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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的作品
語言特徵:機智、詼諧、樸素的散文話語。自然、清新、樸素 ,具有天然去雕飾之美。不但生動而且富有個性。
在內容上,她的創作題材廣泛多樣、結構自由靈活、抒寫真實感受之外,它還是一種生命紀實。三毛的散文有一種探索的意味在裡面,探索生命以內的東西 。
三毛的作品很特別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這就是後來傳說的 三毛體了。
結構特徵也很特別的,是遊記而非遊記體,是敘事而非小說體,是抒情而非詩歌體,是隨感而非日記體。[1]
原文
那個流浪漢靠在遠遠的路燈下,好似專門在計算着我抵達的時刻,我一進港口,他就突然從角落裡跳了出來,眼睛定定的追尋着我,兩手在空中亂揮,腳步一高一低,像一個笨拙的稻草人一般,跌跌撞撞的跳躲過一輛輛汽車,快速的往我的方向奔過來。
也許是怕我走了,他不但揮着手引我注意,並且還大聲的喊着:「夜安!餵!夜安!」
當時,我正在大迦納利島的港口,要轉進卡特林娜碼頭搭渡輪。
聽見有人在老遠的喊着,我不由得慢下車速,等着那人過來,心裡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對勁。
那個陌生人很快的跑過了街,幾乎快撞到我車上才收住了腳,身體晃來晃去的。
「什麼事?」我搖下玻璃窗來問他。
「夜安!夜安!」還是只說這句話,喘得很厲害,雙手一直攀在我車頂的行李架上。
我深深的看了這個陌生人一眼,確定自己絕對不認識他。
見我打量着他,這人馬上彎下了腰,要笑不笑的又說了一句:「夜安!」接着很緊張的舉起右手來碰着額頭,對我拖泥帶水的敬了個禮。
我再看他一眼,亦對他十分認真的點點頭,回答他:「夜安!」趁他還沒時間再說什麼,用力一踏油門,車子滑了出去。
後視鏡里,那個人蹣跚的跟着車子跑了兩三步,兩手舉在半空中,左手好像還拎了一個癟癟的塑膠口袋。暮色里,他,像一個紙剪出來的人影,平平的貼在背後一層層高樓輝煌的燈火里,只是身上那件水紅色的襯衫,鮮明得融不進薄黯里去。一會兒,也就看不見了。
卡特林娜碼頭滿滿的停泊着各色各樣的輪船,去對岸丹娜麗芙島的輪渡在岸的左邊,售票亭還沒有開始賣票,候船的長椅子上只坐了孤零零的一個老年人。
我下了車,低低的跟老人道了夜安,也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還沒來,已經七點多了。」老人用下巴指指關着的售票窗口,搭訕的向我說。
「也去對面?」我向他微笑,看着他腳前的小黑皮箱。「去兒子家,你呢?」他點了一支煙。
「搬家。」指指路旁滿載行李的車又向他笑笑。「過去要夜深羅!」
「是。」漫應着。
「去十字港?」
「是!」又點頭。
「到了還得開長途,認識路嗎?」又問。
「我先生在那邊工作,來回跑了四次了,路熟的。」
「那就好,夜裡一個人開車,總是小心點才好。」
我答應着老人,一面舒適的將視線拋向黑暗的大海。「好天氣,鏡子似的。」老人又說。
我再點點頭,斜斜的靠在椅背上打哈欠。
一天三班輪渡過海,四小時的旅程,我總是選夜航,這時乘客稀少,空曠的大船,燈光通明,好似一座無人的城市。走在寒冷的甲板上,總使我覺得,自己是從一場豪華的大宴會裡出來,那時,曲終人散,意興闌珊,此情此景,最是令人反覆玩味。
黑夜大海上的甲板,就有這份神秘的魅力。
等船的人,還是只有老人和我兩個。
遠遠的路燈下,又晃過來一個人影。
老人和我淡漠的望着那個越走越近新來的人,我心不在焉的又打了一個哈欠。
等到那件水紅色的衣服映入我眼裡時,那個人已經快走到我面前了。
我戒備的坐直了些,有些不安,飛快的掠了來人一眼,眼前站着的流浪漢,就是剛剛在港口上向我道夜安的人,不可能弄錯,這是他今夜第二次站在我的面前了,該不是巧合吧!
