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絲·第十九章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德伯家的苔絲·第十九章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絲》。它描寫了一位農村姑娘的悲慘命運。哈代在小說的副標題中稱女主人公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公開地向維多利亞時代虛偽的社會道德挑戰。[1]
第十九章
一般說來,給母牛擠奶是由不得自己選擇的,也由不得自己的喜愛,碰上哪一頭就擠哪一頭。可是某些奶牛卻喜歡某個特定人的手,有時候它們的這種偏愛非常強烈,如果不是它們喜歡的人,根本就不站着讓你擠奶,還毫不客氣地把它們不熟悉的人的牛奶桶踢翻。
奶牛場老闆有一條規矩,就是堅持通過不斷地變換人手,來打破奶牛這種偏愛和好惡的習慣;因為不這樣做,一且擠奶的男工和女工離開了奶牛場,他就會陷入困難的境地。可是,那些擠奶女工個人的心愿卻同奶牛場老闆的規矩相反,要是每個姑娘天天都挑她們已經擠習慣了的那八頭或十頭奶牛,擠它們那些她們已經感到順手的xx頭,她們就會感到特別輕鬆容易。
苔絲同她的夥伴們一樣,不久也發現喜歡她的擠奶方式的那幾頭牛;在最後兩三年裡,有時候她長時間地呆在家裡,一雙手的手指頭已經變得嬌嫩了,因此她倒願意去迎合那些奶牛的意思。在全場九十五頭奶牛中,有八頭特別的牛——短胖子、幻想、高貴、霧氣、老美人、小美人、整齊、大嗓門——雖然有一兩頭牛的xx頭硬得好像胡蘿蔔,但是她們大多數都樂意聽她的,只要她的手指頭一碰xx頭,牛奶就流了出來。但是她知道奶牛場老闆的意思,所以除了那幾頭她還對付不了的不容易出奶的牛而外,只要是走到她的身邊的奶牛,她都認真地為它們擠奶。
後來不久,她發現奶牛排列的次序表面上看起來是偶然的,但是同她的願望又能奇怪地一致,關於這件事,她感到它們的次序決不是偶然的結果。近來,奶牛場老闆的學徒一直在幫忙把奶牛趕到一起,在第五次或第六次的時候,她靠在奶牛的身上,轉過頭來,用滿是狡黠的追問眼光看着他。
「克萊爾先生,是你在安排這些奶牛吧!」她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紅;她在責備他的時候,雖然她的上嘴唇仍然緊緊地閉着,但是她又輕輕地張開她的上嘴唇,露出可愛的微笑來。
「啊,這並沒有什麼不同,」他說,「你只要一直在這兒,這些奶牛就會由你來擠。」
「你是這樣想的嗎?我的確希望能這樣!但我又的確不知道。」
她後來又對自己生起氣來,心想,他不知道她喜歡這兒的隱居生活的嚴肅理由,有可能把她的意思誤解了。她對他說話的時候那樣熱情,似乎在她的希望中有一層意思就是在他的身邊。她心裡非常不安,到了傍晚,她擠完了奶,就獨自走進園子裡,繼續後悔不該暴露自己發現了他對她的照顧。
這是六月里一個典型的傍晚,大氣的平衡達到了精細的程度,傳導性也十分敏銳,所以沒有生命的東西也似乎有了兩三種感覺,如果說沒有五種的話。遠近的界線消失了,聽者感覺到地平線以內的一切都近在咫尺。萬籟俱寂,這給她的印象與其說是聲音的虛無,不如說是一種實際的存在。這時傳來了彈琴聲,寂靜被打破了。
苔絲過去聽見過頭上閣樓里的那些琴聲。那時的琴聲模糊、低沉、被四周的牆壁擋住了,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令她激動,琴聲在靜靜的夜空里蕩漾,質樸無華,就像赤裸裸的一樣。肯定地說,無論是樂器還是演奏都不出色:不過什麼都不是絕對的苔絲聽着琴聲,就像一隻聽得入迷的小鳥,離不開那個地方了。她不僅沒有離開,而且走到了彈琴人的附近,躲在樹籬的後面,免得讓他猜出她藏在那兒。
苔絲髮現她躲藏的地方是在園子的邊上,地卜的泥土已經許多年沒有耕種了,潮濕的地上現在長滿了茂密的多汁的雜草,稍一碰雜草,花粉就化作霧氣飛散出來;又高義深的雜草開着花,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野花有紅的、黃的和紫的顏色,構成了一幅彩色的圖畫,鮮艷奪目,就像是被人工培植出來的花草一樣。她像一隻貓悄悄地走着,穿過這片茂密的雜草,裙子上沾上了杜鵑蟲的粘液,腳下踩碎了蝸牛殼,兩隻手上也沾上了薊草的漿汁和蛞蝓的粘液,被她擦下來的樹霉一樣的東西,也沾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這種樹霉長在蘋果樹幹上像雪一樣白,但是沾到她的皮膚上就變成了像茜草染成的斑塊;她就這樣走到離克萊爾很近的地方,不過克萊爾卻看不見她。
