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絲·第二十三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德伯家的苔絲·第二十三章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它描寫了一位農村姑娘的悲慘命運。哈代在小說的副標題中稱女主人公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公開地向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社會道德挑戰。[1]
七月的炎熱天氣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人們身邊,平坦山谷中的大氣好像麻醉劑一樣,既沉重又沉悶,籠罩着奶牛場的人們、奶牛和樹木。熱氣騰騰的綿綿大雨,使得供奶牛放牧的牧草長得更加茂盛了,但是也妨礙了其它牧場上晚期收割牧草的工作。
那是一個禮拜天的早晨;牛奶已經擠完了;住在場外的擠奶工人也回家了。梅爾斯托克教堂離奶牛場大約有三四英里遠近,苔絲和另外三個擠奶的女工已經商量好了,打算一塊兒去那兒作禮拜,所以她們就迅速換好了衣服。到現在為止,苔絲來泰波塞斯已經兩個月了,這還是她第一次出門去玩。在頭一天的整個下午和晚上,雷陣雨嘩嘩地傾倒在牧場上,牧場上有些乾草也被衝進河裡去了;但是今天早上,大地經過雨水的沖洗,太陽照射在牧場上,顯得更加明亮,空氣清新而芬芳。
從她們的教區通往梅爾斯托克的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有一段是沿着谷中最低洼的地方通過的。那幾個姑娘走到那段最低洼的地方時,發現大雨過後有一段大約五十碼長的路面被淹沒了,積水深過腳面。在平常的日子裡,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障礙;她們都是穿的高底木頭套鞋和靴子,可以滿不在乎地從水中蹚過去;但是這天是禮拜天,是她們拋頭露面的日子,她們口頭說的是去進行精神上的陶冶,而實際上是去進行肉體徵服肉體的談情說愛;這個時候她們都會穿上白色的襪子和輕俏的鞋,有的穿粉紅的連衣裙,有的穿白色的連衣裙,有的穿淡紫色的連衣裙,只要上面濺上了一點兒泥都能被人看見;這片水塘把她們擋住了,叫她們犯了難。她們能夠聽見教堂的鐘聲已經敲響了——可是她們差不多還在一英里路以外。
「誰能夠想到在夏天這條河裡還會漲這樣大的水呢!」瑪麗安說,她們已經爬到了路邊的坡頂上,猶豫不定地站在那兒,希望沿着山坡爬過去,繞過那個水塘。「如果不從水裡蹚過去,或者另外從徵收通行稅的路上繞過去,我們是過不了這個水塘的;要是繞過去的話,我們一定很晚才能到!」萊蒂毫無辦法地站在那兒說。
「我們要是進教堂晚了,讓所有的人看着,我一定要難堪不過的。」瑪麗安說,「不等到『求主這個,求主那個』的時候,我是恢復不過來的。」
正當她們擠在斜坡上站着的時候,她們聽見了路邊拐彎的地方傳來一陣水聲,接着安琪爾·克萊爾就在眼前出現了,他正在水中沿着那條被水淹的小路走來。
她們四個人的心臟都不約而同地猛跳了一下。
他的外表不像是過禮拜的,這大概是那個嚴守教條的牧師教育出來的兒子的樣子吧;他穿的衣服還是在奶牛場擠奶時穿的衣服,腳上穿着走泥濘道路的靴子,帽子裡面還塞了一片捲心菜葉,以保持頭部的涼爽,手裡拿一把小草鏟,這就是他全身的裝束。
「他不是上教堂去的,」瑪麗安說。
「不是的——但我希望他是上教堂去的!」苔絲低聲說。
實際上,對也好錯也罷(借用巧舌如簧的辯論家的話),在夏季天氣晴朗的日子裡,安琪爾與其說在大小教堂里聽人講道,不如說是在大自然里接受教訓。而且這天早晨,他還出門去了解過洪水沖走乾草是不是帶來了巨大的損失。他在路上老遠就望見了那幾個姑娘們,儘管她們把心思集中在途中的困難上而沒有注意到他。他知道那個地點的水位已經升高了,也知道那片積水完全有可能成為她們路上的障礙。所以,他就急急忙忙地趕來,心裡模模糊糊地想着怎樣才能幫助她們——尤其是要幫助她們中間的某一個人。
