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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巢(王賀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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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築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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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巢》中國當代作家王賀嶺的散文。

作品欣賞

築巢

楊柳青青,燕子穿梭煙雨銜泥築巢,這時候,父親也在溝北沿蓋房。父親改天換地的壯舉,足以搖晃遼西丘陵上的一個山村,甚至攪動特定年月的中國北方。

一道大溝張牙舞爪,村子被溝壑分成兩半,站在溝沿北望,胸口怦怦直跳。我的目光跨過橫斜的溝壑,在大溝對岸搜尋,我看見父親把房子立起來,那房子亮亮堂堂。等我使勁兒揉揉眼,大溝橫斜,土崖峭立,楊柳色填平溝壑,一溝清水晃晃悠悠。

父親蓋房,決心不好下。漫漫長夜,我窺視了一場關於蓋房的輾轉反側。小叔要成家,父親得往外搬,可父親兩手空空。父母星夜細語,話語比星星密集,嘆息比夜黑。父親抽着煙,飄忽不定的煙霧纏繞着他,圍困着他。那場煎熬,讓我喘不過氣來。窗外,點點星輝照不亮夜空,父親被暗夜包圍着,他左衝右突向外拚殺。

撤房場,黃膠鞋,爛手套,父親披掛上陣。一干人馬踏平溝崖,挖杴鎬頭開闢的疆土上,汗水淌成河。東面已有人家,地勢越往西越高。父親說:「高就得往低撤,高出可不行。」父親嚴守村子鐵律,西高東低,白虎壓青龍,不仁義不厚道。太陽定在頭頂,紋絲不動,不把汗水榨乾,誓不罷休。父親舞着挖杴慨嘆,撤土比蓋一座房還難,但父親不退縮。逼迫出來的堅定,讓兇猛的困苦之獸望而卻步,讓萌生的希望之鳥長出翅膀。

打地基,壘砍牆,石頭從村南的山上起。荊條花開,紫色小花裝點着山坡。荊條下的石頭,拗不過撬棍,撬棍硬,父親的骨頭比撬棍還硬。那些與山一體的連山石,在撬棍和大鐵錘的震懾下,順從了我父親的旨意,一塊一塊臣服在父親腳下。

石頭往山下拉,騾馬車裝滿山石,車尾別上木棍,另加一道閘,後面加人掌控着。十八彎的山路,父親車閘一打,鞭子一揚,左讓右躲連拽帶抗,一路跑跑顛顛心往外顫。父親是趕車高手,擺弄牲口不在話下,但崎嶇的山路讓他肌肉繃緊,神色凝重。車吱吱扭扭跌跌撞撞,沿着歪歪斜斜的山坡路奔下來,慌得迎面走着的人腳步錯亂,一個高跳開,生怕躲閃不及。石頭挪下山,卸在房場邊,平地隆起一脈山巒。

貧窮把人壓得小心翼翼。端不出像樣的菜飯,母親局促不安,不進不退一臉歉意。對着幾碟小菜,父親厚着臉,懇切地舉起酒盅。我倚緊炕檐,咸雞蛋香熏得我仰臉朝天。幫工的鄉鄰不拘謹,一仰脖,喉嚨冒出話來:「日子都緊巴,吃啥?」

從艱難歲月走來的土房,在我生命里熠熠閃光。多年後,一幕幕奮鬥的壯舉重現。我湊近父親耳根,父親縱橫的皺紋舒展開,埋進時光的感慨迅速發芽,雙眼清澈,汩汩淌出少見的溫情。父親說,不是當年他有多強,是一村人的力量強。是啊,奮鬥的過往,不起眼兒的鄉村,你不懂蘊含着多大能量。

父親開始張羅脫坯。

脫土坯,房場西側空地,幫工的拉開架勢。挑水的,你來我往追趕。說是溝北沿,真正的溝沿離房場遠着呢,轆轤懸在溝沿邊,水比溝深。鍘草的,一捆捆黍秸被鍘刀脆生生咬斷。泥坯全靠禳秸把持,離開禳秸像人抽掉了筋骨。和泥的,套上水靴踏進泥溏,洇得半好的泥土扔上禳秸,鎬頭掄成滿月。推泥的,手推車裝滿泥,人憋足勁,雙臂用力擎起,咧咧巴巴弓着身。把模子的,各占一塊空地,各把一副坯模子,各備一盆清水。甩了上衣,一抔泥填進坯模子,提起拳頭邊邊角角捶實,捧一捧清水,坯面抹個來回,抖抖雙手坯模子輕輕提起,泥點子濺個花臉。泥坯一行行,規規矩矩曬太陽。我夾在中間,不吃閒飯,專給盆里添水,叔伯們笑罵:「小子,別累尿炕。」

土是神聖的,水是神聖的,和泥弄水,水土凝成的泥坯,放射出神聖的光芒。

父親跑東跑西,張羅人張羅物。

一口大鍋立在空地上,黃豆芽湯久久沸着,蔥姜豆混合的香味兒從鍋面鋪開,向四圍向空際瀰漫,飄香了一個新世界。後來我常做這樣的夢:開闢鴻蒙,乾坤乃定,荒蠻野地之上,一樽特大號的圓形古鼎,鼎上香煙,繚繞千古,瀰漫八荒。

