭吭哧哧又说不出来,只是想原来这玩意儿也分大小号啊。“尿不湿”之于包老太太,始终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物。包老太太养育孩子的时代中国还没有这东西,后来她的第三代被养育时她又没管过他们。那么,她至少该买大号,她是个大人。但包老太太不敢说要大号,似乎一说大号导购员能立刻识破她买这东西是为了自己。最后她胡乱拿起一包中号的,红头涨脸地离开了超市。回家一试,包老太太明白了,敢情这“尿不湿”的所谓大、中、小号,是幼儿范畴的大、中、小。即使大号,配的也是幼儿中的大幼儿;包老太太的屁股再瘦小(包老太太的臀部属瘪瘦型)也当属成人之规格。
因此不仅中号她无法穿用,大号也照样不行。包老太太急中生智,索性将那东西稍作改良,摈弃了四周起固定作用之“裤腰”和“臀围”部分,单取中间那一条厚实而又柔软的吸水力极强的无纺布棉垫。试用了一阵子之后:包老太太基本满意。再逢出门,因为腿间有了“尿不湿”,人就从容了许多,也不至于打头天晚上就滴水不进了。包老太太从不跟人探讨婴儿的“尿不湿”之于老人的方便,这属于她个人生活的小秘密。最初垫上它,包老太太有过一阵隐隐的堕落感,再严重一点她就要说自己这是“沦落风尘”了,虽然,世上所有的婴幼用品本是最为洁净、天真再加上一点无助感的。那么,应该是无助感比较贴切。包老太太也曾想到过这个词,但是包老太太自尊一生,乐于助人,绝不情愿“无助感”这样的词往自己身上靠,宁肯“堕落”或者“风尘”,至少那还有点幽默的成分。用到后来,包老太太甚至还找到了一点点更年期之前使用卫生巾的感觉。用了一辈子卫生纸的包老太太,在停经前不久才赶上用舒适方便的卫生巾,只可惜一切都在瞬间结束了,她的例假,她作为确凿女人的生理特征……如今,自从她的腿间有了“尿不湿”,很快她就从“堕落”啊“无助”啊等等词汇中走了出来,因为“尿不湿”竟能使她回忆起那么一点确凿女人的青春感,或者说女人青春的确凿感。包老太太对待生活的态度基本是乐观的,她总是能在看似倒霉的情境中寻摸到那么一点让自己主动起来的蛛丝马迹。
这样,乘坐了三个小时火车的包老太太走进酒店,顺利找到隐在大堂一侧的洗手间。事毕之后换上一片干爽、崭新的“尿不湿”,包老太太神闲气定地来到洗手间的大镜子跟前,洗手,外加稍事整理自己。这时的包老太太,怎么看也不像年逾七十,也就是五十岁出头吧。她那一头灰黑色的弯曲自然的假发没把她衬出老来,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真实、活泼的俏。这就是包老太太的聪明,不愧是化妆师出身——包老太太是她们那个城市影视中心的资深化妆师。包老太太历来反对白发老人染黑发,黑压压的好似头上缠着块黑布,怎么看也是假。哪儿如她头上这顶假发套,和年龄和面庞总是有个自然的过渡与呼应。这就说到了包老太太的面庞,毕竟已经七十多岁,脸上没有深刻的皱纹,但两腮的肉已经下垂,下巴至脖颈的衔接处也显出松垮。但包老太太有两条好眉毛,和一副轮廓清晰、常显滋润的嘴唇。这副嘴唇若放在旧社会,那是典型的樱桃小口,包老太太便也可称得上是位旧时的美人了。可包老太太偏偏看不上自己的嘴,为当代不少男女演员化妆的包老太太,欣赏的是时下流行的大嘴美人,也许正所谓缺什么想什么。包老太太也不倚仗着化妆师的方便就在自己脸上大动干戈,她不文眉也不文眼线——那是低级整容,把人脸弄得木呆呆的,且呈现一种凶相儿。她只把本来不错的眉型再择素净一点,轻扫些许眉粉即可。她的脸就看着那么亲切柔和,一整个儿是位神采奕奕的老年职业女性。
神采奕奕的包老太太回到大堂,在属于她的表彰会的桌前签过到,领取了出席证、餐券、会议文件、房间钥匙以及礼品盒——她们这个会的礼品是红酒新宠“玉树临风”。包老太太提着两瓶“玉树临风”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进门,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屋里黑麻咕咚,气味也不好。包老太太正摸索着去开门廊灯,就听“噼”的一声台灯亮了,原来桌前坐着一个人,这人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包老师”。