四個姑娘的面頰紅撲撲的,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身穿輕盈的夏裝站在路邊的土坡上,就像鴿子擠在屋脊上一樣,看上去是那樣迷人,因此他在走到她們跟前之前,就停下來把她們端詳了一番。姑娘們穿着細紗長裙,長裙的下擺從草叢中趕出來無數的飛蟲和蝴蝶,它們被關在透明的裙擺之中飛不出來,就像關在籠中的小鳥一樣。安琪爾的眼光終於落在了苔絲的身上。苔絲站在四人隊伍的最後,正為她們進退兩難而忍不住要笑的時候,接觸到他的目光,不禁變得容光煥發。
積水不比安琪爾的靴子深,他就從水中走到了她們的下邊;他站在那兒,看着網羅在長裙中的飛蟲和蝴蝶。
「你們是想去教堂嗎?」他對站在最前面的瑪麗安說,說話里也包括了後面的兩個,但是卻把苔絲排除在外。
「是的,先生;已經這麼晚了;我一定會難堪死了——」
「我來把你們抱過這個水塘吧——我把你們一個一個地抱過去。」
四個姑娘的臉一起都變紅了,仿佛在她們胸膛里跳動的是一顆心。
「我想你抱不動的,先生,」瑪麗安說。
「你們要過去,這是唯一的辦法了。站着別動。瞎說——你們不會太重的!我能夠把你們四個人一起抱起來。好了,瑪麗女,你來吧,」他接着說,「把你的胳膊伸過來,抱着我的肩膀,就這樣。好啦!抱緊。你做得很好。」
瑪麗安按照克萊爾的吩咐,伏在他的肩上,讓他用胳膊抱着走過去,他的身材又高又瘦,從後面看過去,就好像一根花枝,抱着的瑪麗安就像是上面的一束鮮花。他們走到路上拐彎的地方不見了,但是從傳過來的他們在水中走路的聲音和瑪麗安帽子上露出來的絲帶,可以知道他們走到了哪兒。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按照她們站在斜坡上的順序,伊茨·休特是第二個。
「他回來了,」伊茨·休特低聲說,她們聽得出來,她的嘴唇已經被感情燒乾了。「我也要和瑪麗安一樣,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對着他的臉。」
「那也沒有什麼呀,」苔絲急忙說。
「什麼事都是有定數的,」伊茨沒有聽到苔絲說話,接着說。「擁抱有定數,不擁抱也有定數;現在我擁抱的時候來了。」①
①參見《聖經·傳道書》第三章。
「餵——那是《聖經》中的話呀,伊茨!」
「不錯,」伊茨說,「在教堂里,我總是喜歡這些漂亮的詩句。」
安琪爾·克萊爾現在走到了伊茨的面前,不過在他的這番舉動里,有四分之三是出於一種幫忙的性質。伊茨一聲不響地朦朦朧朧地伏到克萊爾的肩上,克萊爾機械地把她抱起來走了。當萊蒂聽見他第三次轉回來時,她那一顆心怦怦地跳着,把她激動得差不多都搖晃起來了。克萊爾走到這個長着紅頭髮的姑娘面前,在他把她抱起來時,他看了苔絲一眼。他不能夠用嘴巴把話更明白地說出來。「一會兒就只剩下你和我了。」她臉上的表情說明她理解了他的意思;她有些喜形於色。他們都能善解人意。
可憐的小萊蒂儘管身子最輕,但是抱着她卻最麻煩。瑪麗安胖乎乎的一堆死肉,好像一口袋糧食,幾乎都把克萊爾給壓倒了。伊茨很懂事,靠在他的肩上一動也不動。萊蒂卻是歇斯底里的一團。
不過,他還是把這個不安靜的姑娘抱過了水塘,把她放在地上,轉身走了,苔絲從樹籬的頂上望過去,看見遠處她們三個人擠在一起,站在他把她們放下的那塊高地上,現在輪到她了。苔絲心裡感到局促不安,因為她看見她的夥伴們接近克萊爾的呼吸和眼睛時那樣激動,曾經嗤之以鼻,而現在卻輪到她自己緊張了;她好像是害怕泄露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似的,到了最後一刻竟然推託搪塞起來。
「也許我能夠沿着這面土坡走過去——走路我比她們強得多。你一定太累了,克萊爾先生!」
「不,不,苔絲,」克萊爾急忙說。苔絲幾乎在不知不覺當中倒進了他的懷裡,靠在了他的肩上。
「娶三個利亞只是為了得到一個拉結呀!」①他輕聲說。
「她們都是比我強的女孩子呀,」她回答說,說話里仍然很慷慨地堅持着自己心中要成全她們的決定。
①《舊約·創世紀》第二十八章說,以撒吩咐雅各到外祖家去,在拉班的三個女兒中娶一個為妻。第二十九章接着說,雅各為拉班工作了七年,拉班把大女兒利亞(Leah)和使女茲爾巴許配給他,但雅各為了得到拉班的小女兒拉結(Rachel),又為拉班工作了七年。
