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幻像(組詩)(歐陽江河詩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最後的幻像(組詩)》是詩人歐陽江河創作的一組現代詩歌。
目錄
作品原文
草莓
如果草莓在燃燒,她將是白雪的妹妹。
她觸到了嘴唇但另有所愛。
沒人告訴我草莓被給予前是否蕩然無存。
我漫長一生中的散步是從草莓開始的。
一群孩子在鮮紅迎風的意念里狂奔,
當他們累了,無意中回頭
——這是多麼美麗而茫然的一個瞬間!
那時我年輕,滿嘴都是草莓。
我久已忘懷的青青草地,
我將落未落的小小淚水,
一個雙親纏身的男孩曾在天空下痛哭。
我返身走進烏雲,免得讓他看見。
兩個人的孤獨只是孤獨的一半。
初戀能從一顆草莓遞過來嗎?
童年的一次頭暈持續到現在。
情人在月亮盈懷時變成了紫色。
這並非一個抒情的時代,
草莓只是從牙齒到肉體的一種速度,
哦,永不復歸的舊夢,
誰將聽到我無限憐憫的哀歌?
花瓶,月亮
花瓶從手上拿掉時,並沒有妨礙夏日。
它以為能從我的缺少進入更多的身體,
但除了月亮,哪兒我也沒去過。
在月光下相愛就是不幸。
我們曾有過如此相愛的昨天嗎?
月亮是對亡靈的優雅重獲。
它閃耀時,好像有許多花兒踮起了足尖。
我看見了這些花朵,這些近乎亡靈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花瓶表達了直覺,
它讓錯視中的月亮開在水底。
那兒,花朵像一場大火橫掃過來。
體內的花瓶傾倒,白骨化為音樂。
一曲未終,黑夜已經來臨。
這只是許多個盈缺之夜的一夜,
靈魂的不安在肩頭飄動。
當我老了,沉溺於對傷心咖啡館的懷想
淚水和有玻璃的風景混在一起,
在聽不見的聲音里碎了又碎。
我們曾經居住的月亮無一倖存,
我們雙手觸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訴我,還有什麼是完好如初的?
落日
落日自咽喉湧出,
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
這甜蜜、銷魂、唾液周圍的跡象,
萬物的同心之圓、沉沒之圓、吻之圓
一滴墨水就足以將它塗掉。
有如漆黑之手遮我雙目。
哦疲倦的火、未遂的火、隱身的火,
這一切幾乎是假的。
我看見毀容之美的最後閃耀。
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
它所反映的恐懼起伏在動詞中,
像抬級而上的大風颳過屋頂,
以微弱的姿態披散於眾樹。
我從詞根直接走進落日,
他曾站在我的身體裡,
為一束偶爾的光暈眩了一生。
落日是兩腿間虛設的容顏,
是對沉淪之軀的無邊挽留。
但除了末日,沒有什麼能夠留住。
除了那些熱血,沒有什么正在變黑
除了那些白骨,沒有誰曾經是美人
一個吻使我渾身冰涼。
世界在下墜,落日高不可問。
黑 鴉
幸福是陰鬱的,為幻象所困擾。
風,周圍肉體的傑作。
這麼多面孔沒落,而秋天如此深情,
像一閃而過,額頭上的夕陽,
先是一片疼痛,然後是冷卻、消亡,
是比冷卻和消亡更黑的終極之愛。
然而我們一生中從未有過真正的黑夜
在白晝,太陽傾瀉烏鴉,
幸福是陰鬱的,當月亮落到刀鋒上,
當我們的四肢像淚水灑在昨天
反覆凍結。火和空氣在屋子裡燃燒,
客廳從肩膀上滑落下來,
往來的客人坐進烏鴉的懷抱。
每一隻烏鴉帶給我們兩種溫柔。
這至愛的言詞:如果愛還來得及說出。
我們從未看見比一隻烏鴉更多的美麗。
一個赤露的女人從午夜焚燒到天明。
蝴 蝶
蝴蝶,與我們無關的自憐之火。
龐大的空虛來自如此嬌小的身段,
無助的哀告,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夢想從蝴蝶脫身出來,
但蝴蝶本身也是夢,比你的夢更深。
幽獨是從一枚胸針的丟失開始的。
它曾別在胸前,以便懷華燈初上時
能聽到溫暖的話語,重讀一些舊信。
你不記得寫信人的模樣了。他們當中
是否有人以寫作的速度在死去,
以外的速度在進入?你讀信的夜裡
胸針已經丟失。一隻蝴蝶
先是飛離然後返回預兆,
帶着身體裡那些難以解釋的物質。
想從蝴蝶擺脫物質是徒勞的。
物質即絕對,沒有遺忘的表面
蝴蝶是一天那麼長的愛情,
如果加上黑夜,它將減少到一吻。
你無從獲知兩者之中誰更短促:
一生,還是一晝夜的蝴蝶?