苔絲已經忘記了時間的運行,忘記廠空間的存在。她過去曾經描述過,通過凝視夜空的星星就能隨意生出靈魂出竅的意境,現在她沒有刻意追求就出現了;隨着那架舊豎琴的纖細的音調,她的心潮起伏波動,和諧的琴音像微風一樣.吹進了她的心中,感動得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那些飄浮的花粉,似乎就是他彈奏出米的可見的音符,花園裡一片潮濕,似乎就是花園受到感動流出的淚水。雖然夜晚快要降臨了,但是氣味難聞的野草的花朵,卻光彩奪目,仿佛聽得入了迷面不能閉合了,顏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相互融合在一起。
那時仍然透露出來的光線,主要是從西邊一大片雲彩中的一個大洞中產生生出來的;它仿佛是偶然剩餘下來的一片晝,而四周已經被暮色包圍了。他彈完了憂鬱的旋律,他的彈奏非常簡單,也不需要很大的技巧;苔絲在那兒等着,心想第二支曲子也許就要開始了。可是,他已經彈得累了,就漫無目的地繞過樹籬,慢慢向她身後走來。苔絲像被火烤了一樣滿臉通紅,好像根本無法移動一步,就悄悄躲在一邊。
但是,安琪爾已經看見了她那件輕盈的夏衣,開口說話了。雖然他離開她還有一段距離,但是她已經聽到了他的低沉的說話聲。
「你為什麼那樣躲開了,苔絲?」他說。「你害怕嗎?」
「啊,不,先生……不是害怕屋子外面的東西;尤其是現在,蘋果樹的花瓣在飄落,草木一片翠綠,這就更用不着害怕了。」
「但是屋子裡有什麼東西使你感到害怕,是嗎?」
「唔——是的,先生。」
「害怕什麼呢?」
「我也說不太明白」
「怕牛奶變酸了嗎?」
「不是。」
「總之,害怕生活?」
「是的,先生。」
「哦——我也害怕生活,經常怕。生活在這種境遇里真是不容易,你是不是這樣認為?」
「是的——現在你這樣明明白白地一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誰說都一樣,我真沒有想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也會這樣看待生活,你是怎樣認識到的呢?」
她猶猶豫豫地,不作回答。
「說吧,苔絲,相信我,對我說吧。」
她心想他的意思是說她怎樣看事物的各個方面,就羞怯地問答說——
「樹木也都有一雙探索的眼睛,是不是?我是說,它們似乎有一雙眼睛。河水也似乎在說話,——『你為什麼看着我,讓我不得安寧?』你似乎還會看到,無數個明天在一起排成了一排,它們中間的第一個是最大的一個,也是最清楚的一個,其它的一個比一個小,一個比一個站得遠;但是它們都似乎十分兇惡,十分殘忍,它們好像在說,『我來啦!留神我吧!留神我吧!』……可是你,先生,卻能用音樂激發出夢幻來,把所有這些幻影都通通趕走了!」
他驚奇地發現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雖然她不過是一個擠牛奶的女工,卻已經有了這種罕有的見解了,這也使得她與其他的同屋女工不同——她竟有了一些如此憂傷的想法。她是用自己家鄉的字眼兒表達的——再加上一點兒在標準的六年小學中學到的字眼——她表達的也許差不多是可以被稱作我們時代的感情的那種感情,即現代主義的痛苦。他想到,那些所謂的先進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時髦的字眼加以定義——使用什麼「學」或什麼「主義」,那麼許多世紀以來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領會到的感覺,就會被表達得更加清楚了,想到這裡,他也就不太注意了。
但是,仍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她這樣年輕就產生了這樣的思想;不僅僅只是奇怪;還叫人感動,叫人關心,叫人悲傷。用不着去猜想其中的緣由,他也想不出來,經驗在於閱歷的深淺,而不在於時間的長短。從前苔絲在肉體上遭受到痛苦,而現在卻是她精神上的收穫。
