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的名册(杨德胜)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战友的名册是中国当代作家杨德胜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战友的名册
宽叔是参加过抗美援朝,身负重伤回乡的老兵,在公社一家单位做仓库保管员。他有一个小木盒,用红布包了三层,从没让外人看过。
七十年前,20岁的宽叔随志愿军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作战,荣立二等功。因受重伤回后方治疗,伤愈回乡安排工作。每次外出,宽叔将奖章挂在前胸,昂首挺胸,似带有炫耀的意味,同事或熟人总会问及奖章来历,他摸摸奖章,就从头到尾口述一遍在朝鲜作战,讲他的三十多名战友永远长眠在了那山那水。他们坚守的阵地,被美国人用炮弹犁过无数遍,整座山矮了几尺,有许多战友,没有找到遗体,与那片土地永远融化在一起,凝固起一座座新的山体。可是,他很少讲自己。
同样的战斗故事,尽管惨烈,可讲的次数多了,人们都知道了。他却讲的不知疲惫,似那些他亲历的鲜活故事,不讲出来,如棉花团在喉管里堵得慌。每次,他还没开讲,有年轻人就问:您在战场就没一点故事?
这一问,他双目发红,眼池奔泪:我们排三十多名战友,只有我活着。我自已,有什么可讲的,这奖章,我是替牺牲的战友们戴的,我有什么资格宣扬自己!?
有人不理解:哪有不讲自己的?要么打仗不勇敢,要么是冲锋在人家屁股后头。怪不得回来是个管仓库的呢。
宽叔一听,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气得颈项的青筋如蚯蚓在血管里拱动,拳头握成铁榔头,恨不得砸这些愣头青几下才解气:你不懂。跟你,脓包伢子,讲不清白。你如果再说,我撕你的臭嘴,用拳头砸你!
后来,单位的人不关心他讲故事了,只对他放在红漆泡木箱底的那个小木盒感兴趣。据同事老李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亲眼看见过,那白色木盒就四寸见方大,还上了一把小猴儿锁,宽叔用红布包了三层。五九年,闹饥荒,老李寻思着:宽叔是半边户(指父母、妻儿在农村,他在单位工作),盒子里装的,如果是值钱的东西,何不拿去卖了,买几斤小麦、包谷、红苕,送回家,全家人度饥荒?
老李几次想问,可没奓开口,寻思着:可能是他去朝鲜前,对象草儿给的订婚物件,可那时刚解放,他过了门订过婚的草儿家里一贫如洗,还有礼物送给他作定情物?那不可能。
老李将消息传开,说宽叔有个木盒,一定藏着贵重东西,有人分析:可能是他长得虎头虎脑的,在部队,有护士爱上了他,给他写的恋爱信,他一直存着。也有人附和:可能是朝鲜姑娘爱上了他。也有说:肯定是,部队的护士、朝鲜姑娘个个长得乖鬏(漂亮),盒子里一定是珍藏的她们的照片。老李反驳:你们,是一派胡言。你们懂个屁,哪晓得倒正。在朝鲜战场,敌人打炮弹如下雨,飞机丢弹如撒豆,还谈恋爱?还有照片?宽叔参军时,就会写个名字,还读得懂恋爱信?
几年后,宽叔有密盒的事,如长了翅膀,传到了乡下的妻子草儿耳朵里。这天,草儿牵着四个孩子来到宽叔单位:村里人都知道你有个装宝的木盒,说是部队的相好送的,拿出来看看。宽叔心想,那盒子里装的,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与其他人都无关。他只回答:没有。哪有什么好看的?
草儿也认真起来:屁大个盒子,连我也保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如果你在部队有相好,就把她接过来,与你过幸福日时。我把几个孩子也送到你单位来,我趁早给她腾地儿,与你离婚!老娘图个轻省。
宽叔抿抿厚嘴巴皮,这草儿嘴巴死撩人闲(土家人指讨厌),他从舌头下碾出几个字:真没什么好看的。借草儿下河洗衣服的机会,宽叔偷偷将木盒送到农业银行营业所,求主任放进保险柜里。回家来,还带回来两斤五花肉,给草儿买回一根红毛线,有点理直气壮:草儿,这肉,炒给孩子们吃。毛线,你扎对麻花辫子(头发),最好看。他一说,草儿紧绷绷的脸上才阴转晴,宽叔继续说:木盒确实没有,我这里就一个泡木箱,你打开看看,这八平方米屋里,角头角脑,你翻翻,看有不有什么秘密。
草儿把屋里翻了个遍,除找出几张泛黄的奖状,一枚立功奖章,什么也没有。她这才放了心:你去朝鲜这多年,我一直巴心巴肝等你。我什么也不图,只想你能活着回来。你如果有三心二意,那心就被狗子啃了。
宽叔安慰草儿:我在朝鲜战场,九死一生,喝战友的尿解渴,从战友遗体堆里爬出来的,我还怕人嚼舌头?我几斤几两,身上哪个零件你不知道?除了几处枪伤留下的疤,骨头里存有几块弹片,能有什么私人秘密?