想真巧不巧合的問題,臉色就不自在了,僵僵的斜望着一艘艘靜靜泊着的船。
一聲近乎屈辱的「夜安」,又在我耳邊響起來,雖然是防備着的,還是稍稍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過了身去。
我用十分凝注的眼神朝這個流浪漢看着,那是一張微胖而極度疲倦的臉,沒有什麼特別的智慧,眼睛很圓很小,嘴更小得不襯,下巴短短的,兩頰被風吹裂了似的焦紅,棕色稀淡的短髮,毛滋滋的短鬍子,極細的襯衫下面,是一條松松的灰長褲。
極高的身材,不知是否因為他整個潦倒的外形,使人錯覺他是矮胖而散漫的,眼內看不出狡猾,茫茫然的像一個迷了路的小孩。
看了他一會,我輕輕的將視線移開,不再理會他。這一次,我沒有再回答他的「夜安」。
「也要過海嗎?」他說。
我不回答。
「我——也過去。」他又說。
我這才發覺這是個外地人,西班牙文說得極生硬,結結巴巴的。
因為這個人的加入,氣氛突然凍結了,一旁坐着的老人也很僵硬的換了個坐姿。
「要過海,沒有錢。」他向我面前傾下了身子,好似要加重語氣似的攤着手,我一點反應都不給他。
「我護照掉了,請給我兩百塊錢買船票吧!」
「求求你,兩百塊,好不好?只要兩百。」
他向我更靠近了一點,我沉默着,身體硬硬的向老人移了過去。
「我給你看證明……」流浪漢蹲在地上索索的在手提袋裡掏,掏出一個信封,小心的拿出一張白紙來。
「請你……」好似跪在我面前一樣,向我伸出了手。
他還沒有伸過紙來,我已經一閃開,站了起來,往車子大步走去。
他跟上來了,幾乎是半跑的,兩手張開,擋住了我的路。「只要一張船票,幫助我兩百塊,請你,好不好,好不好?」聲音輕輕的哀求起來。
我站定了不走,看看椅上的老人,他也正緊張的在看我,好似要站起來了似的。
碼頭上沒有什麼人,停泊着的許多船隻見燈光,不見人影。
「讓我過去,好嗎?」我仰起頭來冷淡的向着這個流浪漢,聲音刀子似的割在空氣里。
他讓開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我。臉在燈下慘白的,一副可憐的樣子。
我開了車門,坐進去,玻璃窗沒有關上。
那個人呆站了一會,猶猶豫豫的拖着步子又往我靠過來。
「請聽我說,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我有困難——」
他突然改用英文講話了,語調比他不通順的西班牙文又動人些了。
我嘆了口氣,望着前方,總不忍心做得太過分,當着他的面把車窗搖上來,可是我下定決心不理這個人。
他又提出了兩百塊錢的要求,翻來覆去說要渡海去丹娜麗芙。
這時,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吵啞的對我喊過來:「開去總公司買船票吧,那邊還沒下班嘛!不要在這裡等了。」
一向是臨上船才買票的,尤其是夜間這班。老人那麼一提醒我,倒是擺脫這個陌生人糾纏的好辦法,我馬上掏出鑰匙來,發動了車。
那人看我要開車了,急得兩手又抓上了車窗,一直叫着:「聽我說嘛,請聽我——。」
「好啦!」我輕輕的說,車子稍稍滑動了一點。他還是不肯鬆手。
「好啦!你……」我堅決的一踩油門,狠心往前一闖,幾乎拖倒了他。
他放手了,跟着車跑,像第一次碰到我時一樣,可是這次他沒有停,他不停的追着,蹌蹌跌跌的,好像沒有氣力似的。我再一加速,就將他丟掉了。
船公司就在港口附近的轉角上,公司占了很大的位置,他們不只經營迦納利群島的各色渡輪,也代理世界各地船運公司預售不同的船票。
跨進售票大廳的時候,一排二十多個售票口差不多都關了,只有亮着去丹娜麗芙渡輪的窗口,站着小小的一撮買票的人。
我走去站在隊尾,馬上有人告訴我應該去入口的地方拿一個牌子。
拿的是二十六號,牆上亮出來的號碼是二十號。
