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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的母亲(孙建平)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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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的母亲》中国当代作家孙建平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清洁的母亲

每每提笔想写写我的母亲,又搁下了。不是没东西写,而是写不了。人没到一定的年龄,没经历过一些事情,就把握不住人生中一些重大的事情,比如说:

自杀。

我的母亲是在二十八岁时自杀身亡的。

二十八岁,花正艳丽的年龄,没有遗言,没有遗书,甚至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在赣南山区的一座疗养院,母亲选了一个飘着山岚的仲夏清晨,将自己沉没在水井里。

母亲的噩耗传到家中时,我和妹妹正在小学教室里上课,小弟还是怀中的幼儿。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天气非常炎热,夏日的阳光明晃晃的,蝉嘶鸣着。我牵着妹妹的手在布满牵牛花的小径上雀跃着。我满心欢喜,我以为父亲派人将我们从课堂上叫回家,是因为母亲从疗养院回来了。院子里母亲种下的太阳花正在怒放,一片血红。还没进屋,就听见了老保姆悲痛的哀号和小弟惊恐的哭声。

父亲已赶往60里路外的疗养院去了。他本想带我们姐妹去疗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没等我俩到家,父亲又决定只和叔父一块儿去了。家里是一团糟,父亲单位的叔叔阿姨有的在劝慰老保姆,有的在安抚小弟,我则在焦急地询问:“跳井是怎么一回事?妈妈到底怎么啦?”

“跳井就是自杀,妈妈淹死了,再不会回家来了。”一位阿姨哭着告诉我。

我已经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了。三年前,两岁的大弟弟一夜之间暴病夭折,大人们哭泣着将他埋在山坡的泥土里,从此大弟胖墩墩的身影天真的笑脸杳无踪迹了。现在又轮到了母亲!

我蹿出家门,在通往疗养院的砂石公路上猛跑。我一心想追上父亲的吉普车,我想在他们将母亲埋进泥土之前问一问她,为什么要撇下我们去跳井!滚烫的砂石硌着我的光脚板,烈日刺花了我的眼,我满腔愤怒一个劲儿飞奔。后来老保姆埋怨我说:“那么多人追你喊你,你就听不见?跑着跑着就见你栽倒在路上一动不动了。”

我大病一场。我的童年在九岁的那个夏天逝去了,与同龄孩子相比,我的内心深处多了一层怎么也抹不掉的委屈与忧伤。有很多年,我怕在亲友离别时说“再见”,因为母亲就是在那个春天站在阳光下朝我们挥手说“再见”,就一去不复返了。在我童年的梦境中,多了一处山坳中奇形怪状的大房子,房前是一扇锈迹斑斑永不开启的大铁门。屋后是山,有黑漆漆的松树林,一条小路穿过松林通向一口井。灰色的井台,灰色的井栏,黑黝黝的井口大张着,吐着白蒙蒙的水汽。我总是一次次被什么牵引着踏上小路来到井边扶着井栏俯看。忽明忽暗的井水中渐渐浮现一张人脸,长发如水草缠着脸的上部,失血的唇紧闭着。我正胆颤心惊,井水陡起波澜,潆回的水流冲去绕在脸上的头发,一双大眼凄楚地盯着我。唇翕动了:“琳子……”是妈妈在唤我的乳名。

我常尖叫着在夜半醒来,伏在老保姆宽厚的怀里哭泣。

母亲在梦中要告诉我什么呢?

母亲没有理由要自杀。丈夫是南下干部县里的领导;自己是出了名的才女,漂亮能干;女儿们伶俐,儿子可爱且尚在怀中。所有的人都想不通,她怎么舍得去死?