包老太太走到桌前,借着台灯一看,原来是小刘啊,从前跟她学过化妆的,后来到省里发展,现在自己开了服装公司,在当地个体私营企业主里,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呢。
小刘说,她从与会者名单上看见包老师的名字,又知道和自己同住一个房间,挺高兴的。这个表彰会表彰的是各界精英啊,包老师是老有所为的代表人物,她早就知道由包老师任化妆师的两部电视剧都得了国家级大奖。其中一部剧获的是单项奖,奖的就是化妆啊。小刘说话,用的是气声:不敢使大劲儿、不使劲儿又说不成句的那么股劲儿;怕谁听见、又怕该听的人听不见的那么股劲儿。受了这气声和气氛的传染,包老太太便也压着嗓子与小刘寒暄,但这种竭力控制音量的语言方式让包老太太很别扭,特务接头对暗号似的。况且,窗帘密闭,空气不畅。
桌前的小刘看出包老太太的疑惑,这才起身走到窗前把加厚的双层落地窗帘拉开一半,正午刺目的阳光立刻射进房间。包老太太借着炫目的阳光,方看清屋内的两张床,一张干净整齐,另一张被子鼓鼓囊囊乱作一团。再细打量,被子底下睡着一个人。小刘虽然拉开了窗帘,但说话仍旧用着气声。她说这张床上睡着她女儿,女儿学校已经放假,不愿一个人在家,就跟了她到会上来住。这孩子晚上不睡觉,疯了似的玩电脑,后半夜才上了床,这一睡恐怕要到下午了。小刘说,刚才她怕吵醒孩子,所以大白天拉上窗帘并且小声说话,还请包老师多担待。小刘边说边把包老太太让至那张显然无人动过的干净整齐的床。
包老太太坐上自己的床,想起美国影星斯特里普为了竭尽母亲的责任,把婴儿带到摄影棚喂奶,那真是传为美谈的明星母亲的一段佳话。包老太太一边想斯特里普一边就忍不住目测对面床上被子底下那个人形的长度,怎么看她也绝非婴儿,亦非少年,至少这女儿的身高不低于眼前的小刘。刚才小刘不是说她半夜玩电脑吗,包老太太瞥见桌上有个笔记本电脑,婴幼儿会玩电脑吗?正在思想间,被子底下一阵蠕动,小刘的女儿醒了,掀开被子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走。小刘让她管包老太太叫姥姥,她倒是乖乖叫了声姥姥,之后就把自己锁进了卫生间。包老太太对小刘说,女儿的个子可不矮,有一米七吧?小刘说是啊,才上高一。包老太太试探地说那开会这几天你睡哪儿啊?小刘说我们娘儿俩就凑合挤这一张床呗。包老太太心里就泛上一丝不痛快,觉得这小刘分明是有点不懂事了:这么大的女儿还带到会上吃住,弄得会议房间成了她们家的卧室,堂堂正正的会议代表包老太太反而像个碍眼的多余人了。大白天的拉着窗帘,说话还得用着气声。这和斯特里普把孩子抱到摄影棚喂奶根本就是挨不着的两种境界。再往细处想——包老太太的思维变得越发具体:两个人共用的卫生间得三个人用,就算“尿不湿”她可以隐蔽地更换,她的假发套怎么办呢,晚上睡觉她是要摘下来的。小刘看到无所谓,毕竟小刘是从前的熟人。可是包老太太不愿意让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看见她的假发套和她那颗有着稀疏头发的脑袋。包老太太不愿意。
这时小刘又说话了,小刘说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没办法的事。女儿3岁那年丈夫就和她离了婚,从那时到现在,她们娘儿俩一天都没有分开过。那时候穷啊,雇不起保姆,每次去南方倒腾服装她都是怀抱着女儿。那时候火车上人也多,经常没座位。她就坐在车厢地上,把女儿塞进座位底下铺块报纸躺着。有时候座位上的人脚不小心踢着了女儿,女儿不哭也不闹……
小刘这番话缓解了包老太太心里的不痛快,她最听不得别人的苦事,特别是离婚一类的事。她就没有离过婚,在经营家庭的技术上,她可算个成功者。成功的包老太太现在与有着不成功婚姻经历的小刘母女住在了一起,最初的不痛快感终于因小刘婚姻的失败而调转了方向,她变得放松了踏实了。不能说居高临下,却是有点悲天悯人;不能说想施舍些许同情给小刘母女,却是真心要对小刘敞开心扉——小刘在诉说了自己不成功的婚姻之后不是一个劲儿地羡慕包老太太的美满家庭吗?