穿過昏暗的大廳,在一群早到的人審視的目光下,選了一條空的長木椅子坐下去。
也許是空氣太沉鬱了,甩掉流浪漢時的緊張,在坐了一會兒之後,已經不知不覺的消失了。
我的右邊坐了五個男女老小,像是一家出門旅行的鄉下人,售票口站着三個正在服兵役的大男孩,穿着陸軍制服還在抽煙,左邊隔三條長椅子,坐着另外兩個嬉皮打扮的長髮青年,還有十幾個人散坐得很遠,燈光昏昏暗暗,看不真切。那兩個嬉皮,在我坐定下來的時候就悄悄的在打量我,過了只一會兒,其中的一個站了起來,慢慢往我的方向踱過來。
我一直在想,到底那時候我的臉上寫了什麼記號,會使得這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要拿我,來試試他們的運氣。這一想,臉上就凜然得不自在了。
青年人客氣的向我點點頭。
「可以坐下來嗎?」
溫和的語氣使我不得不點了點頭。
也是個異鄉人,說的是英語。
「請問,你是不是來買去巴塞隆納的票?」
「嗯,什麼?」一聽這人不是向我要錢,自己先就脹紅了臉。我斷定他也是上來討錢的啊!
「是這樣的,我們有兩張船票,臨時決定不去巴塞隆納了,船公司退票要扣百分之二十,損失太大了,所以想轉賣給別人。」
我抱歉的向他搖搖頭,愛莫能助的攤攤手,他不說什麼,卻也不走,沉默的坐在我一旁。
牆上的電子板亮出了二十一號。
我靜靜的等着,無聊的看着窗外,一輛綠色的汽車開了,一個紅衣服的女人走過——就在那時候,我又看見了,在窗外,清清楚楚的趕着在過街的,那個被我剛剛才甩掉的流浪漢。
我快速的轉過身,背向着玻璃,心加速的跳起來,希望他不要看見我,可是那是沒有用的,知道那個人不是路過,知道他是跟着我老遠跑來的,知道他是有企圖的釘上了我,認定我是那個會給他兩百塊錢的傻瓜,現在他正經過窗口,他在轉彎,他要進來了。
那個流浪漢跨進了船公司,站在入口處,第三次出現在我面前。
他的眼光掃視到我,我迎着他,惡狠狠的瞪着眼。
看得出他有一點狼狽,有羞辱,有窘迫,可是他下決心不管那些,疲憊而又堅決的往我的位子一步一步的拖過來。
明明料中的事,看他真過來了,還是被驚氣得半死,恨不得跳起來踢死他。
他實在沒有邪惡的樣子,悲苦的臉,恍恍惚惚的,好似一個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命運的人,一生里遭遇的都是人世的失意和難堪。
他走近我,小心翼翼的沾着長椅子的邊,在我身旁輕輕的坐下來,他一坐下,我就故意往一邊移開,當他傳染病似的嫌給他看。
這時,大概他發覺我身旁還坐了一個跟他氣質差不多的人,簡直駭了一大跳,張着嘴,決不定要什麼表情,接着突然的用手指着嬉皮,結結巴巴的低嚷了起來。
「怎麼,你也向她要錢嗎?」
這個陌生人如此無禮的問出這麼荒謬的問題來,窘得我看着自己的靴子,像個木頭人一樣的僵着,看也不敢看那嬉皮。
「沒有,你放心,我不向她討錢。」嬉皮和氣的安慰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個人看見別人笑,居然也嘻嘻的笑起來,那份天真,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不相信他是瘋子,他不過是個沒有處世能力而又落魄的流浪人罷了,也許是餓瘋了一點。
「你看,我又來了。」他吸了一口氣向我彎了彎身,又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來。
我冷着臉,沉默着。
「你的船呢?」青年人問他。
「什麼船?」他茫然不知所措的。
「你不是船上下來的海員?」青年肯定的說。
「我?不是啊!」他再度嚇了一跳。
「我——我——我是這個,給你看。」
他又去掏他的紙頭了,隔着我,遞給青年人,那邊接了過去。