在苔絲這一方面,她弄不明白,一個人生在牧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又沒有什麼物質上的缺乏,為什麼還要把生活看成足一種不幸。對她這樣一個苦命的朝聖者來說,這樣想自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那樣一個讓人羨慕和富有詩意的人,怎麼會掉進恥屏谷①中呢,怎麼也會有烏茲老人②一樣的感情呢——他的感覺就同她兩三年前的感覺一樣——「我寧願上吊,寧願死去,也不願活着。我厭惡生命,我不願意永遠活着。」
①恥辱谷(ValleyofHumiliation),英國作家班揚(JohnBunyan,1628-1688)在其所着小說《天路歷程》中所提的一個地方。
②烏茲老人(themanofUz),《舊約·約伯記》第一章說,烏茲這個地方有一個老人名叫約伯,敬畏上帝,遠離罪惡。上帝要試其心,便把災禍降給他,於是約伯詛咒自己的生日,悅不如死了的好。
的確,他現在已經離開學校了。但是苔絲知道,那只是因為他要學習他想學習的東西,就像彼得大帝到造船廠里去學習一樣。他要擠牛奶並不是因為他非要擠牛奶不可,而是因為他要學會怎樣做一個富有的、興旺發達的奶牛場老闆、地主、農業家和畜牧家。他要做一個美同或澳大利亞的亞伯拉罕③,就像一個國王一樣統管着他的羊群和牛群,或是長有斑點或斑紋的羊群和牛群,還有大量的男女僕人。不過有的時候,似乎她也難以理解,他這樣一個書生氣十足、愛好音樂和善于思索的年輕人,為自己選擇的竟是做一個農民,而不是像他的父親和哥哥一樣去當牧師。
③亞伯拉罕(Abraham),《聖經》中的人物一希伯萊人的始祖,養有大量牛群。
因此,他們對於各自的秘密誰也沒有線索,誰也不想打聽對方的歷史,各自都為對方的表現感到糊塗,都等着對各自的性格和脾性有新的了解。
每一天,每一小時,他都要多發現一點點兒她性格中的東西,在她也是如此。苔絲一直在努力過一種自我克制的生活,不過她卻一點兒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活力有多麼強大。
起先,苔絲把安琪爾·克萊爾看成一個智者,而沒有把他看成一個普通的人。她就這樣把他拿來同自己作比較;每當她發現他的知識那樣豐富,她心中的見解又是那樣淺薄的時候,要是同他的像安地斯山一樣的智力相比,她就不禁自慚形穢,心灰意冷,再也不願作任何努力了。
有一天,他同她偶爾談起了古代希臘的田園生活,也看出了她的沮喪。在他談話的時候,她就一邊采坡地上名叫「老爺和夫人」的花的蓓蕾。
「為什麼你一下子就變得這樣愁容滿面了?」他問。
「哦,這只是——關於我自己的事,」她說完,苦笑了一下,同時又斷斷續續地動手把「夫人」的花蕾剝開。「我只不過想到了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看來我命中機運不好,這一生算是完了!我一看見你懂得那樣多,讀得那樣多,閱歷那樣廣,思想那樣深刻,我就感到自己一無所知了!我就好像是《聖經》里那個可憐的示巴女王,所以再也沒有一點兒精神了。」
「哎呀,你快不要自尋苦惱了!唉,」他熱情地說,「親愛的苔絲,只要能夠幫助你,我是別提有多高興啦,你想學歷史也好,你想念書也好,我都願意幫你——」
「又是一個『夫人』,」她舉着那個被她剝開的花蕾插嘴說。
「你說什麼呀?」
「我是說,我剝開這些花蕾的時候,『夫人』總是比『老爺』多。」
「不要去管什麼『老爺』『夫人』了。你願不願意學習點功課,比如說歷史?」
「有的時候我覺得,除了我已經知道的東西以外,就不想知道更多的東西了。」
「為什麼?」
「知道了又怎麼樣呢,只不過是一長串人中的一個,只不過發現某本古書中有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只不過知道我要扮演她的角色,讓我難過而已。最好不過的是,不要知道你的本質,不要知道你過去的所作所為和千千萬萬人一樣,也不要知道你未來的生活和所作所為也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
「那麼,你真的什麼都不想學嗎?」
「我倒想學一學為什麼——為什麼太陽都同樣照耀好人和壞人,」她回答說,聲音里有點兒發抖。「不過那是書本里不會講的。」