为了排除“阶级敌人”报复,残害革命领导干部,公安部门大动干戈,但没有找到他杀或意外事故的痕迹。

许多年以来,母亲的死困扰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文革中,父亲从省城南昌被揪回赣南挨批斗,罪名之一就是生活作风腐化,逼死发妻。一名来自赣南的矮个子瘦男人,通过父亲单位的造反派将我召到一间办公室,仔细询问了父亲与母亲的关系:“是不是常吵架?母亲不在家时,有没有外面的女人来我家?父亲有没有把女人带进卧室关上门?来家里找父亲的女人中有没有后来的继母?”……

矮个子男人刀刻般瘦削的脸表情严厉,语言尖刻。我被吓坏了,懵懵懂懂只知回答“没看见”“不知道”。回到家中,我慢慢领悟了这些问题的含义。这里面裸露出来的暗示既狰狞又丑恶,令我恶心不已。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包括父亲,我的守口如瓶不是意识到它的险恶,而是对整个事件感到羞耻。母亲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正是她的一念之差,亲手在她孩子的心灵上刻下了永不结痂的伤痕。

母亲是个美人儿,体态轻盈,举止优雅。我脑海中留有她辫稍上扎着浅蓝色蝴蝶结、身穿湖蓝色小白碎花连衣裙的窈窕影姿。毋亲出身小业主家庭,是当年赣州城里寥寥无几的女中学生。参加工作后,母亲的聪慧与才智比她的美貌更令人啧啧称叹。“你妈妈一手毛笔字清丽脱俗!”“你妈妈做报告连讲稿都不用写,出口成章!”至今从赣南来的母亲的旧友还这样回忆道。

在我的心目中,做报告的母亲并不是我的妈妈。至今难忘的妈妈的形象,是她晚上开完全回家,总要掀开床上的帐幔,俯身用柔软的唇亲吻我和妹妹的样子。妈妈爱用茉莉香型的护肤品,所以她身上总是混合着茉莉香与会议室男人的烟草味儿。只要闻到这股味儿,我总会从睡梦中醒来勾着妈妈的脖颈撒撒娇。记得上小学前的一个晚上,妈妈出差归来,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便觉红光闪闪,我和妹妹的枕旁各放着一只大红书包。多漂亮的书包啊!厚实的布面上用五彩丝线绣上了云彩、小鸟、蝴蝶和花花草草,书包的边缘缀上了一圈飘逸的红丝线流苏。这是全县城最美丽的书包,我和妹妹背着书包喜气洋洋整整臭美了半个学年!

做父母的无疑是爱孩子的,但那时的父亲母亲都太忙了,总有搞不完的运动,开不完的会,出不完的差。即使有暇在家,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总有皱不完的眉,想不完的心事。在我童年的眸子里,大人们是些不可理喻的怪物,因为他们说的和他们做的常常不一样。

我学龄前,母亲曾任赣南某劳改农场副场长,家就安在山谷间一排红砖砌成的平房里。推开北面厨房的小木门,小心步下几级长满青苔的砖阶,便有一条碎石砌成的小路通往河滩草地。清亮的河水从西朝东绕着弯儿淌过,天长日久,河湾处淤积了一大片沙石滩地,每到春夏,滩上会长满芳馥的浅草,草丛中点缀着黄白色小花。这是母亲的芳草地,习惯早起的母亲总爱踏着露水在草地上散步,读书,或坐在大石头上看着河水发呆。到了星期天,如果母亲难得有空,便会将我和妹妹还有后来早夭的大弟带到河滩草地上,任我们捉蟋蟀扑蝴蝶,她则坐在岩石上读书,时不时朝我们温柔地一笑。

我亦四岁?五岁?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凉爽的夏晨。我缠着岩石上的母亲要她读书给我听,母亲放下书,说要教我背唐诗。“‘糖诗’甜么?”我问。母亲笑了,说唐诗不是吃的,是古时候唐朝的人吟的歌。“像儿歌么?”“像。”母亲念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母亲逐字逐句将诗解析给我听,她拨弄着砂石缝里的小草说,你瞧这嫩嫩的草,力气可大着呢,草籽儿不论压在石块下还是土坷垃下,到了春天,它就会拱啊拱地从石缝土块里钻了出来,冰雪冻不怕,火烧成灰也不死,只要根还在,春天一到,又会铺天盖地绿油油的。母亲点着我的小塌鼻子认真地说:“琳子你学学这小草儿好不好?天不怕地不怕,绿油油的快乐成长好不好?”

“好!”我大声应诺着,为第一次感觉到“糖诗”的美妙而欢天喜地。

几年后我拨弄着母亲坟头上的小草满心困惑,母亲要我学草,她为什么不像草儿呢?冰雪不欺火燎不死。她为什么要像风雨中的花瓣儿一下子就凋零了呢?有什么比冰与火更可怕的东西么?