「挪威領事館,證明你是挪威公民,護照在丹娜麗芙被人偷掉了——啊!這麼回事。」
他高興得很,如釋重負拚命點頭。
「那你在這裡幹嗎?」青年又好奇的問他。
他一指就指着我,滿懷希望的說:「向她請求兩百塊錢,給我渡海過去,到了那邊,就有錢了。」
我再度被他弄得氣噎,粗暴的站了起來,換到前面一張長椅上去。
這個人明明在說謊,一張船票過海是五百塊,不是他說的兩百。
當然,他又跟着坐了過來了。一步都不放鬆的。「這樣好吧?你不肯給我錢,乾脆把我藏在你的車子裡,偷上船,上了船,我爬出來,自己走上岸,不是就過去了嗎?」他像發明什麼新花樣似的又興奮的在說了。
嬉皮青年聽了仰頭大笑起來,我被氣得太過頭,也神經兮兮的笑了,三個人一起笑,瘋子似的。
「不要再吵了,沒有可能的,請你走吧!」
我斬釘截鐵的沉下了臉,身後嬉皮青年仍在笑,站起來,走了開去,對我做了個無可奈何的鬼臉。
那個陌生人笑容還沒有退去,掛在那兒,悲苦的臉慢慢鋪滿了欲泣的失望。
「我替你做工,洗車,搬東西,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幾乎哀求到倒下地去了,仍然固執的纏住我。
我的忍耐已到了失去控制的邊緣,不顧一大廳的人都悄悄的在注視我們這一角,站起來再度換了一排椅子。
不能給他錢,一毛錢也不給他,這樣過分的騷擾實是太可惡了,絕對不幫助他,何況,他是假的。
「我已經流浪了四天了,沒吃、沒睡,只求你幫幫忙,渡過海,到了丹娜麗芙就有錢了,我支持不下去啦,善心的,請你——。」
他又跟了上去,在我旁邊囁嚅不停的講着,好像在哭了。「我是從挪威來度假的,第一次來迦納利群島,住在丹娜麗芙的十字港,來了才三天,一個女人叫我請她喝酒,我就去跟她喝,喝了好多又去跟她過夜,第二天早上,醒過來,躺在一個小旅館裡,身上的護照、錢、自己旅館的鑰匙、外套,都不見了……我走回住着的旅館去,叫他們拿備用鑰匙給我開門,我房間裡面還有支票、衣服,可是旅館的人說他們旅客太多,不認識我,不肯開,要我渡海來這邊挪威領事館拿了身份證明回去才給開房門,借了我一點錢過海來,後來,後來,就沒錢回去了,一直在碼頭上流浪……」
我聽他那麼說,多少受了些感動,默默的審視着他,想看出他的真偽來。
「只要兩百塊,這麼一點錢,就可以渡我過去了,到了那裡,開了房門,就有錢了。」
「你自己領事館不幫你?」懷疑的問他。
他死死的搖頭,不願答一個字。
「這幾天,只要渡船來了,我就跑上去求,我情願替船上洗碗,洗甲板,搬東西,擦玻璃,什麼都肯做,只要他們給我免費坐船過去,可是沒有人理我,他們不聽我的。」他低喊着。
「如果你肯幫助我,我一生都會記得你,兩百塊錢不是一個大數目,而我的幸福卻操在你的手裡啊!」
「這當然不是大數目,可是,我的朋友,你的困難跟我有什麼相干呢?」我內心掙扎得很厲害,眼看他已經要征服我的同情心了,又眼看他將拿了我的錢,在背後詛咒我的拖延,又好似聽見他暗笑我傻子的聲音,這麼一想,我竟殘酷的回答了他上面的那句話。
「好吧,當然,當然跟你沒有關係……好吧……好……」他終於不再向我糾纏了。喃喃低語着,臉上除了疲倦之外,再已沒有了憂傷,嘴唇又動了幾下,沒有發出聲音來,他知道,盼望着的收穫是落空了。
「總是一團糟,總是壞運氣的啊!」
他突然又慢慢的抬起頭來,恍惚的、鎊鎊的微笑起來,慢慢說出這樣的句子來,像唱歌,像低泣,又像嘆息。當然,我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震動,驚異的呆望着他,那張悲愁的臉,那個表情,終其一生,我都不能夠忘記吧!那時,窗口站着的一個軍人突然向我招手,隔着老遠,大聲喊着:「是二十六號嗎?快來吧!」
我驀然驚覺,跳了起來,那個流浪漢也驚跳了起來,我匆匆忙忙的往售票窗口跑去。