蝴蝶太美了,反而顯得殘忍。
玫 瑰
第一次凋謝後,不會再有玫瑰。
最美麗的往往也是最後的。
尖銳的火焰刺破前額,
我無法避升這來自冥界的熱病
玫瑰與從前的風暴連成一片。
我知道她嚮往鮮艷的肉體,
但比人們所想象的更加陰鬱。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聲
她溢出耳朵前已經枯萎了。
正在盛開的,還能盛開多久?
玫瑰之戀痛飲過那麼多情人,
如今他們衰老得像高處的杯子,
失手時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為了她,我將錯過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寫作,她是最痛的語言。
我寫了那麼多書,但什麼也不能挽回
僅一個詞就可以結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雛 菊
雛菊的昨夜在陽光中顫抖。
一扇突然關閉的窗戶闖進身體,
我聽見嬰孩開成花朵的聲音。
裙子如流水,沒有遮住什麼,
正像懷裡的雛菊一無所求,
四周莫名地閃着幾顆牙齒。
一個四歲的女孩想吃黃金。
雛菊的片面從事端閃回肉體。
雨水與記憶摻和到暗處,
這含混的,入骨而行的極限之痛,
我從中歸來的時候已經周身冰雪。
那時滿地的雛菊紅得像疾病,
我嗅到了其中的火,卻道天氣轉涼。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穿上衣服。
花園一閃就不見了。
稀疏的秋天從頭上飄落,
太陽像某種缺陷,有了幾分雪意。
對於遲來者,雛菊是白天的夜曲,
經過彈了就忘的手直達月亮。
人體的內部自花蕊溢出,
像空谷來風不理會風中之哭。
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遠嫁何方?
彗 星
太短促的光芒可以任意照耀。
有時光芒所帶來的黑暗比黑暗更多。
屋裡的燈衰弱不均地亮到天明,
而彗星的一生只亮了一瞬,
它的光芒關閉在石頭和天空之中。
一顆彗星死了,但與預想無關。
人要走到多高的地方才能墜落?
如空氣的目擊者俯身向下,
尋找自身曾經消逝的古老痕跡。
我不知道正在消逝的是老人還是孩子
死亡太高深了,讓我不敢去死。
一個我們稱之為天才的人能活多久?
彗星被與它相似的名稱奪走。
時間比突破四周的下頜高出一些,
它迫使人們向上,向高處的某種顯露,
向崖頂陰影的漂移之手。
彗星突然亮了,正當我走到屋外。
我沒想到眼睛最後會閃現出來,
光芒來得太快,幾乎使我瞎掉。
秋 天
讓我倒鄉離我而去的親人的懷抱吧!
倒想我每日散步的插圖裡的空地,
那謎一樣開滿空地的少年的邂逅,
他曬夠了太陽,掉頭走進樹蔭。
再讓我歌唱夏日為時已晚,
那麼讓我忘掉初戀,面對世界痛哭。
哦秋天,不要這樣迷惘!
不要讓一些往事像雪一樣從頭頂落下,
讓另一些往事像推遲發育的肩膀
在漸漸稀少的陽光中發抖。
我擔心我會從岔開的小路錯過歸途。
是否一個少年走來,要靠近我時
倒下了?是否一天的太陽分兩天照耀?
當花園從對面傾斜的屋頂反射過來。
所有的花園起初都僅僅是個夢。
我要揉碎這些迷夢,便兩手在空中
突然停住。我為自己難過
一想到這是秋天我就寬恕了自己,
我寬恕自己也就寬恕了這個世界。
哦心兒,不要這樣高傲!