晚上,睡足了白日觉的小刘的女儿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精神头儿十足地上网。这事儿要是放在包老太太刚进门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不可容忍。但是,经过小刘对她们母女生活的叙述,情况就不同了,包老太太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小刘女儿在会议房间里旁若无人的劲儿——怎么说也是苦孩子出身呢。再说,小刘女儿个子虽高,却没什么心眼儿,跟包老太太也不生分。包老太太洗完澡托着假发套从卫生间出来,试探性地往小刘女儿那里瞟了一眼,内心里是有点怕她嫌弃的,很多老人在蔑视一些青年的同时,其实也在怕着被那青年嫌弃。小刘女儿不嫌弃包老太太的假发套,还凑上来要求试戴。在征得了包老太太的同意后,她便戴着包老太太的假发套继续她虚拟空间的畅游。而这时,包老太太和小刘都已靠上各自的床头,开始睡觉前的说话。说话前包老太太不忘用手机先同家中哪个子女通了话,并得知住院的户老先生病情已稳定。
床头灯下的包老太太,摘去了假发套的包老太太,在小刘眼里并不显得太过光秃,因为她本是有头发的,只是头发稀少,已盖不住头顶。她的稀弱的头发加上她那唇形清晰的嘴唇,使她看上去像个年老的孩子。而桌前戴着假发套上网的小刘的女儿,则恍若一个年幼的老人。其时这一老一小彼此并不关注,小刘女儿忙着上网,包老太太忙着对小刘述说家事。
包老太太向小刘透露说,别看她和户老先生生育了五个儿女,儿女们也都挺孝顺,其实户老先生从三十岁起就向她提出过离婚。包老太太敢把这种消息透露给小刘,并非她的一不小心,相反,这是她经历了半生风雨之后的心中有数,捍卫婚姻大功告成之后的胸有成竹。她敢说起户老先生曾经提出过离婚,就说明她已确定眼下的户老先生再也不会向她提出离婚。那时候,户老先生三十岁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户老先生的职业不比她低,也决不比她高,他供职于当地一所大学的总务处。有一天,平白无故地他就对她说,我想跟你谈谈,我想和你离婚。
时年三十岁的包老太太,虽已生育了两个孩子,可依旧娇小玲珑,眉黑唇红,她有哪点配不上一个大学总务处的一般职员呢。若论社会表现和治家能力,包老太太还略胜一筹。户老先生从年轻起就体弱多病,肝炎,肺炎,胸膜炎,气管炎……一年有三个月住在医院里,以至于五十岁就提前病退了。用包老太太的话说,病弱的户老先生一生就没吃过几粒粮食,他是啤酒、香烟不离口。劝他吃饭,他就对你说:我在吃。啊,这酒啊是我的液体面包;这烟啊是我的气体面包。这样的一位先生,有什么资格向包老太太提出离婚呢。可是户老先生提出了,包老太太听见了。包老太太想,他这是不爱她了。那么,她爱他吗?或者她也说不上爱他,她爱的是自己的婚姻本身。谁想动摇她的婚姻,她便决不示弱。于是,在沉默了一个小时之后,包老太太对户老先生说,她不能同意户老先生的想法,因为,因为户老先生对她太好了,那千百样的好啊,足够她两辈子受用。假如现在他们离婚,可叫她到哪儿去寻找这么好的好人呢!