「等你二十六號好久了。」窗口的小姐埋怨起來。「對不起,我沒注意。」
「哪裡?」
「丹娜麗芙,現在那班船,帶車,牌子是西亞特一二七。」售標小姐很快的開了票,向大門的方向努努嘴,說:「去那邊付錢,一千五百塊。」
我不敢回頭,往第一個小窗口走去,遞進去兩張千元大鈔。
那時我內心掙扎得很厲害。我的意念要掙脫自己做出相反的事情來。
兩百塊錢只是一杯汽水,一個牛肉餅的價錢,只是一雙襪子,一管口紅的價錢,而我,卻在這區區的數目上堅持自己美名「原則」的東西,不肯對一個可憐人伸出援手。萬一,那個流浪的人說的都是真話,而我眼看他咫尺天涯的流落在這裡,不肯幫他渡過海去,我的良知會平安嗎?我今後的日子能無愧的過下去嗎?
「餵!找錢!」窗內的小姐敲敲板壁,叫醒了在窗前發愣的我。
「快去吧!時間不多了!」她好意的又催了一句。
我抓起了船票和找回來的零錢,一甩頭,沖了出去,船要開了,不要再猶豫這些無聊的事了。
夜來了,雖然遠遠的高樓燈火依舊,街上只是空無一人,夜間的港口,更是淒涼。
大玻璃窗就在我身後,我剛剛才走出船公司,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去理那一絲絲牽住我心的什麼東西,綠燈馬上要轉亮了,我過街,拿車,開去碼頭,上船,就要渡到對岸去了。
可是我還是回了頭,在綠燈轉亮,我跨過街的那第一步,我突然回了頭。
在那個老舊的大廳里,流浪的人好似睡去了一般動也不動,垂着眼瞼,上身微微向前傾着,雙手鬆松的攤放在膝蓋上,目光盯在前面的地下,悲苦和憂傷像一個陰影,將他那件水紅的襯衫也弄褪了顏色,時間,在他的身上已經永遠不會移動了,明天的太陽好似跟這人也不相干了。
我覺得自己在跑的時候,已經回到大廳里了,正在大步向那個人跑去,踏得那麼響的步子,都沒有使他抬起頭來。「這個,給你。」我放了五百塊錢在他手裡,他茫茫然的好似不認識我似的對着我,看看錢,他還是不相信,又看我,又看錢。
「去買些熱的東西吃吧!」溫和的對他輕輕的說。「你——」他喃喃的說。
「下次再向人藉口要錢的時候,不要忘了,從大迦納利島去丹娜麗芙的船票是五百塊,不是兩百。」我誠懇的說。「可是,我還有三百在身上啊!」他突然愉快的喊了起來。「你什麼?」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不就是了嗎?」他又喊着。
我匆匆忙忙再度跑了出來,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不能再回過去想,那個人最後說的是不是又是一個謊話,他實在是一個聰明的人,被我指破了他的漏洞,馬上說他還有另外三百塊在身上。
急急的闖進碼頭,開過船邊鋪好的跳板,將車子開進船艙,用三角木頂住輪胎,后座拿出大披風來,這才進了電梯上咖啡室去。
買了牛奶、夾肉麵包,小心的托着食物,推了厚重的門,走到外甲板上去。
那時,乘客已經都上來了,船梯下面,只有一個三副穿着深藍滾金邊的制服踱來踱去。船上的鈴響了,三副做手勢,叫人收船梯。
那時候,在很遠的碼頭邊,一個小影子,拚命揮着一張船票,喊着,追着,往這邊跑過來,我趴在船舷上往下看,要收的船梯又停下來等了。
那個人,跑近了,上了梯子,彎着腰,拚命的喘氣,拚命的咳。
當我再度看見那件水紅色的襯衫時,驚駭得手裡的麵包都要掉到水裡去了,上天饒恕我,這個人竟是真的只要一張船票,我的臉,因為羞愧的緣故,竟熱得發燙起來。
他上船來了,上來了,正站在我下一層的甲板上,老天爺,我怎麼折磨了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靈魂,這一個晚上,我加給了這個可憐的人多少莫須有的難堪,而他,沒有騙我,跟他說的一色一樣——只要兩百塊錢渡海過去。