初雪
下雪之前是陽光明媚的顧盼。
我回頭看見家園在一枚果子裡飄零,
大地的糧食燃到了身上。
玉碎宮傾的美人被深藏,暗戀。
移步到另一個夏天。移步之前
我已僵直不動,面目停滯。
然後雪先於天空落下。
植物光禿禿的氣味潛行於白晝,
帶着我每天的空想,蒼白之火,火之書。
看雪落下的樣子是多麼奇妙!
誰在那邊踏雪,終生不曾歸來?
踏雪之前,我被另外的名字傾聽。
風暴卷着羊群吹過我的面頰,
但我全然不知。
我生命中的一天永遠在下雪,
永遠有一種忘卻沒法告訴世界,
那裡,陽光感到與生俱來的寒冷。
哦初雪,忘卻,相似茫無所知的美。
何以初雪遲遲不肯落下?
下雪之前,沒有什麼是潔白的。
老 人
他向晚而立的樣子讓人傷感。
一陣來風就可以將他吹走,
但還是讓他留在我的身後。
老年和青春,兩種真實都天真無邪。
風景在無人關閉的窗前冷落下來。
遙遠的窗戶,無言以對的四周。
一條走廊穿過許多早晨。
兩端的花園低音持續。
應該將哭泣和珍珠串在一起,
圍繞那些雪白的刺眼的
那些依稀夏日的一再回頭。
我回頭看見了什麼呢?
老人還在身後,沒有被風吹走。
有風的地方就有臨風而開的下午,
但老人已從下午回到室內。
風中的男孩引頸向晚
懷抱着落日下沉。
在黑暗中,盲目的一切,
如果我所看見的是哀悼光芒的老人。
書 卷
白晝,眼睛的陷落,
言詞和光線隱入肉體。
伸長的手,使知覺縈繞或下垂。
如此肯定地閉上眼睛,
為了那些已經或將要讀到的書卷。
當光線在灰燼暗淡的頭顱聚集,
懷裡的書高得下雪,視野多霧。
那樣的智慧顯然有些昏厥。
白晝沒有外形,但將隱入肉體。
如果眼睛不曾閉上,
誰洋溢得像一個詞但並不說出?
老來我閱讀,披着火焰或飢餓。
飢餓是火的糧食,火是雪的舌頭。
我看見了鏡子和對面的書房,
飛鳥以剪刀的形狀橫布天空。
閱讀就是把光線置於剪刀之下。
告訴那些汲水者,諸神渴了,
知識在焚燒,像奇異的時裝。
緊身的時代,誰赤裸像皇帝?
1988
作者簡介
歐陽江河,男,1956生於四川省瀘州市,原名江河,著名朦朧派詩人。1979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間,他創作了長詩《懸棺》。其代表作有《玻璃工廠》,《計劃經濟時代的愛情》,《傍晚穿過廣場》,《最後的幻象》,《椅中人的傾聽與交談》,《咖啡館》,《雪》等。著有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誰去誰留》,《事物的眼淚》、評論集《站在虛構這邊》,其寫作理念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中國詩壇有較大的影響,現居北京。[1]
作為詩歌創作者和藝術評論者的他,總是在兩種身份間自由地轉換。寫詩,並時不常地跳出來,對自己的作品以及一個時代的創作特點做着高屋建瓴的總結和評價。[2]
在他看來,詩歌絕對不止傳遞優雅、傳遞感動。在他的作品序列中,抒情詩極少見,《最後的幻想(組詩)》中的《草莓》算是一首,「那些優美的詩對我來說太容易了,我嚴格地控制自己不寫那樣的詩,這是一種自律。詩人處理一滴水,一定是把一棟樓蓋進去,把一個城市建在這個水滴里,給它一個世界觀,給它一個宇宙,就像佛家所說的大千世界。」[3]
他不留情面地批判民國以降現當代新詩的傳統,「民國範式太簡單了,基本是一個溫柔的、軟性的、像按摩一樣的調調,無助於人們去理解自己所處的時代。當今中國詩歌缺的正是豹子一樣的利爪,大多只是貓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