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玉釧的人物形象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寫金釧就會想到玉釧,就如論三姐自然要想到二姐一樣。這兩對姐妹,在《紅樓夢》中一明一暗,一詳一略。如果用花來做比喻的話,尤氏姐妹就好比鮮艷的玫瑰,熱烈地怒放,然後轟然落成滿地哀紅;而金釧玉釧姐妹呢,則如那樹上萬朵茉莉中的兩朵,尚未開放,已幽然而過,只留下余香。換句話說,尤氏姐妹之美,是自己綻放出來的;而金釧玉釧之美,是寶玉體會出來的。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寶玉的目光,金釧玉釧的美麗就不能顯露。——這其實是她們最感動我的地方。為什麼呢?
目錄
紅樓夢中玉釧的人物形象分析
(一)對玉釧審美的把握
美國著名的薩克斯手(saxophone)Kenny G最擅長純淨流暢的高音薩克斯,比如那曲盡人皆知的《回家》所展現的金屬亮色。他曾改編並演奏了不少世界各國的名歌名曲,其中包括中國的《梁祝》《茉莉花》和《二泉映月》。在這三支中國樂曲中,我認為改編的最成功的是《茉莉花》,因為它表現出了茉莉花特有的矜持;另兩首就一般了,因為它們不屬於高音表現的類型。仔細聽這首改編的《茉莉花》,Kenny G把一首江南小調改成如此的矜持柔遠,其成功的把握就在於,他將曲子的意境凝聚在了一朵茉莉花上。——對,雖然面對的是一大片茉莉花,可是他偏偏就凝視在這一朵上了,然後反覆地從不同角度展現她。於是,這朵淡淡的小小的潔白的茉莉花也就變得矜持嬌貴起來……
這正如脂批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這一節所總結的:
「偏於此間寫不情之態,以表白多情之苦。」
因此,審美玉釧,必須把握其「不情之態」,以及這「不情」與「多情」所反映的「情不情」的意境。
(二)玉釧「不情之態」的根源
原本,玉釧應該是賈府中最幸福的妹妹了。她跟着姐姐金釧日日一起在賈府女主人王夫人房裡做事,而金釧正是王夫人房中的首席大丫鬟,又被寶玉喜歡。(參見《你是否愛過我——論金釧寶玉之情》)所以,作為小妹妹的玉釧,心中一定有了不少的輕鬆爛漫。直到那個夏日的中午,自己突然被王夫人憤怒地喊進屋,赫然看到哀哭着跪在地上的姐姐: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第三十回)
我常想,作為一個妹妹,有什麼比叫她去喊媽媽來把姐姐拉回家更大的痛苦折磨?手足情深,這就好像是命令妹妹挖坑埋葬姐姐啊。然而,這裡沒有她表達痛苦的空間和權利!她只能挖姐姐的墓穴。
玉釧受到的第二個打擊是面對姐姐的投井自盡。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老婆子道:(第三十二回)
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第三十三回)
我想,當玉釧和眾人一起震驚地跑到井邊,她一定是看到了姐姐死去的慘狀的。「頭這樣大,身子這樣粗,泡的實在可怕」,難道這就是自己曾經引以為驕傲的姐姐留給眾人的最後的模樣嘛?玉釧內心的痛苦一定漫無邊際;她只知道,這僅僅是因為公子寶玉對姐姐的一個注視,這僅僅是因為美麗的姐姐在世人眼中的幾句「輕浮」!——「輕浮」,就需要一個女孩子付出她的生命嗎?!人情的冷漠,吞噬了世人的良心,將剩下的妹妹丟在悽慘的冷風中戰慄……
姐姐走了,帶着夫人破例賞的五十兩銀子,穿着小姐破例送的兩套新衣服,風風光光地走了,留下一個妹妹,接過姐姐應得的那一兩冰冷的月銀,「大喜,大喜」,成為王夫人房中新的首席大丫鬟。
這日午間,薛姨媽母女兩個與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裡大家吃東西呢,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鳳姐笑道:王夫人聽了,又想一想,道:鳳姐答應着,回頭找玉釧兒,笑道:玉釧兒過來磕了頭。(第三十六回)
是的,玉釧後來成為王夫人房中新的首席大丫鬟,王夫人破例升她二兩月銀,使得她的地位無形中升到了和趙姨娘、襲人同樣的「姨娘」水平。玉釧呢,也盡心地承擔起了姐姐留下的職責。這可以從後面的幾節看出:
說着,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隻,落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兒也上去,立在舡頭上,也要撐舡。(第四十回)
可見玉釧已經成為貼身跟隨王夫人的第一人。
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雲、彩霞等皆打疊王夫人之物,當面查點與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個丫鬟,十個老婆子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器械。鴛鴦與玉釧兒皆不隨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幾日預發帳幔鋪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並幾個男人領了出來,坐了幾輛車繞道先至下處,鋪陳安插等候。……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內院,不必關鎖。裡面鴛鴦和玉釧兒也各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之妻進來,帶領十來個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們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分妥當。(第五十九回)
可見玉釧已經和鴛鴦一起,在賈母王夫人外出時,成為留守看家的得力人選。
林之孝家的聽他辭鈍色虛,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並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小蟬又道:(第六十一回)
可見王夫人房裡的東西均由玉釧管理,鳳姐要玫瑰露,是找玉釧。
然而,在這一切「大喜」的變化當中,我們卻沒有聽到玉釧說出一句話,也沒有看到她露出一個笑臉。玉釧,一個無聲的丫鬟,一個每日清晨在姐姐的墳前站起的妹妹,一個每時每刻出入於姐姐身影之中的女孩子,你還能希望她露出多少笑容?是世事的殘忍與內心的折磨,促成了一位少女的「冷漠」——請記住,這是下面我們要談到的玉釧的「不情之態」的現實根源;玉釧絕不是淺薄意義上的「自尊自重」!當你輕鬆地誇獎玉釧的「自重自尊」的時候,你可曾看到她的姐姐的被世人斥為「輕浮」的眼淚?
