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五月之上(李清云)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站在五月之上》是中国当代作家李清云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站在五月之上
在四季分明的北方,每年的五月都会绿树成荫,每一次绿树成荫的时候,槐树最晚。草木年年生发,荣枯有定,如同人类会经历青春、成熟和衰老。那么,我们的生命是不是也会随着每一个季节的到来,而有所感悟呢?
我的日子在无数个更迭的五月里流逝,一去不回头。可是,那些生命的体验并没有流走,而是沉淀了下来,以五月的到来为周期,悄悄地生出浓密的思绪,散发着生命的芬芳,就像是一棵棵槐树洒下了浓荫,在风中开出如雪的花串,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一棵树长大了,开花、结果,是令人喜悦的;一个人成家了,是值得庆贺和怀念的,这之后的喜悦、甜蜜、忧伤,以及忙碌、纠结和憧憬,都会浸在日子里,又从日子里生长开去。离开一个家,有了一个家,我从高密来到了青州,两个家隔着三百里的路程。这样的一段路程,可远可近,交通不便的时候很远,交通发达的今天很近。可是,我心中的三百里,却始终无法用现代化的交通来消弭。
虽然,有些时光远去了,可是在某个熟悉的瞬间,它还会再一次潜回来,萦绕一阵子,或浓或淡。刚嫁到青州那年,在爱人家里吃到槐花,大约是四五月份的时节。采下那些还未全然开放的花苞,用清水洗干净,调上淀粉,打上鸡蛋,放到锅里,用油煎成薄薄的饼。我想起来了,刚出锅时的那种香气,很轻,很清,似是扑面而来却又若隐若现。吃在嘴里,香气慢慢溢出来,越来越浓;甜味淡淡散出来,渐次铺开。香和甜萦绕着抵达,又混合着弥散,我真实品尝到了花的香甜、新鲜、柔韧、温软,加上过油之后,外层薄薄的黄脆,内里白与绿交叠的色泽,都给了我味觉和视觉上的强力冲击。起承转合,又了无痕迹,寻寻觅觅,一个人可以用味觉在唇齿之间探索生活的记忆,唤醒生命的张力。
这是爱人亲手为我做的,他很期待地看着我说:“再吃,多吃些!”我动了动筷子,又吃了一口,迟疑了片刻,试探着,始终不肯大快朵颐。他笑问:“你尝着啥味道?不好吃吗?”这的的确确是我第一次吃到这种食物,尽管像喝过一口茉莉花茶那般沁人心脾,尽管口颊生香、余味无穷,但是它在我的味觉储备里是完全陌生的,甚至还有未知和怀疑,我本能地选择了抗拒。
其实,槐树在中国各地都很普遍,华北平原尤多,常植于屋边、路边,每年的四五月份开花,称之为槐花。槐花采摘后可以做汤、拌菜、焖饭,亦可做槐花糕、包饺子。此外,还用于制作槐花荆芥饮、槐菊茶、两地槐花粥和槐花清蒸鱼等,可谓吃法众多,可惜我从小没有这样的饮食记忆,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槐花钟情悠悠的过往。
“麦从西熟”说的是热量对农作物的影响,槐花的花期也不例外,高密距离青州东去三百里,槐花的花期正好晚了一个礼拜。五一之后,青州的槐花花期已经到达高潮并开始败落,高密的槐花刚刚是半含苞的状态。娘家的门前有一棵老槐树,屋后有一排大槐树,开花时,一朵一朵像是展翅的小白鹤,一串一串像是屋檐下的风铃,它们在碧玉般的叶底跳舞,歌唱,跳给那个有梦的少女看,唱给那个远方的游子听。你看,那丛雪白掩映着的花瓣底端,隐约露出了玛瑙般的嫣红,晶莹剔透,淡纯洁净,经年捂在心口,经年等待,相思不老。
交通不便时的舟车劳顿,有了私家车后每次匆匆来回的惆怅,回娘家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说走就走的轻松。春节时回到老家,亲戚朋友都会聚在一起,屋子里满满的,图的是热闹和喜庆。可是五月不一样,五一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故乡,能够安放下我的宁静。在这里,我曾安静地生长,安静地想象外界的模样,曾经深深地依恋又梦想着远方。每年回来,我总能在一树一树的浓荫里仰望到少年的槐花朵,听到微醺的风和阳光呢喃着纯净的家乡方言。从那些熟悉的声调里,我总能辨别出,那些年,庄稼人的劳苦忧伤以及短暂的欢乐。
一树一树的槐花开着,爱人说:“槐花开得正好,我给你们煎槐花饼吃吧,都尝一尝。”他开始采,我慢慢摘,树很高了,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我们用不同的方言交流,说各自家乡不一样的习俗。这是一个悠闲的午后,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来采槐花,我手上沾满了花香,感觉自己已经成了那道静谧的时光。静静的时光中,我想起了《诗经.国风.采蘋》中那个美好的季女;想到了“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然后,就看到了诗经里那个风和日丽的旷野,成群的妇女一边采着野菜,一边唱着“采采芣苢”的歌儿,那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情景。我采着,采着,感觉自己成了一朵槐花,宇宙洪荒从一树一树的槐花中历历而来,经过我的身旁。广袤的时空里,人类之生存从来都很艰难,然而却总是有这么多的快乐在这艰难之中。
很快地,这道美食就出锅了,散着热气和香气。婶婶和叔叔正好也在,我们邀大家尝一尝。他们拿起筷子,吃第一口,跟我当初的表情一样,咂摸半天,试试探探。我爹说:“挺香,挺好吃。”我娘说:“奇鲜。”叔叔和婶婶说:“怎么吃着像是虾皮子?”大家都笑,边吃边问道:“这东西能吃?能多吃吗?”他们始终没肯放开了吃。