「在我看來不是這樣的,」安琪爾說。
他看見她聽了他說的話臉上一紅;就抱着她往前走了幾步,沒有說話。
「但願我不要太重才好?」她羞怯地問。
「啊,不重。你試試瑪麗安就知道!她是那樣重的一堆肉呢。你卻像陽光照耀下上下起伏的一片波浪。你身上穿的這件細紗衣裳,就是從波浪里飛出來的浪花。」
「這真讓人高興——要是你覺得我真像波浪的話。」
「我在前面出的四分之三的力氣完全是為了後面這四分之一的緣故呀。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真沒有想到今天會碰到這件事。」
「我也沒有想到……水是突然上漲的。」
她嘴裡說着水漲了的話,但是她明白他說的話裡面的意思,因此她的呼吸把她的真情泄漏了。克萊爾靜靜地站着,把自己的臉朝向她的臉。
「啊,苔絲!」他感嘆地說。
苔絲姑娘的面頰在微風中燒得發燙,情感蕩漾,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安琪爾這時也想到,他利用這個偶然得來的優勢有些不公平;他因此就不再邁她了。他們口中雖然沒有明白地把他們的情話說出來,但是他們卻希望現在就適可而止。但是,他走得很慢,儘量把抱着她走路的時間延長;不過他們最後還是走到了拐彎的地方,剩下的一段路就完全暴露在另外三個姑娘的眼中了。他們走到了乾燥的地面,克萊爾把苔絲放了下來。
苔絲的朋友們把眼睛睜得圓圓的,帶着深思,看着她和安琪爾,她也看得出來她們一直在議論她。他急急忙忙地向她們告了別,又沿着被水淹沒的道路嘩嘩地走了回去。
四個姑娘又像以前一樣往前走了,後來瑪麗安打破沉默說——
「不——不管怎麼說;我們沒有辦法比過她!」她神情沮喪地看着苔絲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苔絲問。
「他最喜歡你呀——他最最喜歡你呀!他抱你過來時我們都看見啦。要是你給他一點點兒鼓勵,只要很小一點兒,他就一定吻過你了。」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她說。
她們一塊兒出門時的歡樂情緒也不知道怎麼消失了;但是在她們中間並沒有仇恨和惡意。她們都是純樸的年輕女孩子;她們都生長在偏僻的農村里,都非常相信宿命論的思想,所以誰也沒有恨她。她們是無法取代苔絲的。
苔絲心裡頭很難過。她無法掩蓋自己已經愛上了安琪爾·克萊爾的事實,也許,她在知道其他幾個姑娘也傾心於他的時候,她愛他就愛得更加強烈了。這種情緒是能夠相互傳染的,在女孩子中間尤其如此。可是,她那顆同樣渴望愛情的心也很同情她的朋友們。苔絲天性極其忠厚,但是要去同愛情搏鬥又未免力量太弱小了,所以後來的結果是自然而然的。
「我決不會妨礙你的,也不會妨礙你們中間任何一個!」當天夜裡苔絲在寢室里對萊蒂聲明說(說的時候流着眼淚)。「我不能不說,親愛的!我覺得他心裡一點結婚的意思也沒有;但是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是會拒絕他的,就像我拒絕其他的人一樣。」
「啊,真的嗎?為什麼?」莫名其妙的萊蒂問。
「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得把話說明白。我要把自己完全撇在一邊,但是他也不會從你們中間選一個的。」
「我從來沒有這樣希望過——也沒有這樣想過!」萊蒂痛苦地說。「可是,唉!我但願我已經死了才好。」
這個可憐的女孩子,被一種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感情折磨着,轉身面向剛剛上樓的另外兩個女孩子。
「我們跟她還是朋友,」她對她們說。「她覺得他娶她的機會並不比娶我們的多。」
她們中間的隔閡就這樣消除了,又親親熱熱地說起知心話來。
「我似乎現在做什麼都不在乎了,」瑪麗安說,她的心情現在低落到了極點。「我要嫁給斯底克福特的一個奶牛場老闆了,他已經向我求婚兩次了;可是——大啊——我現在寧肯死了也不願做他的妻子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啊,伊茨?」