(三)玉釧「不情之態」的表現
玉釧內心的痛苦,有過兩次直接的表露,都是面對寶玉而發的「不情之態」。第一次是在寶玉因為金釧、琪官事發而挨父親苦打之後的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少頃,荷葉湯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邊,便令玉釧與寶玉送去。鳳姐道:可巧鶯兒和喜兒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鶯兒答應,同着玉釧兒出來。……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忽見了玉釧兒,便想到他姐姐金釧兒身上,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房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玉釧兒滿臉怒色,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玉釧兒道:寶玉見他還是這樣哭喪,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原故;待要虛心下氣磨轉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變盡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悅,只管見寶玉一些性子沒有,憑他怎麼喪謗,他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寶玉便笑求他:玉釧兒道:寶玉笑道:說着便要下床來,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玉釧兒道:說着,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玉釧兒道:寶玉道:玉釧兒真就賭氣嘗了一嘗。寶玉笑道:玉釧兒聽說,方解過意來,原是寶玉哄他吃一口,便說道:寶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第三十五回)
此時的玉釧,「滿臉怒色」,「哭喪」着臉,「正眼也不看寶玉」,半天才回答一個字。寶玉的溫存,自然令人心動,玉釧最後也露出了歉意的笑。但是,玉釧的心結並沒有打開,她的「無情」清晰地表現在那鋒利的冷漠言語之中:
「躺下罷!那世里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
「吃罷,吃罷!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這樣話!」
「你既說不好吃,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吃了。」
現在的人讀起這段,可能還要沉浸在玉釧的「嬌媚」之中。然而,如果你能夠想一下她的身份地位,你大概就能體會出那被寶玉強行「磨轉」出來的一絲嬌媚,透着一個女孩子的怎樣的辛酸。面對寶玉的竭力「溫存用情」,玉釧動心了嗎?沒有,玉釧始終都沒有動心。姐姐金釧之死,是玉釧心中永遠打不開的結,是玉釧「不情」的根源——玉釧的這個「不情之態」,在後面的第四十三回,寶玉在金釧生日這天到水仙庵井邊祭奠歸來,仍然被堅決地表現出來。
寶玉聽說,一徑往花廳來,耳內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剛至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一見他來,便收淚說道:寶玉陪笑道:玉釧兒不答,只管擦淚。(第四十三回)
針對玉釧的言行,脂本先後反覆加批:
無限情理。(第四十三回)
寶玉之私祭,玉釧之潛哀俱針對矣。(第四十四回)
我想,府中上下是不會記得今天是一個死去的丫鬟金釧的生日的,除了這個獨坐在廊檐下垂淚的妹妹。而當她知道寶玉竟然背着全家跑出去為金釧盡「不了之情」的時候,玉釧的心中應當有一絲感動吧。然而,她的表現卻是,「不答」。關鍵是,書中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玉釧和寶玉的正面對話。《紅樓夢》的作者,竟然就這樣冷冷地將玉釧的「不情之態」永遠地淹沒在那廊檐下垂淚的畫面之中。
脂批說的對,玉釧「不情之態」的背後是無限的「情理」,是無盡的「潛哀」。 當我們在下一節繼續挖掘玉釧的「不情之態」所體現的哲理含義的時候,我們怎能忘記,一朵在寒風中戰慄的茉莉花在廊檐下垂落的眼淚?
(四)玉釧「不情之態」的意義
大家都知道脂批透露的寶玉的最終考語是「情不情」。這個考語的哲學含義是「情」與「不情」的合一;這個考語的社會含義是「男女、尊卑的顛覆」。而有關寶玉「情不情」的表現,一個最被大家廣為引用的例子就是由第三十五回玉釧親嘗蓮葉羹一節所引發: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那玉釧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着湯只顧聽話。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一面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碰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着,唬了一跳,忙笑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卻只管問玉釧兒: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寶玉聽說,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那一個又笑道:下雨了,快避雨去罷。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辭別諸人回去,不在話下。(第三十五回)
此處有脂批:
寶玉之為人非此一論亦描寫不盡,寶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試問作者是丑寶玉乎?是贊寶玉乎?試問觀者是喜寶玉乎?是惡寶玉乎?(第三十五回)
試想,玉釧之「不情」的背後何嘗不是一段對姐姐金釧的不盡之情?而寶玉之「用情」的背後又何嘗不是一段對金釧的不盡之情?如此看來,寶玉之「情」和玉釧之「不情」竟是發於一端了。那麼,什麼才叫「有情」?什麼才叫「無情」呢?同一個言行,你可以把它看做「情」的表現,也可以把它看做「不情」的表現,這完全取決於你如何看它感受它,哪裡還有所謂的「客觀獨立存在」意義上的「有情」或「無情」?——在「白玉釧親嘗蓮葉羹」一節,這就如我在《晴雯撕扇——一個哲學的審美》中所揭示的,《紅樓夢》的作者又一次成功地給出了一個「情不情」的範例。[1]
曹雪芹
曹雪芹(約1715年5月28日—約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的作者,祖籍存在爭議(遼寧遼陽、河北豐潤或遼寧鐵嶺),出生於江寧(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內務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寧織造曹寅之孫,曹顒之子(一說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於過度的憂傷和悲痛,臥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貧病無醫而逝。關於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說。[2]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