到六十年代中期,有造反派听说宽叔有个木盒不上交政府,越传越离谱,说宽叔不老实,私藏美式手枪,是叛国行为,拉上街游斗。宽叔想起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一切委屈都忍在了肚子里。他义正辞严:我是私藏武器了。几个愣头青听见,高兴得蹦起来,这次终于交待了,抓到老宽的证据了。忙追问:你藏哪里去了?老实交待。
宽叔指指双腿:几块弹片,在我腿骨里,没取出来。
造反派一听,才哑巴了。
斗转星移,日月如河。二十年过去了,四十年过去了,有关宽叔木盒的故事,许多细节被日月蒸发,宽叔的木盒,泯于岁月的长河中。偶尔有人问及那只小木盒,宽叔只打几个响哈哈:早就搬家搬没了。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宽叔木盒的事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宽叔退休,也没向组织上提及木盒的事。妻子跟了他四十多年,孩子们都参加工作,宽叔把草儿接到镇上居住,草儿再也不相信宽叔有与部队漂亮护士、与朝鲜姑娘的事了。
当时,银行主任也要办退休了,就把宽叔叫去,说退休办交接,那个木盒是私人物品,不在交接之列。主任让他把木盒取回去。宽叔想着,那木盒在银行保险柜一放就是几十年,躲过了无数的追问,现在取回来了,只能继续潜伏在泡木箱里,等待去逝前交给组织。
每当夜深人静,妻子草儿睡熟时,宽叔就把木盒取出来,到客厅打开,用手抚摸着一张暗红色纸上面的文字,似每个字都如针芒,都如弹片,都如碑文,刺着他的眼睛,让他泪眼模糊。他的思绪就回到朝鲜战场,敌人的飞机如数不清的乌鸦扑来,炸弹如暴雨落在阵地,接着,地面大炮飞蝗般倾泄,战友们耳朵炸聋,有好多战友没留下一句话就光荣了。接着坦克碾压,步兵蜂涌,轮番冲锋。每个战友就是一面长城墙,把敌人死死挡在阵地以南,直到全排战士牺牲……
他想着,与全排三十多名战友比,他是多么幸运。越是想着,越是对战友深深地愧疚,越是浑身酸痛,嵌有弹片的腿子就发痨,不自在。他知道,是三十多个战友的英灵,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宽叔苦苦守望木盒,又度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他已是九十高龄,在一个隆冬,宽叔因患重感冒,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已时日不多,已经比战友们多活了六十多个年头。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凌晨,宽叔叫醒熟睡的老伴草儿,用尽全身力气,指着衣柜上的那个泡木箱,对草儿说:那,里面,有一个小木盒,我,我藏了,六十八年,一直没给你讲。你,你一定,要,要保管......好......说完,宽叔安祥离世。草儿痛哭,责骂老宽:死老头子!还真有一个木盒子?!她忙叫来孩子们,搭椅子从衣柜顶取下泡木箱,打开,从箱底取出用红布包着的木盒,一层层揭开红布,木盒是柏木块做的,表面光滑,用桐油浸泡过,吐淡淡清香,质地厚重,白里透着金黄,如玉。那把猴儿锁依然挂在上面,如一坚守岗位的卫士。草儿从宽叔內衣荷包摸出不足寸长的铜钥匙,沉甸甸的。草儿知道,这把钥匙,跟了宽叔六十多年,成了他身体长出的一截骨头。
草儿打开小锁,木盒里只有一张鲜血浸染过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不规则地写着一排排名字,第一个写着覃上宽(宽叔),第二个写着党小组长陈清谷……草儿含着泪数下来,共三十七个人名,是宽叔记下的,他们排牺牲的战友名字......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