「苔絲,不要這樣苦惱!」當然,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出於一種習慣的責任感,因為在過去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產生過這樣的疑問。在他看着她那張純真自然的嘴和嘴唇的時候,心想,這樣一個鄉下女孩子會有這種情緒,只不過是照着別人的話說罷了。她繼續剝著名叫「老爺和夫人」花的花蕾,垂着頭,一雙眼睛看着自己的臉頰,克萊爾盯着她那像波浪一樣捲曲的眼睫毛看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走了。他走了以後,她又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心思重重地剝完最後一個花蕾;然後,她像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心煩意亂地把手中的花蕾和其它所有的高貴花蕾扔到地上,為自己剛才的幼稚大為不快,同時她的心中也生出一股熱情。
他一定心裡認為她多麼愚蠢呀!為了急於得到他的好評,她又想到了她近來已經努力忘掉了的事情,想到了那件後果叫人傷心的事情——想到了她的家和德貝維爾騎士的家是一家。它們之間缺乏相同的表徵,它的發現在許多方面已經給她帶來了災難,也許,克萊爾作為一個紳士和學習歷史的人,如果他知道在金斯伯爾教堂里那些珀貝克大理石和雪花石雕像是真正代表她的嫡親祖先的,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德貝維爾家族的人,知道她不是那個由金錢和野心構成的假德貝維爾,他就會充分尊重她,從而忘了她剝「老爺和夫人」花蕾的幼稚行為。
但是在冒險說明之前,猶豫不決的苔絲間接地向奶牛場老闆打聽了一下這件事可能對克萊爾先生產生的影響,她問奶牛場老闆,如果一個本郡的古老世家既沒有錢也沒有產業,克萊爾先生是不是還會尊重。
「克萊爾先生,」奶牛場老闆強調說,「他是一個你從來沒聽說過的最有反抗精神的怪人——一點兒也不像他家裡的其他人;有一件事他是最討厭不過的,那就是什麼古老世家了。他說,從情理上講,古老世家在過去已經用盡了力氣,現在他們什麼也沒有剩下了。你看什麼比勒特家、特倫哈德家、格雷家、聖昆丁家、哈代家,還有高爾德家,從前在這個山谷里擁有的產業有好幾英里,而現在你差不多花一點兒小錢就可以把它們買下來。你問為什麼,你知道我們這兒的小萊蒂·普里德爾,他就是帕里德爾家族的後裔——帕里德爾是古老的世家,新托克的王家產業現在是威塞克斯伯爵的了,而從前卻是帕里德爾家的,可從前沒有聽說過威塞克斯伯爵家啊。唔,克萊爾先生髮現了這件事,還把可憐的小萊蒂嘲笑了好幾天呢。『啊!』他對萊蒂說,『你永遠也做不成一個優秀的擠奶女工的!你們家的本領在幾十輩人以前就在巴勒斯坦用盡了,你們要恢復力氣做事情,就得再等一千年。』又有一天,有個小伙子來 這兒找活兒干,說他的名字叫馬特,我們問他姓什麼,他說他從來沒有聽說他有什么姓,我們問為什麼,他說大概是他們家建立起來的時間還不夠長吧。『啊!你正是我需要的那種小伙子呀!』克萊爾說,跳起來去同他握手;『你將來一定大有前途』;他還給了他半個克朗呢。啊,他是不吃古老世家那一套的。」
可憐的苔絲在聽了對克萊爾思想的形容和描述後,暗自慶幸自己沒有在軟弱的時候對自己的家旅吐露出一個字——雖然她的家族不同尋常地古老,差不多都要轉一圈了,又要變成一個新的家族了。另外,還有一個擠奶的姑娘在家世方面似乎和她不相上下。因此,她對德貝維爾家族的墓室,對她出生的那個征服者威廉的騎士家族,都閉口不提。她對克萊爾的性格有了這種了解以後,她猜想她之所以引起他的興趣,大半是他認為她不是一個古老世家,而是一個新家。[2]
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英國詩人、小說家。他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創作以小說為主,繼承和發揚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晚年以其出色的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