母亲爱唱歌儿,但从不大声唱,在她开心的时候,就那样余音袅袅似的哼着。我幼时是有名的“小舞蹈家”,只要给段音乐,就能手舞足蹈一番。有一天,我求母亲把歌儿唱出来,我好配合着编舞。于是,我听到了那首著名的西部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母亲的嗓音不算清亮,但很柔和,字咬得很清楚。听了几遍后,我又迷惑了:“唱歌的人干吗要姑娘的皮鞭不断打在他身上?他不怕痛么?”母亲愣了一下笑了,她说你还小,不懂,解释给你听你也不懂。母亲就这样简单地打发了我。

母亲和父亲是怎样相识相爱的?我从没听谁说过。那个年代,人们对爱情讳莫如深。父亲军人出身,又是东北人,性情耿直刚强,长年担任领导,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母亲则是南方女子,性情属温和娴静一类,有些多愁善感的韵味。他们是“自由恋爱”还是“组织安排”?如今由于父亲的逝世不得而知了。在我们印象中,他们从不在孩子面前亲昵,也从不在孩子面前争吵。我只见过一次父亲红着眼俯在母亲枕边为她擦泪,那是大弟一夜之间暴病夭亡之后。大弟死后第二年,小弟降生了。父亲喜出望外(他从不掩饰对男孩的偏爱),母亲却如霜打的叶子渐渐枯萎下去,以至于不能亲自给小弟哺乳,老保姆便是专门请来照顾小弟的。弟弟一岁多时,患有严重失眠症的母亲离开家,去一个风景秀丽的山区疗养院疗养。父亲每次探望回来后都说妈妈一切都好,很快就能回家。谁知盼回来的竟是母亲自杀的噩耗!最令父亲难堪的是,母亲居然不留遗言一走了之,让他说不清道不白。“我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想死!”父亲后来一提起母亲,就这样恼羞成怒地叹息。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母亲已流露出厌世的端倪了,可惜当时我太小,无法猜透大人们复杂的心态。

去疗养院前好长一段时间,母亲就不哼歌儿了,也不爱去树林草地散步读书了。星期天从县城回家来,除了逗弄一下咿呀学语的小弟,其余时间都蜷在大藤椅里望着窗外天空的云彩发呆。那一天,我蹑手蹑脚进屋偎在母亲腿边,母亲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发现是我。她将手放在我头顶上摩娑着摩娑着,突热烫了手似的惊叫一声,她看见了我头发里蠕蠕爬动的虱子。妹妹的头发里也满是虱子!

母亲因憎恶而扭曲的脸至今我记忆犹新。她如临大敌,伙同老保姆用滚烫的水为我和妹妹洗头,烫得头皮发红也无济于事。母亲找来大剪子,将我们的长发剪成短刷子,又将我俩带到剃头铺,让剃头师傅用当时流行的方法,将气味刺鼻毒性极大的“六六六”药糊抹在我俩头发口,再用热毛巾裹上捂一个钟头。我和妹妹头皮痛得直跳脚,母亲突然将我们紧紧搂住,号啕大哭起来。

母亲哭得很伤心,她不停地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我很惊恐,什么事让她不知怎么办?此刻的母亲其实是个陌生人,我无法弄清她平日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大人们总是说一句你还小,就将一颗赤诚的童心忽略过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母亲的思念夹杂着愤怒,我发誓,在将来我一定会向我的孩子诉说我的喜怒哀乐,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在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前,无论遭遇什么厄运,我决不自己杀死自己!

岁月如梭,如今我的年龄比当年的母亲年长许多了。在倍尝了人生难以言说的艰辛后,特别是懂得了这许多的痛苦,很多是由于人性中的谬误和软弱的恶果之后,我对母亲的死少了不解与怨忿,多了理解与同情。

一个人要杀死自己,特别是在留下许多牵挂的时候,是需要决断的勇气的。死不仅仅意味着要经历濒死的痛苦,还意味着死后的绝对虚无。因果轮回、天堂地狱只是代代传说,从没有人从彼岸回来诉说死亡的真实意境。光这份死之神秘就令人望而却步了。所以古人才会说“好死不如赖活”。即便是悟透生死的宗教,也不赞成人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人之所以为人,是负了前世的债务,今生今世是来偿还的。

