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桃與滿缸(史越)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藍桃與滿缸》是中國當代作家史越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藍桃與滿缸
藍桃是家裡的老大,四歲那年得娃娃癱,瘸了一條腿。她當木匠的爹,琢磨了幾天又熬了一個通宵,給她做了一個「代步工具」,其實就是電視裡竄來竄去的滑板車,藍桃叫它滑輪車。
藍桃蹬滑輪車絕對是村裡的一道風景。一個結實的框架,四個軲轆,一塊木板,兩根斜靠在一起的棍子,穿過木板固定在框架上,別人說木棍是車把,藍桃說是方向盤。
藍桃手握「方向盤」,瘸腿跪在木板上,好腿用力蹬地助力,滑輪車跑起來後,藍桃將好腿跨上來歇一會兒,然後再蹬地助力。她的頭髮飄起來,圍巾飄起來,披在身上的衣服飄起來。聽着耳旁呼呼的風聲,聽着樹上鳥兒喳喳的叫聲,她感覺自己輕盈得像蝴蝶像白雲。
藍桃撒歡兒一樣滿院子轉,覺得還不盡興,又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興奮無比。爹娘卻偷偷地抹眼淚。
時光一天天流走,藍桃一天天長大,長成了風一樣的女子。做飯、做鞋、繡花、絞衣裳、編筐、編簍、拆棉襖、縫被子、點玉米、種豆子、薅草、間苗、掰棒子、打花杈、掐花頂、摘棉花……哪樣都不含糊。她到哪裡,哪裡都充滿她的歡聲笑語。娘對爹說,我都替她愁,你說咱這妮子,咋就怎沒心沒肺,不知道愁呢?
該嫁人了,藍桃一眼相中了白白淨淨的滿缸,不嫌他打小沒爹,不嫌他家窮得叮噹響。娘說,男人模樣好,多半靠不住。藍桃說,他不嫌我瘸。娘說,窮的時候不嫌,以後的日子長着呢 ,萬一哪天他發達了,或者沾惹了外面的花花草草,你咋辦?藍桃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一心一意對他,就算他是塊石頭,我也能捂熱。
爹給她做了兩個滑輪車當嫁妝,都在原先的基礎上做了改良,一個在右邊加了圍欄,前後兩邊加了擋頭,好放置鐮刀鐵杴鋤頭;另一個加寬加大還在後面安裝了一個帶輪子的鐵絲籃子,可以放小孩子的尿布奶瓶和小褥子,並在右邊的木板上鑿了一個凹槽,凹槽上有兩條繫繩,用來固定物什,省得手拿,顧東不顧西。
該新媳婦給婆婆磕頭了,藍桃這才發現,剛剛笑嘻嘻地領她進屋的媒人,這時候正笑眯眯坐在當屋的椅子上。難怪謝媒那天,她作為媒人死活都不肯要爹給的媒禮錢。
藍桃蹬着滑輪車去澆地,村裡的雞鳴狗叫掩蓋了滑輪車與地面摩擦的聲響。村子不小,沒有人知道藍桃的名字,原先都喊她瘸妮兒,現在喊她滿缸家的。有了兒子大米,改喊她大米娘。
滿缸去深圳打工,跟他一起去的那人,臨近過年早早就回來了,滿缸卻沒回來。藍桃去問他,滿缸咋不回來?那人說,到深圳不久,我去了郊區的工廠,滿缸仍在市裡邊找活兒,很快就沒了聯繫。
藍桃好大會兒沒有言語。給她說話的那人以為她會哭會鬧,沖正在洗衣服的老婆招招手。老婆甩甩手上的洗衣粉沫兒,又在衣襟上擦了擦,走過來拍拍藍桃的肩,沒事兒吧?大米娘。