这样的开场白,倒是让户老先生没有料到。他以为——照常规,至少包老太太会吃惊,会悲切,继而愤怒,继而声讨他的薄情,他的寡义,他的不负责任,他的不知深浅,他的太拿着自己当块香饽饽……包老太太却不按常规,她从另一条道上来了,她就是把他说成了一块香饽饽。她说到他对她的关心,他对她的体贴,他对她的体贴加关心或者关心加体贴。某次她去副食店排队买春节凭票供应的排骨,排到天黑还不见回家,他就站在家门口的雪地里等她一个小时,等得棉鞋都湿透了脚上尽是冻疮啊。还有一个某次,她正给孩子洗尿裤子呢,同事串门来了,他二话不说端过她手中的盆子就洗呀,让那个同事羡慕得不得了。夏天的时候哪次不是他熬好了绿豆汤,在凉水里冰了又冰,放上甜度适口的白糖才端到她眼前啊——还有,他这人虽然话不多,从来他就话不多,可那绝不是对她的冷淡对她的漠不关心,那纯属性格所致,因为她从他看她的眼神儿里能悟出他对她的惦记他对她的心疼,一个眼神儿足足赛过一万句甜言蜜语,一万句!这样打着灯笼难找的男人怎么可能向她提出离婚呢,那是不可能的,该不是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吧,那样可就太让她无地自容了,做得不够的是她本人。就算结婚以后她从来没和他吵过一次架拌过一次嘴甩过一次脸子,那她也是做得不够温柔不够贤惠不够和顺不够——总之是不够,这使她经常寻思着她该用怎样的努力才能够配得上他这个千百样俱佳的男人……
包老太太小嘴不停地历数着属于户老先生的那些“莫须有的美名”,也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在臊他。但她眼里有隐隐的泪光闪动,音调语气是如此的恳切,眼前就是个泼皮无赖也得三思而行吧,更何况户老先生不是泼皮无赖,他是大学总务处一名本分的职员,对,那时候叫一般干部。虽然包老太太给他编织的那些美名有点叫他受用不起,可是,这“美名”的力量是既突然又密不透风,噎得人喘不过气,他一时就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嘴了。包老太太初战告捷,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
床头灯下的小刘,被包老太太的讲述弄得越发没了睡意,只觉得对面床上的这位老太太实在不简单,就这么一下子,一辈子都牢靠了。她把心中的感想说给包老太太,包老太太立刻反驳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对男人你得警惕一辈子。她说别忘了从三十岁户老先生第一次提出离婚之后,他们又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啊,四十年时间什么样的事发生不了呢。四十年间,包老太太最怕听见的一句话就是户老先生对她说“我想跟你谈谈”。
小刘忙问,难道后来他又跟您提过“我想跟你谈谈”?
包老太太拖着长声说,提——差不多每隔一年他就跟我提一回。但是我也积累了一点经验,每回听他说到“我想跟你谈谈”,我就立刻拿话把下半句挡回去。小刘说您这叫将“离婚”二字扼杀在摇篮里。
包老太太想了想说,摇篮这个词太温馨了,把“离婚”放在“摇篮”里好像“离婚”本是个招人怜惜的小婴儿。咱们不说把“离婚”扼杀在摇篮里,咱们说把“离婚”扼杀在喉咙里。
小刘又作感叹了:把一个人喉咙里的一句话扼杀四十多年,那该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和多么坚韧的神经。可见包老太太这两样全不缺少。三十岁那次的谈判若说是即兴的救急,三十岁之后的所有抵挡便可称作是持久的战略了。包老太太用多于常人几千倍的话语灭了户老先生一条小小的喉咙。她的那些话,像机关枪,像迫击炮,像年节的响鞭,像春日的花骨朵,像漫天的鹅毛雪片,像感伤的沥沥秋雨,像老娘儿们的饶舌,像小姑娘的俏皮……都是些好言好语,美哉善哉!她不仅把它们滔滔滚滚奉献给户老先生本人,她还把它们传递给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再由那些有关的人传递给他本人。
户老先生学校的领导看望病中的户老先生来了,包老太太望着眼睛微闭的户老先生,跟领导讲述户老先生的美德,说户老先生为什么身体这么虚弱,都是为这个家所累。
他的胃不好,是因为孩子小的时候把细粮留给孩子了,自己净吃些高粱米山药面。儿女们回来了,包老太太跟他们说,你们五个人对我好是好,可你们对我的好,加在—块儿也抵不上你爸一个小手指头。
孙子外孙子一见面,包老太太又说了,爷爷可比奶奶疼你们,知道什么叫疼吗?就是打心窝儿里惦着呀!