聪慧的母亲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是什么逼迫她走投无路,克服了死亡之恐惧,抛弃了尘世之责任,沉没在冰冷的井水中?她是深思熟虑还是一念之差?她在水中后悔过呼救过吗?永远是个谜了。

遥想当年的母亲,我不由得充满敬畏——一夜无眠,自杀的决心已定,剩下的只是挑选死法。也许从没有听说过萨特的存在主义的母亲,在人生中“存在、焦虑、选择”三者光辉地集中表现之时,竟是在孤灯下独坐,最终选择以什么方式离开这个令她生厌的世界。

……在黑色的镶边下,由波浪推动着,像一个软绵绵的黑洞。倘若你走进去,便不再有烦恼,你身上的闸门心上的包袱,总之人生的一切行李,都将在波涛中漂走。难怪人没有轻松的时刻,背上那行李你便是个人,扔下那行李你就是个鬼……母亲的行李真的重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了吗?

父亲说,母亲的人缘很好,在单位是个好干部,邻居们眼里是个好女人,知书达理、文静谦和。但私下里母亲却总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黯然神伤——春花凋零、秋叶飘逝;日出日落、月缺月盈;一株被雷殛倒的树;一条被汽车压死的狗;一位在“反右”斗争中疯了的邻居;一个在“四清”运动中自杀的陌生人……

由于父亲的庇护,母亲的家庭出身没给她招来实质性的灾难。但兔死狐悲,在阶级斗争的高压下,我能想象得出母亲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鬼知道她怕什么,神经质!”提起母亲,老父亲临终前还在病床上抱怨。可怜的父亲,到死都捉摸不透他娶的女子其实是位活得艰难的不合时宜的人!

对于一些神经质的人,甚至是被常人视为疯狂的人,我抱有参合着同情与敬重的复杂感情。这些人总爱求索世俗看来虚无飘渺的东西,比如美,比如爱,比如生命的意义,灵魂的归宿等等。他们对人生的苦难、命运的乖戾以及人世间一切丑恶卑鄙的事物与秉性,有着比常人更敏锐的感受与厌恶。世俗重视的权力、金钱、物资,他们认为很轻很轻,而将真善美及心灵的尊严看得重如泰山,他们是完美主义者,是企图勘破天机的人。滚滚红尘中,注定了他们在孤独中求索在失望中煎熬。一部分有天赋的人找到了抵御忧郁的方式,将一腔情愫投入到理想世界的创造上,给人类留下了弥足珍贵光炳千秋的哲学、科学、文学、艺术宝藏。比如苏格拉底庄周、释迦牟尼;比如牛顿爱因斯坦霍金;比如歌德贝多芬凡高李清照徐青藤曹雪芹……他们是从忧郁中站起来的巨人。

可惜我的母亲不属于他们,她与另一些善良、敏感、聪慧而脆弱的人一样,总是用玫瑰色的心灵看世界并期待世界回报以玫瑰。母亲的天真很快就遭到了破灭——杀气腾腾的斗争哲学;翻天覆地的政治运动;强制性的意识形态;个性的泯灭;遍野的饥荒;爱子的夭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华夏茫茫大地竟找不到让母亲孤芳自赏的桃花源!一些人心死了,成了僵化的木偶人;而我的母亲却在彷徨中选择了身死,以绝对的虚无去抵御生存的虚无。这,也许就是她不留一字一句一走了之的原因?面对狂热的革命潮流,面对碌碌劳役的如蚁人生,人们如何诠释得透小布尔乔亚式“虚无”二字的不可承受之重?母亲其实是死于一种精神洁癖症。

人是不能超越时代而活着的,活在什么时代,就必须踩着这个时代的旋律跳舞,否则死路一条。可惜的是,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不合时宜之人,愿不愿意作为时代的人质屈辱地舞蹈,或者以死为逃遁,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他人无可非议。

可是妈妈,如果告诉您,您的孩子从您的逃遁中成长起来,获得了抵御忧郁的能力,在自尊自立自强之路上步履愈来愈坚实,九泉之下的您会不会百感交集?[1]

作者简介

孙建平,女,武汉大学图书馆系毕业,南昌市作协常务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