藍桃沒言語,慢騰騰地蹬着拐杖似的滑輪車出了人家的院門,扭頭對洗衣服的女人說,小賣鋪新進了胰子,洗衣裳乾淨,味兒還好聞,我去買幾塊,聽說進的不多,去遲了就沒了,你要不要?要的話,我給你捎回來。
藍桃的婆婆走東家串西家說媒,經常帶煙回來,經常把煙鎖進炕頭那個油漆斑駁的柜子里,經常從偏襟布衫的貼身口袋裡掏出鑰匙,從柜子里拿出煙盒,一一擺放到炕上,一邊擺一邊嘟嘟囔囔,藍桃聽不清她說啥,大米也聽不清她說啥。
大米問,爹是不是死了?藍桃的婆婆膝蓋和手掌像安裝了彈簧,蹭一下蹦到炕頭邊的煤火台上,祖宗祖宗,這話可不能混說,說多了爛舌頭。她從偏襟布衫的貼身口袋裡掏出鑰匙,開柜子繼續往外拿煙盒往炕上擺放,她的手有些哆哆嗦嗦,一邊擺一邊嘟嘟囔囔,藍桃和大米如墜霧中。
大米又問,娘,我爹是不是死了?藍桃沒吭聲。藍桃的婆婆照舊像安裝了彈簧一樣,蹦到煤火台上,祖宗祖宗,這話不能再說,不是警告你了嗎?說多了真的爛舌頭。
煙盒越攢越多,藍桃的婆婆逮空就哆哆嗦嗦地從偏襟布衫的貼身口袋裡掏出鑰匙,哆哆嗦嗦地開柜子,拿煙盒往外擺。大米自言自語,爹是不是死了?藍桃的婆婆膝蓋和手掌像卸掉了彈簧,不再蹭一下蹦到炕頭邊的煤火台上,不再說祖宗祖宗這話不能說說了爛舌頭,只是低頭數這裡那裡的煙盒。
藍桃在棉花棵里摘棉花,頭髮被棉花的枝條劃亂了,手上一道又一道血口子。棉花摘了還得往家送,藍桃肩扛棉花包蹬着滑輪車,來來回回跑好幾趟。
日月穿梭。藍桃的家裡多了一個被村里人喊作大米媳婦的女人。藍桃蹬着滑輪車走東家串西家說媒。不出門的時候,也學婆婆生前那樣在屋裡擺煙盒。大堂屋的地上擺滿了,往桌子椅子床上窗台上擺,還往滑輪車和她身上摞,最後她摳開一個煙盒,擱鼻子上狠狠聞幾下,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滑輪車上,竟然睡着了。
大米進屋,着急忙慌地把娘抱到床上。藍桃看見從床上抖落到地上的煙盒,還有地上被大米踩扁的煙盒,她一個勁兒地伸出手抓撓,儘管什麼也抓撓不到。大米麻陰着臉說,擺個啥整天擺,有啥可擺哩?多少年的老陳貨了,奶奶那會兒攢的,你還像金銀財寶似的看管着,誰碰一指頭都不行,看這都成啥了,潮霉味兒怎大,你聞不着?藍桃說,不全是你奶奶攢的,還有我攢的,老多呢。她在屋裡亂聞,哪有潮霉味兒,你啥鼻子你?給我挨挨實實歸攏好,一盒不能少,一根不能少。
總有人打聽,大米娘,滿缸還沒回來?沒有,藍桃停下來拍拍身上的土,沒回來。有人問,為啥老不回來?藍桃說,忙唄。有人刨根問底,人回不來,匯錢給恁娘倆就中,他匯錢不?藍桃點點頭,匯。
幾年前藍桃的婆婆下葬那天,應該是滿缸摔老盆,可滿缸杳無音訊,摔老盆的重任落在了半樁子大米肩上。孝子摔老盆得一下子摔碎,摔得越碎越好,如果一次摔不碎,萬萬不能摔第二次,必須在棺材抬起後,一腳踹碎。藍桃的娘家哥捉住大米的手,舉起老盆,照准腳下的青磚用力摔,老盆碎了。大米哭得天昏地暗,跌跌撞撞地由這個娘舅攙着走。大米還得扛靈幡。靈幡是用柳枝做的,棺材入土後靈幡要插在墳頭。柳枝如果能生根發芽抽枝散葉枝繁葉茂,預示着這家會人丁興旺子孫延綿。靈幡象徵性地握在大米手裡,其實是這個娘舅幫他扛着。