那個人不經意的抬了抬頭,我退了一步,縮進陰影里去,饒恕我吧,我加給你的苦痛,要收回已是太遲了。
船乘風破浪的往黑暗的大海里開去,擴音機輕輕的放着一首西班牙歌:
「請你告訴我——
為什麼,為什麼
這世上
有那麼多寂寞的人啊——」
夜,像一張毯子,溫柔的向我覆蓋上來。
《溫柔的夜》讀後感
我們總會在某一瞬間,某一階段想成為某一種人。三毛所著的《溫柔的夜》使我明白,理想產生於愛好,使廢物「復生」也是一種樂趣。
小時候常有人問我有什麼理想,長大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的回答大多為「救死扶傷的醫生,教書育人的老師……」而三毛卻想要做一個拾破爛的人,因為這種職業,不但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同時又可以大街小巷地遊走玩耍,一邊工作一邊遊玩。而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將那些蒙塵的東西再度發掘出來……她的老師為此火冒三丈......
讀到這,我想:我以後是不會對任何的職業進行高低之判了,因為每一種職業都擁有它獨特的意義。三毛在《五月花》里引用《聖經》中的話:你看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天父尚且眷顧它們,你們做人的,為什麼總憂慮明天呢?一天的憂慮一天負擔就夠了。豁達亦有柔情。
三毛幾乎一直都在流浪,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為她喜歡如此,而我也覺得她將她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得很棒。正如她當初寫這本書時,讀後感.常想起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說的一句話:除非太卑鄙得偏愛自己的人,才能無恥地寫自己的事情。為此她糾結許久,但她認為寫作是有趣好玩的事情,因此她不願在如此有趣的事情上節制自己。
受到三毛的影響,我覺得:我的理想不過就是不錯過發生在我身邊的美好,對自己喜愛的事物全力以赴。像三毛一樣追尋最純質自然的本心生活,被這個世界所需要。[2]
三毛的生平
三毛,1943-1991,原名陳平,祖籍浙江舟山,出生於四川重慶,後旅居台灣。著有散文、小說集《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雨季不再來》、《溫柔的夜》、《夢裡花落知多少》、《背影》、《我的寶貝》等十餘種。三毛散文取材廣泛,不少散文充滿異國情調,文筆樸素浪漫而又獨具神韻,表達了作者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和大自然的情懷。
三毛生性浪漫,三歲時讀張樂平《三毛流浪記》,印象極深,後遂以「三毛」為筆名。為了追尋心中的那棵「橄欖樹」,她踏遍萬水千山。然而,無論是異國都市的生活情調,還是天涯海角的奇風異俗,都不能消解她深埋於心中的中國情結。儘管她嫁給了一個深眼高鼻的洋人,但她仍是一個完整的東方女性。
三毛從來不刻意追求某一種技巧和風格,一切都顯得平實與自然。然而在她信筆揮灑之中,卻又蘊涵無限,這也許是一種更高的技巧和風格吧。 有讀者認為「流浪」才是她的真正的名字,無論是她遺留下來的眾多作品、她的遊歷和她心靈情感的轉折,都是充滿一點點浪跡天涯的意味。[3]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