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臨清流)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父親》是中國當代作家臨清流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
從來沒有想過,要寫父親。
因為父愛於我太模糊,太渾濁,還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走近過。然而,某一個夜晚,我突然發覺,其實,我是多麼的渴望走近父親,融入父親,只是,那卻終於只能是我生命中一個無法彌補的缺。
上周,父親因火災受驚,耳朵有了問題,於是去醫院掛水。我的一家陪父親去醫院外面吃晚飯,四個人走路,我不安地發覺,我和女兒手牽着手,丈夫和父親一前一後,四個人各有陣地。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想到,我和孩子是母女,而父親和我是父女。我和女兒的深情相牽,仿佛是對父女關係的某種漠視。何況,此時的父親已經老邁。那刻,我很想去挽着父親的臂膀,象很多父女一樣溫存而無間地行走,只是,我猶豫了片刻,發覺,我真的做不到……
而心中,因發覺這巨大的空洞悲傷不已。因為我忽然明白,我和父親,這一生都從未真正走近,我們是父女,中間卻永遠相隔着什麼,仿佛漏風的牆,有一個巨大的縫隙穿插在我們中間,讓我們此生都不能相互溫暖。於是,我們只能象此時的行走一樣,疏離着,隔閡着。父愛,象是穿在我身上的一件絲毫不合身的鎧甲,從不能熨貼身體,更不能取暖,頂着的卻只有沉重之感!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也許,從童年就已經如此。
印象里,父親的溫存寥寥無幾,細細搜索,能找到的似乎只有三件事。某一個秋收的午後,父母要去街道賣糧,我在門前大喊着:記得給我帶回一本新華字典啊。父親問:什麼新華字典。我大聲回:新,就是新舊的新,華,是就是中華的華……在我的喊叫聲中,父母灰頭土面地邁向街道,望着他們的背影,幼小的心是有所觸動的,覺得父母的辛勞無可言說。只是,對於總受失望的心來說,能不能帶回字典,我卻是毫無把握的!
結果,是讓人雀躍的。當我拿着一本嶄新字典的時候,想象着我能和同學們一樣遵守了老師的規定,心中萬分甜蜜。
除此,父親在我的初中生涯里,主動給過我一回錢。記得的原因,只是因為那是唯一的一個例外。因為除此,每次和父親要錢的時候,父親總要在老師要求的數目上討價還價,以至我總是最後交錢,因為這個,敏感而自尊的內心曾為此深深自卑,只是父親不懂。那個唯一的例外,是平時忙碌的父親忽然閒下來,坐在門檻上和我說說話,忽然就問:身上有錢用嗎?我不語,然後父親給了我幾角錢。
那僅有的一次溫情,曾讓我的那個下午神采飛揚,也讓我和父親相伴的一生,有了零星溫情的點綴……
除此,父親還在我高中時,陪我配過一副眼鏡,當父親解開外褲皮帶,從貼身的口袋中小心地掏錢出來的時候,我很難過,有為父親舉動的不雅觀,也有覺得增加家庭負擔的歉疚,於是,我連忙掏出身上母親給過的所有零花錢為自己的眼鏡買單,父親照單全收,可,絲毫沒有影響我內心的感激。
只是,美好的回憶從這裡戛然而斷,我搜索枯腸,卻找不出其他的美好往事來。
因為生活中,更多充斥的是父親的咒罵,和那齜牙咧嘴的凶神惡煞的模樣。比如,叫誰拿個東西,拿的慢了,立刻凶像畢露地罵:死去的,拿到現在。比如,從外面做事回來,惡狠狠地喊誰幫忙,姐弟幾人聽那音調,誰也不敢去,因為誰去,就都沒有好結果,不是一腳好揣,就是一陣毒罵。於是最後的結果是,姐弟幾個都躲在門後,大氣不敢出,似乎這樣做,目標就不再是一個。三個一起受罰,也似乎心有安慰一樣。後來的懲罰自然不用說,躲起來的都狠狠一腳,伴隨的還有那咬牙切齒的咒罵……
咒罵聲曾經瀰漫了我成家前的所有空氣。
農忙時節,刻苦讀書的我,若沒有主動去幫忙,那必然有頓毒罵;若幫忙做事了,卻沒有如他所願地做好,那樣還會是一頓好罵,那些形如暴風驟雨,口不擇言的罵語,一次次讓脆弱而敏感的心四分五裂;更有時,不顧一個孩子的能力範圍,非要去做一個孩子不能完成的事,比如爬到危險的枝頭,或者去牽一頭髮狂的水牛,當孩子退縮不能完成的時候,伴隨的還有那讓人不寒戰慄的動作,一頓揮拳,一次揣腳,加上那可怕的表情。這些,曾是附着在心中的最陰鬱的色彩。
於是,父親的形象,有時在心裡就是一個魔鬼,一個能掙錢卻不能給愛的魔鬼。
印象里最大的一次傷害,是被父親定罪為偷錢。
那是個交錢頻繁的初三下學期,父母到晚才能到家,而我卻要在下午交錢,於是,我摸到父親放錢的地方,拿了要交的數目,讓弟弟晚上告訴父母。
可是第二天中午,我回去吃飯,幾個舅舅來作客。在飯桌上,只聽父親赫然有聲的說:女兒大了,別的沒學會,倒學會偷錢了……底下的話我沒有聽清,因為內心的巨大的震動,讓我的心如被撕裂,眼淚洶湧地流向碗裡。我埋着頭一語不發地吃完了和着淚的飯,倉皇逃離……
父親,給過的傷口早已癒合,只是,卻依然無法忘卻。
因此少時的心裡,是滿溢着動盪不安的,因為找不到安全感,更找不寵愛的感覺,而父親口中那一次次被罵作無用廢物的咒語,讓一路成長的心,時刻伴隨的只有自卑,再自卑。仿佛長在陰冷潮濕河邊的一棵草,生長出的只是陰鬱而敏感的枝葉,陽光的明朗和愛撫,是那水草今生不能抵達的奢望!
