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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出自清代納蘭性德的《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1]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譯文及注釋

譯文

這愁緒什麼時候才是盡頭?滴落在空空台階上的細雨終於止住,夜晚如此清冷,正是適宜葬花的天氣。你離我而去已整整三年,縱然是一場大夢,也早就應該醒來了。你一定是覺得人間沒有趣味吧,不如泥土深處的黃泉,雖冷冷清清,但它能埋葬所有的愁怨。你倒是去了那清淨之地,而我們生生世世不離不棄的約定,就這樣被你拋棄。

如果可以寄書信到黃泉該多好,好讓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怎樣,是誰在身旁照顧你。夜深了,我仍然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不忍再彈奏那哀怨淒婉的琴弦。讓我們來生再結為知己吧,就怕真的有來生,我們兩個仍然無法長相廝守。而今,我的淚水已經流盡,紙錢燒成灰,飄忽不定。

注釋

金縷曲:詞牌名。又名《賀新郎》《乳燕飛》,亦作曲牌名。一百十六字,前後片各六仄韻。

葬花天氣:指春末落花時節,大致是農曆五月,這裡既表時令,又暗喻妻子之亡如花之凋謝。

夜台:指墳墓。

釵鈿約:釵鈿即「金釵」、「鈿合」,女子飾物。暗指愛人間的盟誓。

重泉:即「黃泉」、「九泉」,指生死兩隔。

雙魚:書信,典出古樂府。

湘弦:即湘靈鼓瑟之弦。傳說舜之妃子溺湘水而亡,後為水神,古代詩詞中常用琴瑟代指夫妻,這裡指納蘭不忍再彈奏那哀怨淒婉的琴弦,否則會勾起悼亡的哀思。

賞析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是納蘭性德悼亡詞中的代表作。其悼亡詞有四十首之多,皆血淚交溢,語痴入骨。此詞尤稱絕唱。詞從空階滴雨,仲夏葬花寫來,引起傷春之感和悼亡之思;又以夜台幽遠,音訊不通,以至來生難期,感情層層遞進,最後萬念俱灰。此生已矣,來世為期?全詞虛實相間,實景與虛擬,所見與所思,糅合為一,歷歷往事與冥冥玄想密合無間。納蘭詞「哀感頑艷」、「令人不能卒讀」,於此可見一斑。[2]

詞起得突兀:「此恨何時已?」此乃化用李之儀《卜算子》詞「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成句,劈頭一個反問,道出詞人心中對盧氏之死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作者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訣,歡樂不終而哀思無限;又恨人天懸隔,相見無由,值此亡婦忌日,這種愁恨更有增無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句,更渲染出悼亡的環境氛圍。「滴空階」二句,化用溫庭筠《更漏子》下闋詞意,溫詞曰:「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能清晰聽到夜雨停歇之後,殘雨滴空階之聲的人,一定有着鬱悶難排的心事,溫飛卿是為離情所苦,納蘭容若則為喪妻之痛,死別之傷痛自然遠過於生離,故其悽苦更甚。盧氏死於農曆五月三十日,此時已是夏天,爭奇鬥豔的百花已大都凋謝,故稱「葬花天氣」。此處有兩措辭當注意:其一明屬夏夜,卻稱「寒更」,此非自然天氣所致,乃寂寞淒涼之心境感受使然;其二是詞人不謂「落花」,而稱「葬花」,「葬」與「落」平仄相同自非韻律所限。人死方謂「葬」,用「葬」字則更切合盧氏之死,如春花一樣美艷的嬌妻,卻如落花一樣「零落成泥碾作塵」。如今之「葬花天氣」,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夢一場,但果真是夢也早該醒了。「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二句承上句來,人間無味,倒不如一抔黃土,與人世隔開,雖覺冷清,卻能將愁埋葬。夜台,即墓穴。埋愁地,亦指墓地。盧氏葬於玉河皂莢屯祖塋。「釵鈿約,竟拋棄」二句,再從自身痛苦生髮,謂你因覺人間無味而撒手歸去,卻不顧我倆當年白頭到老的誓言,竟使我一人痛苦地生活在人間。古時夫婦常以釵鈿作為定情之物,表示對愛情的忠誠。釵為古代婦女的首飾之一,乃雙股笄,鈿,即金花,為珠寶鑲嵌的首飾,亦由兩片合成。上片寫詞人對亡婦的深切懷念。

下片開頭,詞人期望能了解盧氏亡故以後的情況。這當然是以人死後精神不死,還有一個幽冥的陰間世界為前提的。此亦時代局限使然,也未嘗不是詞人的精誠所至,自然無可厚非。「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依?」「重泉」,即黃泉,九泉,俗稱陰間。雙魚,指書信。古樂府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之詩,後世故以雙鯉魚指書信。倘能與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一定得問問她,這幾年生活是苦是樂,他和誰人伴。此乃由生前之恩愛聯想所及。詞人在另兩首題為《沁園春》的悼亡詞中也說:「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又曰:「最憶相看,嬌訛道字,手剪銀燈自潑茶。」由生前恩愛,而關心愛人死後的生活,鍾愛之情,可謂深入骨髓。詞人終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欲以重理湘琴消遣,又不忍聽這琴聲,因為這是亡妻的遺物,睹物思人,只會起到「舉杯消愁」「抽刀斷水」的作用,而於事無補。湘弦,原指湘妃之琴。顧貞觀有和性德《採桑子》云:「分明抹麗開時候,琴靜東廂,……孤負新涼,淡月疏欞夢一場。」由此可以看出盧氏在日,夫婦常在東廂理琴。理琴,即彈琴。捎信既難達,彈琴又不忍,詞人只好盼望來生仍能與她結為知己。據葉舒崇所撰盧氏墓誌,性德於其妻死後,「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詞人不僅把盧氏當作親人,也當成摯友,在封建婚姻制度下,這是極難得的。詞人慾「結個他生知己」的願望,仍怕不能實現:「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詞人甚至擔心兩人依舊薄命,來生的夫妻仍不能長久。緣慳,指緣份少;剩月零風,好景不長之意。讀詞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淚下。新婚三年,便生死睽隔,已足以使人痛斷肝腸,而期望來生也不可得,這個現實不是太殘酷了嗎?在封建制度下,婚姻不以愛情為基礎,故很少美滿的,難得一兩對恩愛夫妻,也往往被天災人禍所拆散。許多痴情男女,只得以死殉情,以期能鬼魂相依。詞人期望來生再結知己,已是進了一步。但又自知無望,故結尾「清淚盡,紙灰起」二句,格外淒絕。[3]

創作背景

康熙十六年(1677年)盧氏因難產不幸去世,這首詞即作於康熙十九年(1680年)農曆五月三十日,為盧氏亡故三周年之時。

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1655-1685),滿洲人,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清代最著名詞人之一。其詩詞「納蘭詞」在清代以至整個中國詞壇上都享有很高的聲譽,在中國文學史上也占有光彩奪目的一席。他生活於滿漢融合時期,其貴族家庭興衰具有關聯於王朝國事的典型性。雖侍從帝王,卻嚮往經歷平淡。特殊的生活環境背景,加之個人的超逸才華,使其詩詞創作呈現出獨特的個性和鮮明的藝術風格。流傳至今的《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富於意境,是其眾多代表作之一。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