……
谁也不知道户老先生怎么琢磨包老太太这些好话,也许他想,你说的那个人他不是我呀。也许他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也许他想……他想什么有那么重要么,再不是那个人,说了四十多年也被说成是那个人了,那个没有丁点儿瑕疵、根本不知离婚为何物的好人。
包老太太不仅说得好,并且身体力行。三十年前家庭经济状况一般,但户老先生的牛奶、啤酒和“前门”、“恒大”香烟就没有断过。这些年经济状况好了,每次出去拍电视剧,她也能从剧组分上万儿八千的。她给他买加厚羊绒衫,买时髦而又舒适的“爱步”休闲鞋,买“昂立一号”和“脑白金”。又比方这次表彰会,为什么包老太太不顾春节在即非来不可呢?她对小刘说,那也是为了户老先生啊。会上有奖金呀有礼品呀。她要怀揣奖金手提礼品回家,这不叫俗,纯属爱的奉献。她要回到户老先生的病床跟前让他看一看,这就是他的老伴,四十年前想要与之离婚的那个老伴。小刘啊,他不曾有过的风光如今都集于你包老师一身了。
表彰会的日程是三天,第一天和第二天,白天照例是包老太太和小刘去开会听报告,小刘女儿拉上窗帘蒙头睡觉。到了晚上,小刘女儿戴着包老太太的假发套上网,小刘就和摘去假发套、撤掉“尿不湿”的包老太太聊天。这时候,如果包老太太的手机不响,这间酒店客房的景致颇有几分平安与浪漫。不幸的是包老太太的手机响了,那边传来哪个子女的声音,告诉她说户老先生又一次大面积心梗,很危险,很危险。
这边包老太太赶紧跟小刘说了情况,小刘跑去会务组要车,小刘女儿帮着包老太太收拾东西。车子很快就停在酒店大门口,包老太太被小刘搀扶着,连小刘女儿的那声“姥姥再见”都没有听见,就直奔了火车站。
深夜把包老太太送上火车的小刘回到酒店房间,一看见坐在电脑前仍不罢手的女儿,方才发现包老太太的假发套还在女儿头上扣着。
有一天,户老先生离世后的一天——户老先生就在那天深夜包老太太回家途中悄然离世,包老太太清洗他的衣物和他在医院用过的器皿。在用洗洁精刷洗他临终前一直使用的一只搪瓷口杯时,她觉出杯底有点硌手。包老太太将杯子翻个底朝上,只见杯底上贴着一小块橡皮膏——护士输液时固定针头的橡皮膏吧,橡皮膏上有一行圆珠笔小字:我想和你离婚。
惊愕之中的包老太太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词汇能够形容她此刻的心情,这耸人听闻的六个字仿佛死者从另一个世界给她的来函,又像是那人对她一生“护婚”的最后报答。想必,书写这“来函”,实施这“报答”,同样需要顽强的意志和坚韧的神经。
又过几日,包老太太收到一个寄自省会的快递小包,是小刘寄还给她的假发套。这物归原主的假发套让包老太太的头顶掠过一阵嗖嗖的寒意,也才意识到,她已多日不用头套了。她忽然想起一出老歌剧里的一句唱段:“砍头好比风吹帽……”那是革命者的潇洒,用在包老太太身上应该换成“砍头好比风吹假发套”啊。
现在,曾经“吹”走的假发套已然回来,而包老太太的头还在肩膀上安稳着。生活却是费解的。包老太太永不再看那只贴有橡皮膏的搪瓷口杯,但橡皮膏上那六个字,那六个因杯底和桌面的摩挲而显脏污的六个字,却化作了户老先生的声音。那声音是细小的,如包老太太和小刘在酒店客房昏暗的光线下对答时的那种气声:轻巧的,套近乎的。
不绝于耳,不绝于耳。[1]
作者简介
铁凝,1957年生于北京,祖籍河北。作家。曾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2006年当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197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说《哦,香雪》《第十二夜》《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对面》《永远有多远》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结集出版小说、散文集50余种。1996年出版5卷本《铁凝文集》,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9卷本《铁凝作品系列》。作品曾6次获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由铁凝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等多国文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