而家,因父親的咒罵相伴,變的生冷而堅硬。
我不得不承認,我無法愛上父親。那個整日勞碌,承受着生活重擔的父親,給了我身體,給了我受教育的機會,我深深感激,只是卻無法去愛。
這是怎樣的悲哀呢?
父親,一直都在;而父愛,卻不曾駐紮在心裡。
也許,只因父親一直是一個自私而暴戾的孩子,從來不曾長大。為此,甚至是有過恨的,尤其在母親彌留之際。
母親的病痛,他不能感知;母親的心傷,他不能撫慰;甚至,母親最後的停留,他也不能溫情的陪伴……
母親絕望地離開了,父親卻依然如個我行我素地大孩子,粗糙而張揚地活着。
那些張揚而肆意地活法,曾讓我們為泉下的母親不甘不平,只是,日子久了,卻也只能任之去了。此時的他,更是個充分享受自由和自主的孩子,他甚至,曾讓我懷疑人性的良善。
弟弟結婚,父親有存款卻袖手旁觀,未幫一忙;弟弟生子,父親逍遙自樂,也不懂得給孫子帶回一次好吃的;父親,生活在他所定義的逍遙世界,兒女在他的世界裡不知蹤跡。
直到,一月前,固執而自私的父親忽然因失誤燒了租來的房子,於是驚恐之至,逃到兒女的世界尋找庇護。
再然後,因為心急和驚懼,耳朵失靈,忙着進醫院治療……
看着眼前的父親,發覺,曾經的暴戾和固執無影無蹤,呈現出的只是一片老邁而頹唐的神色。
面對着兒女的關心,父親得意地說:平時兒女沒有用,有事時就有用了。
此語一出,我瞥了一眼弟弟的表情,弟弟的臉上有淡淡的平靜,我明白,其實弟弟只是在盡着一個兒子的責任,而感情呢?是在哪個路口丟失的呢?亦或,父親的感情,從來就沒有讓人感知過。
父親就這樣固執地生活在他那個狹小世界裡,仿佛一個堅硬的核,和子女無法走近,更無法相融。
如今,這個自私的大孩子終於老邁了,只是那些囚禁一生的堅殼可以打破、消融嗎?
父愛,其實一直都是我今生不能企及的夢,也是生命中一個不能彌補的缺口。於此,尋找父愛,曾貫穿了我的一生,從幼年渴望的心田,到成年後對伴侶的苛求,尋覓的卻總是那份渴望被寵愛,渴望有依靠,渴望有溫暖的感覺。一路走來,卻終有一份甩不去的淒涼之感。
若父親懂愛,會遺憾悔恨嗎?
清冷的午後,就這樣心事成缺着,想這此生人與人的緣分,身在卻不能心融,有無限的傷懷。
轉身窗前,馬路上車來車往,奔流不息,卻想:有多少人是完整抵達夢境的呢?轉念之間,卻也覺得,生活雖然沒有給予被愛的恩寵,卻不曾剝奪我愛的權利啊。
一經意的抬頭,卻看見蔚藍的天宇,有朵朵潔白的雲朵俯視着我,那純淨的藍,那如雪的白,讓我的心忽然就有了欣喜的理由——地上不能抵達的,天空可以實現;有一處空缺,必有一處救贖!
不能契合身體的鎧甲,不也造就了我內心堅韌而強大的力量嗎?那,還有什麼理由不感激?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