街旁擠滿了看出殯的人,藍桃被娘家弟用輪椅推着走,她坐不慣娘家弟給她添置的坐騎,但總不能蹬着滑輪車送殯吧。再說婆婆去世她傷心悲痛,也蹬不了滑輪車了。她的滑輪車由娘家弟媳擦洗乾淨,放在院子一角曬太陽。 太陽很大很熱,大米嗓子疼,嘴幹得吐不出唾沫,藍桃也是。多虧娘家弟媳想得周到,提前灌了一暖壺涼白開,拿了一個碗。大米一口氣喝下一大碗,認為自己喝到了世界上最好喝的水,比汽水健力寶雪碧都好喝。藍桃也是一口氣喝下一大碗涼白開。論喝還是涼白開,這是藍桃得出的結論。
每回上墳,除了四樣點心、四樣水果、四碗麵條(有時候是餃子或元宵)、四碗燴菜,以及燒紙、元寶、帶暗花或者淨面的衣裳紙都齊全了。藍桃還不忘撕開兩盒煙,滿上四碗清水。煙去掉盒撒在墳頭,清水澆灌柳樹。 滿缸剛到深圳時,跟人學裝修。說好出徒後,師傅給他每月開一千塊錢工資,滿一年一次性給付。可辛辛苦苦幹滿一年,師傅卻悄沒聲溜了。沒有錢交房租,房東把他趕了出來。天黑了,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他,聞着路邊飯館飄出來的縷縷菜香,一口接一口咽口水,然後鑽進一個橋洞,席地而臥。
當時的深圳,雖說一夜之間豎起了無數高樓,但老樓舊樓仍有很多人居住,這些樓沒有電梯,人無論死在新樓或舊樓都需要僱人背下去,走投無路的滿缸當了背屍人。
黑衣黑褲黑頭巾包了頭,只露兩隻眼睛兩個鼻孔,這樣的裝扮跟了滿缸十幾年。冬天還好點,夏天,樹葉被太陽曬得打了卷,滿缸依然粽子似的包裹自己,汗水肆意在身上流淌,唯獨不能濕了死者的衣,一丁點兒都不能,儘管死者的衣裳是他親手給穿上去的,稍有不慎就會被扣掉一多半工錢,甚至一分錢都拿不到。唯一的辦法只有在自己身上加衣服,最外面那層鐵定是防水的,滿缸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罐子裡。滿缸的身上起疹子,鑽心地癢。
有個老人,活着的時候應該是個當官的或者做大買賣的,這一點單從房子的面積、裝修風格和家具擺設就能看出個大概。一個年輕女人喋喋不休地對滿缸說,你給我愛惜點,這些個東西,對你來說都是天價,弄壞哪一樣把你買了也賠不起。滿缸把心提溜到嗓子眼,提溜到眼睛手胳膊腿還有腳,提溜到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
滿缸以為女人是老人的閨女。看見其他人對她橫眉豎眼,說話陰陽怪氣,才知道這個女人是老人的小三,另幾個人是老人的兒子閨女媳婦女婿。她沒名沒分地跟了老人這麼多年,最後啥也沒落着,連提前給老人買一套絲綢壽衣,人家還說她虛報了價錢,從中吃了回扣。
從家裡到樓道,從四樓到一樓,再到院子,女人一直在哭,哭她命苦,哭老人太自私,死這麼突然,他解脫了,丟下她不管了,往後她孤零零一個人,怎麼過,怎麼活?滿缸暗暗嘆氣,命苦?命苦不能怨政府,好好的一個女孩兒,找個老實的男人過安穩日子多好?可惜了了。
見過棗乾魚干葡萄乾豆腐乾,滿缸還見了一回「人乾兒」。不清楚那個人得的什麼病,原來一米八幾的個子,一百七十多斤,最後瘦得皮差點包不住骨頭。屋裡光線昏暗,女人哭,我早死的兒啊,你咋丟下媽媽一個人走了呀?都怨你爸爸不信好,咱家絕戶了絕戶了,你到了那邊可要記得,不要坑人害人啊……不管女人哭什麼喊什麼,男人始終黑着一張臉,一句話不說。
滿缸給死人穿好衣裳,背到樓下的一輛皮卡上,等男人給他工錢。男人說,你現在還不能走,跟我們上車,還有一個活兒得你干,幹完了一塊兒給你結工錢,一分錢不少給你。滿缸一臉懵,心說到底死了幾個人?
