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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國》是中國當代台灣作家柏楊所作《醜陋的中國人》中的一篇雜文。
作品欣賞
美國人是一個喜歡幫助人的民族,「我是不是可以為你效勞」並不只是油腔滑調一句應酬,而是劍及履及的一種行動。除了紐約和一兩個大碼頭地方外,只要你臉上稍露出困惑焦急的顏色,准有人上前問這一句話。你如果胸懷大志,答曰:「對呀,俺正需要幫忙,借給五千億美元周轉二十年,行不行?」結果當然不行。但假設你只不過迷了路,他閣下恐怕要忙上一陣,總要跟你說上一個仔細;不幸你的英文程度跟 先生一樣,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仍然不敢聽懂,他可能拉着你東奔西跑,好像你是王孫公子,他是販夫走卒。 夫人因為腰傷未愈,臨行時帶着一個特製的藤牌,作靠背之用。這藤牌在台灣用了半年之久,始終默默無聞,可是一到美國,它卻立刻樹大招風。無論走到那裡,總有白臉老爺認為她閣下的尊腰隨時都有從當中咔嚓一聲,折成兩截的可能。飛機上、火車上,更像龍袍加身,連站都不敢站,剛一欠屁股,就有人脅肩諂笑曰:「我是不是可以為你效勞?」當然不可以,她要去茅坑屙屎,豈有別人可以代屙的。害得她老人家以後只好憋着,以免盛情難卻。
中國人際之間的關係,向來不流行這一套,而且恰恰相反,對樂於助人的人,一律花枝招展地稱之為「好事之徒」。膽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則現成的形容詞,就像響尾蛇飛彈一樣,尾追而至,咬定他「愛管閒事」,這種離經叛道之舉,必然的「別有居心」。所以,換到台北街頭,你就是蹲在那裡上吐下瀉,我敢跟你打一塊錢的賭,恐怕是沒人扶你一把。記得去年, 先生跟一位美國朋友西格里曼先生在台北看電影,一位觀眾老爺忽然口吐白沫,從座位上栽倒在地,電影院來了兩個人,把他架了出去,用不着多問,當然是送醫院去啦。誰知道散場後一瞧,他閣下竟原模原樣被扔到側門通道的水泥地上,好像他不是「龍的傳人」,而是從蚩尤部落捉來的俘虜,人潮雖然洶湧,卻無人為之駐足。西格里曼先生大為吃驚,嘆曰:「中國人跟紐約人差不多啦,這麼冷漠無情。」
他閣下沒說跟美國人同樣冷漠無情,是他聰明之處,否則我這個愛國心切的中國老漢,可能認為他比喻不倫,語帶諷刺,「挑撥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感情」。他之特別提出紐約,因紐約是「不忘本」人物的大本營,據說外國人占紐約總人口的五分之四,以致美國人一提起紐約,就誓不承認是他們的城市。
──然而,生為中國人,身在中國地,要想幫助別人,也不容易。 先生在《猛撞醬缸集》中,就努力嚷嚷過,一個沒有高貴情操的人,永不了解別人會有高貴情操,也永不相信別人會有高貴情操。「好事之徒」、「愛管閒事」、「別有居心」的毒箭,早就上了弦,只要對方有助人一念,亂弩立刻齊發,見血封喉。吾友楊希鳳先生,是一位出租車司機(他閣下經常載我二老,前往鬧市兜風)。一個雨天黃昏,載得一位落湯雞女人,在車上不停發抖,牙齒咯咯猛響,楊希鳳先生遂動了不忍其觳觫之心,正好他太太教他從洗衣店取回來毛衣毛褲,乃建議曰:「小姐,你可以把濕衣服脫下來,換上一換,等你到家再還我。」
那女人一聽要她脫光,立刻杏眼圓瞪,號曰:「色狼,你要我報警呀。」把他閣下氣得馬上就咒她害感冒兼三期肺炎。另一位朋友李瑞騰先生,乃中國文化大學教堂教習。一次在公共汽車上,一位女人(對不起,又是女人)陽傘把柄掉啦,眼看就要踩個稀爛,他趕忙揀起,巴巴地擠到后座,交還於她。感謝觀世音菩薩,這次那女人比較有文化,沒罵「色狼」,但也沒有「謝謝」,只用死魚般眼珠猛瞪,一語不發。李瑞騰先生只好大敗,向我嘆曰:「老頭,你說,咱們中國人是怎麼搞的?」嗚呼,中國人似乎仍停留在林木叢生的山頂洞時代,身上穿着刺蝟一樣的甲冑,只露出冷漠猜忌的兩隻大眼,心神不寧地向四周虎視眈眈。
現在回頭介紹 夫人的藤牌,這藤牌功用可大啦,不但惹得洋大人處處「效勞」,甚至遇到排隊,也總是讓她排到前面。夫排隊者,是人類文明外在的寒暑表,從一個國家的排隊秩序,可以準確地判斷它們的文明程度。我在美國只兩個月,就想提議把「美利堅合眾國」,改成「美利堅排隊國」。蓋美國排隊,不但泛濫,而且已造成災難,不得不惋惜那些黑白兩道朋友,竟把那麼多寶貴時間,浪費到排隊上。上飛機排隊,下飛機排隊,檢查行李排隊,繳驗護照排隊,買郵票排隊,寄封信排隊,窗口買票排隊,付錢取錢排隊,等公車電車排隊,上公車電車排隊,去廁所排隊。最使人不耐煩的,是無論大小飯鋪,也要排隊。