「那麼我承認,」伊茨小聲說,「今天他抱着我走過水塘的時候,我心裡想他一定要吻我的;我靜靜地靠在他的胸膛上,等了又等,一動也不動。但是他沒有吻我。我再也不願意在泰波塞斯住下去了!我要回家去。」
姑娘們的愛情既然沒有了希望,臥室里的氣氛也就變得煩躁不安起來。冷酷的自然法則把她們的感情激發出來——這種感情既不是她們想要的,也不是她們情願的,就是在這種感情的壓力下,她們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
白天發生的事已經燃起了火苗,在她們的胸膛里燃燒着,折磨着她們,使她們痛苦得幾乎無法忍受了。她們作為個體存在的差別被這種感情消除了,她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被稱作女人的這種有機體的一部分。因為誰也沒有希望,所以她們都是那樣坦誠,沒有一點兒忌妒。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明白事理的姑娘,誰也沒有想到為了超過別人,就用虛榮的幻想去自欺欺人,或是去否認她們的愛情,或去賣弄風情。從她們的身分地位看,她們完全明白她們的痴情不會有什麼結果;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是她們自己建立起來的思想觀念在作怪;從文明的觀點看,她們的愛情根本就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但是從自然的觀點看,什麼理由也不缺少);事實是,愛情是確實存在的,而且給她們帶來的極度喜悅到了銷魂蝕魄的程度;所有這一切也使她們產生出一種聽天由命和自尊自重的思想,而她們要是真的去爭奪他作丈夫,卑鄙地想心思,那麼這種態度就會被破壞掉了。
她們在小床上翻來覆去的,老是睡不着,樓下的奶油榨機里也傳來單調的滴答聲。
「你沒睡着吧,苔絲?」過了半小時,有一個女孩子低聲問。
那是伊茨·體特的聲音。
苔絲回答說沒有睡着,剛一說完,萊蒂和瑪麗安也掀開了被單嘆着氣說——
「我們也沒有睡着呢!」
「據說他家裡給他找了一位小姐——我實在想知道她長的是個什麼樣子!」
「我也很想知道,」伊茨說。
「給他找了一個小姐?」苔絲吃了一驚,急忙問。
「啊,不錯——聽人悄悄說的;是一個門戶和他相當的小姐,他家裡給他找的;是一個神學博士的女兒,離他父親住的愛敏寺教區不遠;他們說他不太喜歡她。不過他肯定是要娶她的。」
關於這件事,她們知道的就是這樣一點點;但是在夜色深沉的晚上,這件事已經足以使她們建立起痛苦和悲哀的遐想。他們想象出所有的細節,想象他怎樣被勸說得同意了,想象怎樣準備婚禮,想象新娘的快樂,想象新娘的服裝和婚紗,想象新娘和他住在一起的幸福之家,而他同她們之間的舊情卻被忘得一乾二淨,她們就這樣談着,痛苦着,直到她們哭着睡着了,才算把憂愁驅散掉。
在這段新聞透露出來以後,苔絲也就斷了痴心妄想的念頭,不再以為克萊爾對她的殷勤含有什麼嚴肅鄭重的意義了。那只是因為她的美麗而愛她的,就像上在過去的夏季一樣,也就是說,他是為了暫時的愛情歡娛而愛她的,此外沒有別的。在這種悲傷的想法裡,她還戴有一頂荊棘之冠,那就是他對她的暫時愛戀勝於其他的人,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天性方面比她們更熱情、更聰明、更美貌,但是從社會禮法的觀點看,她卻不比被他忽視的不如她美貌的那些人更值得他愛。[2]
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英國詩人、小說家。他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創作以小說為主,繼承和發揚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晚年以其出色的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