皮卡車來到郊外,七拐八拐在一片林子裡停下,有幾個人和兩輛電三輪等在那裡。一個塗脂抹粉的胖女人,把一大包東西遞給滿缸,說,麻利點,給這個也穿上衣裳,背到皮卡上,其他的不用你管。滿缸給人穿衣裳才知道,死的也是個年輕人,女的。這是配冥婚?卻看不見女方的家人。難不成這女屍是男方家偷來的?女方的父母知道了會怎麼樣?
後來殯葬改革,提倡火化,好多人一時接受不了,認為人死了應該保留全屍,被燒成灰不吉利。滿缸聽同樣是背屍的人說,有戶人家辦喜事,當天晚上,新郎官因為喝酒過多,死了。家裡人害怕新郎官被火化,連夜偷偷把人埋了。沒想到第二天被舉報。扒開棺材發現,新郎官面目猙獰,十個指頭血肉模糊,棺材蓋子下全是抓撓的血印子,新郎官的父母當場昏死過去,後悔沒有讓孩子在家停個一天兩天,那樣或許孩子還能活過來。
有天,滿缸連續背四個死屍。最後背的是個二百多斤的胖子,滿缸渾身酸軟幾近虛脫,想抽根煙提提神。僱主罵罵咧咧,又不是不給你錢,你他媽的磨蹭個啥?誤了下葬的好時辰,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滿缸硬着頭皮咬牙堅持,戰戰兢兢地走,腳有些踩不准台階,走到樓梯拐彎處,突然一腳踩空,跟胖子擰在一起球似的滾下去。他的腿折了。
跟別的出去打工的人一樣,滿缸隔段時間就寄錢回家。不一樣的是,別人到年根就回家,滿缸自打當上背屍人,一次也沒回家過年。因為年底喪事多,背屍的報酬多達數倍,他想多掙點錢;另外還因為,他當背屍人,擔心被人嫌棄,影響獨生子大米娶媳婦以及前程。
滿缸拖着一條傷腿,蹦躂着另條好腿,趔趔趄趄在回老家的路上。雖然不過年不過節,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家,可前天他把大錢匯回老家了,剩餘的不夠買車票,只能一步一步往老家那個方向挪。沒錢買吃的了,他就要飯,住橋洞,跟流浪老漢做伴。有天夜裡被一群醉鬼打得皮開肉綻。流浪老漢要替他報警,他撥浪鼓一樣地搖頭搖頭再搖頭。
夜深人靜,滿缸一遍又一遍舔舐自己的傷口。雷打不動亮起的萬家燈火,使他更想家。家破,家窮,但那裡有愛他護他像愛護眼珠子一樣的老娘和媳婦,家不缺溫暖不缺愛。他一刻也不停歇,想快點看見藍桃看見老娘,還有兒子大米。他鑽進高粱地,渴了去澆地的壟溝喝水,餓了去近旁刨紅薯吃。一步一挪,一天又一天,離家越來越近了。
這天,滿缸挪到他家的墳地,見爹的墳旁多出來一個墳頭,知道老娘去跟爹做伴了。他在家的時候,每年都要除除墳邊的草,再往墳頭添幾杴土。養兒長大不上墳,養的不是人;養兒長大不添土,不如養頭豬。老輩人都這樣講,都這樣教育自己的兒子孫子。滿缸在想,自己多年不回家,都是藍桃帶着幼小的大米去墳上燒紙薅草添土,她滿手滿身的土,滿臉滿頭滿身的汗,還有被汗水濕透的頭髮,被汗水濕透的衣服……
思緒回到那年秋天,該摘棉花了,老娘的喘病犯了,他藉口同學家蓋房子,躺在城裡小旅館的床上,聽着旅館對面歌廳的音樂,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覺得自己就是電影里舊社會的老財主,半臥在床榻上「咕嚕咕嚕」抽水煙,旁邊有人彈琵琶,有人唱曲兒,有人給揉肩,有人俯下身子給掏耳朵,有人跪在地上給捶腿捏腳,幹這些活兒的都是年輕漂亮的女人。老財主愜意舒服,飄飄欲仙。滿缸想,我咋就沒有老財主那樣的好命呢?長得周周正正,咋就娶了個地不平瘸子當老婆,一輩子也甭想像別人家的漢子老婆那樣「平起平坐」。有人拿他開涮,滿缸,看見滑板車了沒有?你老丈人發明的,叫他申請專利吧,到時候你就成有錢人了,你娶這個瘸老婆可一點也不虧,別人是傻人有傻福,你老婆是瘸人有瘸福,嘖嘖嘖,你小子賺大了啊。最後一根煙抽完了,滿缸仍浮想聯翩。