對於排隊,絕不是吹牛,我可不在乎。不但我不在乎,全體中國人都不在乎。不過美國排隊跟中國排隊,內容上和形式上,都大不相同,這就跟美國的斑馬線跟中國的斑馬線大不相同一樣。蓋中國人排隊,只是一種學說,美國人排隊,卻是一種生活。台北排隊只算半截排隊,上車排隊,本來排得好好的,可是車子一到,卻像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立刻土崩瓦解,爭先恐後。英雄人物殺開血路,跳上去先搶座位,老弱殘兵在後面跌跌撞撞,頭腫臉青。嗟夫,真不知道當初辛苦排隊幹啥?為了搶一個座位,或為了怕擠不上車,來一個豕突狼奔,還可理解。而對號火車汽車,座位是鐵定了的,既飛不掉,又不怕別人的屁股帶鋼釘,真不知道為啥還要猛搶。美國人好像一生下來就註定排一輩子隊,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大概中國因為人口太多之故,排起隊來,鼻孔緊挨後頸,前擁後抱,「縷衣相接聞喘息,滿懷暖玉見肌膚」,遠遠望之,儼然一串親密的戰友。
只洋大人排起隊來,無精打彩,稀稀落落,遇到車輛出入口或街口巷口,還會自動中斷,一派淒涼光景,不禁為他們的國運悲哀。在紐約時,一位朋友教我陪他去一家以擁擠聞名於世的銀行取款。我心裡想,這傢伙准聽說過我在台北擠公共汽車的武功,教我異地揚威,自當奮身圖報。一進大門,只見櫃檯一字排開,每個櫃檯只有一個顧客在那裡唧咕,心中大喜,一個箭步就跳到其中一人背後,想不到朋友卻像抓小偷似的,施出鎖喉戰術,一把就把我拖了出去,不但不為他的魯莽行動道歉,還埋怨曰:「老頭,你幹啥?」我沒好氣曰:「我幹啥?我排隊呀,自從到了你們貴國,俺可說是動輒得咎,排隊也犯了法啦?」他曰:「倒沒犯法,是犯了規矩。」原來櫃檯前面有一條線──跟飛機場檢驗護照的那條線一樣,後面的人都得站在那裡,不經召喚,不得亂動。而那裡已排了五六十人,他們要等到櫃檯前顧客走了之後,櫃檯老爺老奶御手輕招,才能像跳豆一樣跳過去補缺。嗚呼,美國立國的時間雖短,規矩可真不少,如此繁文縟節,不知道影響不影響他們的民心士氣。
然而,最可怕的還是,大小飯鋪,也要排隊,這就太超出我偉大的學問範疇。自從盤古開天闢地,從沒有聽說飯鋪也要排隊的。柏老在舊金山第一次到飯鋪吃飯,一走進去,就被老妻拉出。嗟夫,根本無隊可排,當然大步進場,拉來拉去怎的?誰知道即令鬼也沒有一個,也得站在那裡,等待侍女像領屍一樣領到座位之上。如果沒人來領,就是當場餓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印象最堅強的是大峽谷之夜,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晚上仍開張的小館,那小館倒皇恩浩蕩,特免排隊,但客人們必須先到櫃檯登記尊姓大名,然後蹲在門口聽候傳喚。侍女老奶一出現,大家把她當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聖母瑪麗亞,張着祈求盼望的大眼,惶恐不迭地望着她。聽她張金口,吐玉音,傳喚某某先生可進去啦,某某先生和他全家大小,立刻歡聲雷動,大喊大叫。咦,何必多這一道手續乎哉。台北就絕對不是這種景氣,一群餓殍殺到飯鋪,明明客人已滿坑滿谷,照樣深入虎穴,揀一張看起來杯盤狼藉,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團團圍住。桌上食客對這種陣勢,早已司空見慣,任憑餓殍們怒目而視他們的尊嘴,他們的尊嘴仍細嚼慢咽,氣不發喘,面不改色。最後,興盡而退,餓殍們升級為座上客,另一批新餓殍又洶湧而至,再圍在四周,恣意參觀。非洲草原上胡狼歪着脖子看鱷魚大嚼的鏡頭,重新上演,好不刺激。
最傷心的是,美國的很多中國飯鋪,也逐漸染上這種惡習,放棄了我們傳統的「看吃」文化。人人都說美國是一個自由國家,我的意見有點相反,僅只排隊,就能把人排得精神分裂。[1]
作者簡介
柏楊(1920年3月7日—2008年4月29日),中國當代作家,出生於河南通許縣,祖籍河南輝縣常村鎮常北村 ,漢族,初名郭定生,後改名郭立邦、郭衣洞,1949年後前往台灣,曾任台灣《自立晚報》副總編輯及藝專教授,為海峽兩岸的人熟知。柏楊在很多所學校念過書,但從沒有拿到過一張文憑,為上大學數次使用假學歷證件,曾被教育部「永遠開除學籍」。他的言論和書籍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爭議。 柏楊主要寫小說、雜文,後者成就更高,曾被列為台灣十大暢銷作家之一,他的雜文集主要有《玉雕集》《倚夢閒話》(10集)《西窗隨筆》(10集)《牽腸掛肚集》《雲遊記》等 。代表作有《醜陋的中國人》《中國人史綱》《異域》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