攤煎餅,五奶奶笑容可掬。空曠的田野里,五奶奶黑網子網住頭髮,顧不上舉手捯飭,胸前圍裙拉下,一把木勺攪天地,鏊子面上做文章。身下,看住火苗慢添柴,台上,神情悠然定主張。五奶奶木勺拿得穩,手腕轉得勻,舞着花樣,變着魔術,一張大煎餅攤好揭下,小木剷除去鏊子面上的碎屑,一勺面稀潑下,從頭再來。煎餅豆芽湯,平緩着累人的活計,支撐起鄉村憨實的軀體。

父親抬臉看天,默默祈求上蒼。可別陰天,雨點子會把泥坯砸爛,天敞亮,三四晌土坯翻個個兒,立住腳,瓦刀砍平底部,四圍修齊整,曬五六天就能碼垛。可別有雨,土坯經不起折騰。遼西丘陵的五月,特定年月的中國北方,天高高在上。

立門框,我被莊嚴的儀式震懾着。三大爺是木匠,提着釘錘的手臂垂下,另一隻手扶住門框,斜斜眼,吊吊線,左挪挪,右擺擺,小心翼翼,直到不失毫釐。山村紅日噴薄,一付門框平地豎起,一副對聯兩側高懸,一個爆竹興奮點燃,一抹耀眼的光亮藍天一閃,一聲脆響震山河。

父親遠遠地站定,臉上綻放笑容。

房子上笆,震動全村,一溝清水都在晃。村子啥都沒有,就有人心。房上房下,嘈嘈雜雜的人聲傳遍四野,丁丁當當的音響驚天動地。我記得上笆那天熱火朝天齊心合力的勁兒,人們風風火火,像趕在暴雨前,手忙腳亂收拾自家院裡的碎柴禾。

父親光芒萬丈,陽光給他披上金輝,眾人用目光捧着他。村子添了新房屋,敲敲打打是真的。在驚天動地的大事件面前,在萬眾囑目當中,父親儼然是王。王幸福着,辛苦着。所有人都圍他轉,缺東少西找他要。父親跑細了腿,卻跑得有勁兒。

奮鬥,沒有什麼不能實現。

溝對岸有了我們的房子,我不再隔着溝壑看縹緲的海市蜃樓。土坯房從貧困歲月立起來,仰望,房比天高。

三十年過後,家裡重又蓋房子,父親奮鬥的激情再一次燃燒。

父親不再撤房場了,村裡的房子越蓋越高,什麼白虎青龍,被時代甩開老遠。靠幫工蓋房子不成了,村里許多人外出打工,僱工時代開啟了。土房子走下歷史舞台,從前的房子越扒越少,平板房,尖頂瓦房,牆面鑲上白瓷磚,那才叫真正的亮堂。

父親不再兩手空空,蓋房子有了些底氣。蓋啥樣的房子呢?父親心裡犯核計。這種難,比起三十年前,多了甜蜜,少了苦澀。

父母星夜細語,話語比星星密集。夜色澄澈,晚風輕拂,樹上的葉子發出好聽的聲音,像流水,像絮語。

建設我們家,父親一馬當先。父親東奔西走備料,奔得那麼有勁。找建築隊談工錢,幾次討價還價。選好日子開工,滿滿的儀式感。房子沒怎麼費勁就蓋起來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十五年後,母親去世了,親人離世的悲痛不好熬。好久,父親慌着的心才靜下來。父親一個人守着房子,守着充實和寂寞。父親當母親在着,相片擺在櫃面上,幹活回來,和相片說話,母親的身影就動起來,言笑就填滿了各個角落,屋子裡的就有了先前的溫度。

房子,見證着苦辣酸甜悲歡離合。

又六年,父親種不動地了,推着自行車上集買菜,想探身騎到車上已多有不便。我勸父親離開,他起初不搭壟,後來勉強答應了,但遲遲不動身。

2019年3月,父親鎖好房門,看看牆,摸摸窗,圍着房子轉。父親和房子的感情,與我和房子的感情,不可同日而語。房子,承載着太多太多,生活的細節裝滿一屋子,填滿一院子。父親不願離開房子,像葉子不願離開樹。

春天,城裡的老年公寓,樓下草木萌芽。草木連着鄉下,連着山野氣息。父親瞅着我說話,眼神明亮,柔情似水。父親說:「想回去看看。」我知道,山野間有我們村子,有父親蓋的房子,有一溝楊柳色,還有撲鼻的紫荊花香。我知道的,父親更知道。

尋一截草棍兒,撿一根絨毛,銜一口春泥,燕子穿梭煙雨築巢。雛燕飛了,燕子去了,那捂熱身體養育兒女儲藏真情的巢,連同草木鄉村,牽腸掛肚依然升溫。

有多少房子,滴滴心血築就,如今裝滿鄉愁。深深回望,奮鬥的激情連同感恩的心,瞬間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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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賀嶺,遼寧建平人,中學教師,遼寧省作協會員,散文作品在《歲月》《教師報》《天下美篇報》《朝陽日報》有發表

參考資料

  1.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