老娘拄上拐棍扶着門框扶着牆,央求鄰居去同學家找滿缸回來,嘴裡一直罵,這個龜孫,拿走的幾盒煙吸完也該回來了。找他的鄰居回來說,他沒去同學家,同學家也沒有蓋房子。老娘用拐棍咚咚咚搗地,這個狗東西,辦的這叫人事兒嗎? 因為這件事,滿缸希望藍桃罵他,指着他的鼻子罵。藍桃打小瘸了一條腿,已經夠倒霉了,嫁給他,沒過過一天舒坦日子。藍桃不言不語,啥都擱心裡,擱得久了,心該有多憋悶多沉重啊。憋悶會讓人生病,沉重能讓人發瘋,讓人痴傻。 滿缸夢見藍桃病了,瘋了,沒黑夜沒白天光着身子在街上在漫野地亂跑亂喊亂叫,他一個激靈,醒了。
滿缸在墳頭發現幾根煙,伸手刨刨,還有不少,他把煙握進手心,貼到胸口,嚎啕大哭。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爹的墳頭,又撫摸娘的墳頭,他想躺在爹娘身邊睡過去,就像小時候睡在爹娘身邊一樣,睡到不醒,就這樣靜悄悄地死掉,去陰曹陪二老……傷腿潰爛化膿,馬上要廢掉了,偏偏這時候,天下起了雨。他冒雨蹦跳着那條好腿往村里走,數不清多少次跌倒,渾身是泥,狼狽不堪。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藍桃解下綁在滑輪車上的雨傘,撐開,行進在趕集回來的路上。雨沒之前大了,但風大,雨傘被刮脫手了,藍桃趕緊去攆。雨傘卡在一棵樹和一塊石頭中間,那裡躺着一個人,藍桃看見一張痛苦的臉和一顆滿是白髮的頭。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藍桃突然想起這兩句詩。不錯,眼前有水有白色的毛,但水是雨水,白毛是人的白頭髮,跟碧綠的江水雪白的鵝毛,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面。白頭髮很長,耷拉在地面,泡在水汪里,像極了秋天裡被風撓得亂七八糟的枯草。那人一動不動地躺着。或許是個死人吧,藍桃忍不住冒出這樣一個可怕又有些荒唐的判斷,拿了傘調轉滑輪車,猛蹬幾下,心臟砰砰狂跳。
有人喊,滿缸家的!滿缸家的!藍桃以為自己聽錯了,慌慌張張地繼續趕路。她有些後悔,沒有把手放到那個人鼻子上,探一探是不是溫熱,是不是有呼吸。又聽到喊聲,大米娘!大米娘!聲音比剛才大了許多。這次藍桃聽清了,是那個躺在地上的人在喊她,藍桃怔怔,蹬着滑輪車折回。
雨不是很大,但藍桃感覺雨水瓢潑一樣,砸到她身上,也砸到面老的讓人認不出來的滿缸身上。
藍桃不停地抹拉臉揉眼,把傘撐開在滿缸身上。滿缸把傘推回給藍桃,我躺在雨地里起不來,打不打沒啥用,還是你打吧。藍桃說,我回去叫大米來背你。她固執地把傘柄摁進滿缸手裡。
藍桃和大米帶着滿缸到縣醫院,給滿缸治腿。
三個月後,已經恢復走路的滿缸,每天用輪椅推着藍桃在院子裡曬太陽。滿缸問藍桃,聽說你給別人說媒從來不要錢,給幾盒煙就中?藍桃重重地點點頭,你沒有出去那會兒,有天你去趕集,拾了一個煙盒,裡面只有兩根煙,你寶貝一樣藏好,每天偷偷拿出來點着吸一口掐滅,我和娘都看見了。之後我倆每說成一樁媒,都不要錢,要煙,還不是為了你?誰知道你拍屁股一走不回頭,可惜了那麼多煙。可憐老娘,臨死也沒能把你等回來。藍桃泣不成聲。滿缸盯着藍桃亮晶晶的白髮,也淚流滿面起來。