我从小没吃过这种食物,是因为我们家从来没有人吃过,我家乡的人大都没有吃过,至于其它村子的人,我知道我的七姑八姨她们家也少有吃过。小的时候,我村子里有个小女孩和我一般大,刚上学那年,放学回家饿了,大人还在田里忙农活顾不上做饭,她便吃了很多的槐花,据说还吃了大葱,结果口吐白沫,短短的时间就失了性命。为这事,身边的大人都会以此来警告孩子们不要吃槐花。现在想来,那个小女孩的夭折定是有其它原因的,只是没有人再去弄个究竟。源于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敬畏,无辜小女孩的早逝便流传成了槐花不可多食的阴影。
每到槐花盛开的季节,满街满院子的清香让人沉醉,我会忍不住地喜欢,却又忍不住地忧伤,忍不住地去采一把,想放到嘴里尝一尝。这时节,家长通常会做个长杆的钩子,派我们去给家里养的兔子们弄食物,我们拣着有槐花穗子的小枝条拧上几圈,枝条断下来,槐花也随着落下来。那一串串玉穗在鲜绿的叶子间,真是美得耀眼,香得扑鼻,我总忍不住撸几把藏在口袋里,然后偷偷尝一尝花萼处甜甜的味道。
味道其实是一种记忆,刻着如同基因一样的密码,不论它是贫穷还是愚昧,不问它从何而来,因何而在,它已然以血液和骨骼的形式牢牢与你同在。
其实,槐花不但好看、好吃,还能入药。《日华子诸家本草》就曾对槐花的药用价值做过全面的论述:“治五痨、心痛、眼赤,杀腹藏虫及热,治皮肤风,并肠风泻血,赤白痢。”《本草纲目》记载,将槐花“炒香频嚼,治失音及喉痹,又疗吐血、崩中漏下”。可是,在食用槐花方面,由于槐花性凉,平常脾胃虚寒的人便不宜食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想起村里那个小女孩的故事。
蜗居青州小城二十年,槐花年年盛开,五月的山坡和沟边,古村人家的檐前和屋后就会开满了槐花。我在这雪一样的花事中,在这盛大又薄如蝉翼的芬芳里,在这明暗交替的斑驳中,就会生出一种冲动——想家了。那种想,就像是五月的这场花事,开在绿叶丛中,开在恍惚的斑驳里,开在岁月越来越深的路上。其实,爹和娘都老有所乐,老人安康,老屋安在,一切都好,那么我的这种情思为什么会像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呢?一茬又一茬生出的草木,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一株呢?
今年的槐花又开了,小姑送来了一些新采的,我打开袋子,满屋子里顿时芳香馥郁了。生就肠胃脆弱的我,几十年的偏低体重始终难以增长,几十年偏弱的体质始终调理不过来,所以饮食极为挑剔,但是常常为了不辜负家人或者朋友的馈赠,再不喜欢的东西也都会尝一口回复一下感受。
槐花虽为山野所生,不用花钱去买,但是一片心意都在辛苦采采的过程里了。我决定好好来做,用爱人和婆婆教给我的手艺来做。出锅的时候,我冲着自己的作品颇是得意的一阵子——色香俱佳。尽管如此,因为从来没有对它产生过那种迫不及待一饱口福的想法,我只是程序式地拿起了筷子。吃着吃着,不知怎的,之前的那种排斥心理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一如柴米油盐。趁着新鲜,第二天我又做了一顿,第三天又做了一次,每一次都一气吃完了。
明确的意识和认知总是比行动来得迟缓。比如爱情,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并未知觉,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比如离开家的时候还没有开始想家,而想家开始的时候还没有弄明白那些莫名的情愫是因何而生。连吃了三顿槐花饼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喜欢上了吃这种东西,甚至,喜欢上了更多曾经陌生的东西。忽而欣喜,忽而若有所失。
站在五月之上,童年的记忆一次次被关合,被打开,原生的因素深深植入到土壤的最底层,供养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站在五月之上,年年的风雨在土壤中下沉、交融、打开、重置,生出新的记忆密码,垒叠在光阴记忆的纹理中。生命最真实的情感,密集地倾注到了一个个平凡的日子里,每一个生命都会带着一个家族血脉沉淀的基因,带着迥异于别人的特质,历经饥饿或富裕、疼痛或幸福、自由或拘囿,繁衍生息。
“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我家门前屋后的槐花,开在年年的五月里,开着一家人吉祥安康的祈愿。槐花的花语是,美丽晶莹,脱尘出俗,春之爱意。采摘下这纯洁、美丽、美好的爱情,用柴米油盐供养着,延续人间的烟火。在每一次月半月圆里,我会乘着槐花的翅膀,逆着五月的风,打开我这二十年时光里的惆怅,当低垂的花穗滴落下家乡的温润,我的记忆再次飘向故乡的天空,饱满如初。
站在五月之上,回望久远的时光,它就在某年某月某日里。我把自己裹进一朵槐花的羽瓣,闪着琥珀的光芒。
惟愿我这一生,五月未央。“帝里春无意,归山对物华。即应来日去,九陌踏槐花。”[1]
作者简介
李清云,笔名温暖。山东省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青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高密市红高粱文学社理事。多篇文章在报纸刊物发表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