一天,滿缸走出家門,來到街上,發現村里人遠遠地躲着他,實在躲不開碰上了,打個哈哈趕緊跑。村里人多嘴雜,說啥的都有:呸呸呸!真晦氣,出門碰上個背死人的。誰說不是呢?點兒真背,本來要進一趟城,不去了,不去了。唉,真倒霉,這一天幹啥也甭想順利,回家躺着睡覺吧。該給派出所打個電話,把他逮走,省得他在村子裡膈應人。倒八輩子霉了,碰上他。看見他,跟吃到蒼蠅一樣……
儘管人們說話的聲音不大,滿缸卻聽得清清楚楚,或許是故意讓他聽到的吧。回到朝思暮想的家鄉,滿缸激動得眼含熱淚,可是,村里人看見他的反應,給了他當頭一棒,他好像回來錯了,應該繼續待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咬牙堅持,熬到傷腿痊癒能走路,跟以前一樣能跑能跳,繼續當背屍人。但願還能背得動。
這天,滿缸把藍桃推到院子裡,他蹲下身說,要不,我還是走吧。藍桃握緊滿缸的手,這麼多年你在外邊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團圓了,說成啥,我也不能讓你走。
說話間,大米和媳婦從外面回來了。大米說,爹,好好的,你為啥要走?滿缸說,別人躲瘟神一樣躲我,我……藍桃說,挺直你的腰杆,咱沒偷沒搶,背屍掙錢不丟人。我四歲腿就瘸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了怎多年,從沒覺得我低人一等。
大米媳婦插話,娘說得對,我們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回來了,你又要到哪兒去?滿缸不說話,看看藍桃,又看看大米和他媳婦,眼神里滿是無奈和不知所措。大米說,咱走的正行的端,不要管別人咋看咋說。說完大米給了滿缸一個擁抱。小時候,爺倆經常這樣抱來抱去的,隔了這麼多年,儘管擁抱的動作沒有絲毫的遲疑,但多多少少有些生硬,有些羞怯,滿缸的臉紅紅的,大米的臉紅紅的。
大米說,爹,跟我和娘一起去到村里各處轉轉,叫大家知道在外面出力流汗掙錢的你回來了,叫大家看看我和娘多麼需要你,叫大家知道你回來了,咱一家多高興。
半年後,一個大型超市在村邊自家那塊不小的空白宅基地上拔地而起,超市名字叫「藍桃生活超市」。藍桃是老闆,負責選貨訂貨,滿缸和大米負責進貨補貨。大米媳婦當然是營業員領班了。
超市開業,三里五村的人興高采烈地湧進來。本村人有進到超市來的,有遠遠觀望的,還有守在路邊問從超市出來的人,裡邊咋樣兒?挺好的,比電視上的還好。沒有覺得瘮得慌?咋會瘮得慌?裡面東西挺全的,要啥有啥。東西不賴,還不貴。小孩兒在裡面的遊樂場耍了半天,才花五塊錢。渴了還能免費喝涼白開。真哩?真哩假哩你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跟滿缸照面,村里人不躲了。開始是滿缸先開口打招呼。後來,不等滿缸開口,就有人搶先跟滿缸說話,吃飯了沒有?得吃飯啊,甭光顧着掙錢。滿缸說,我好着哩,恁也記得甭累着了。人們發現,滿缸對他們跟他沒有去深圳前一樣親熱。 原以為「藍桃生活超市」剛開張,人都圖新鮮圖熱鬧,沒想到兩年多了越來越紅火,看來滿缸並不晦氣,藍桃說成恁多媒,真是積德了。
有人逗藍桃,東西賣怎便宜,你賺啥?甭到時候把褲子也賠掉了。藍桃哈哈一笑,開這個超市是為了大傢伙方便。放心吧,不會賠的,這是薄利廣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