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多瑙河(李萍萍)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蓝色多瑙河》是中国当代作家李萍萍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蓝色多瑙河
蓝色多瑙河
文/李萍萍 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调从收音机里传出来时,一股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早已沿着阿尔泰山与杭爱山翻越蒙古高原从内蒙古进入陈以宽所在的城市,陈以宽从一堆夏天的短袖、短裤中勉强找到一件长袖衬衫,仍然觉得身体在发抖。
“该死的天气,说变就变,让人措手不及。”他骂骂咧咧从客厅回到卧室,妻子正半躺在床上翻看手机,陈以宽不用猜也知道,妻子昨天从手机里翻出一条没有署名的短信,今早像是宣示主权似的,用拒绝为他做饭,收拾家务等罢工的形式开始了冷战。儿子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陈以宽气不打一处来,掀开被子,大吼着让儿子快点起床。已经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名次总是稳居班级倒数五名之内。妻子在笃定儿子的成绩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六年级都很稳定后,把所有的罪责都归结于陈以宽舍近求远地花高价上名校,儿子每天晚上回到家已经六点多,做作业要到晚上十点钟,早上6点钟又要起床往学校赶,每天路途上来回地折腾,睡眠严重不足。妻子心疼儿子,想在学校旁边租一套小居室陪儿子上学。一套小居室的租金几乎与家里每月的房贷持平,妻子看着额外多出的负担,只能委屈儿子每天跟着陈以宽的车子上下班,有时赶上陈以宽公司有应酬,儿子就待在酒桌旁边写作业,久而久子就习惯了。妻子为了弥补儿子上学的辛苦,用尽了所有的方法给儿子增加营养,报各种辅导班,也丝毫未能撼动儿子的学习地位。
儿子不情愿地穿着衣服,揉着睡意蒙眬的眼睛,打着哈欠从床上起来。
陈以宽从短袖中挑出一件黑色的背心套在里面,又套了一件外套。妻子做好了儿子的早饭,陈以宽瞟了一眼餐桌,餐碟里铺着一个煎蛋,一个火腿肠,一小块面包,旁边放着一杯牛奶,早餐的分量只够儿子一个人吃。
陈以宽带着儿子从家里出来,打算在路边的早餐车上买两个包子对付一下,马上到还房贷、车贷的时间,还有手机里预支的花呗,父母的生活费等等像是几座大山压在陈以宽的身上,让他连喝一碗豆浆都觉得有点奢侈。
母亲打来电话,让他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陈以宽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应付着母亲的唠叨。母亲如往常一般说着家常,陈以宽拼命地按喇叭催促着前面的车辆,早上的车流如蜗牛匍匐,陈以宽看了一眼手机,离上班时间不足半个小时,再加上送孩子到学校,时间更紧张,他强行从直行变道到右转车道,从缝隙中直插进来,惹得后面的车辆不停地按喇叭表示不满。母亲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掉,陈以宽来不及多想,让儿子从路口下车独自步行走到学校,自己则赶往公司。
陈以宽将车子缓慢地停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旁边,示意女人上车。女人穿着勾勒出身材的迷你短裙,熟练地坐在副驾驶。女人连打几个喷嚏,陈以宽见状,急忙将外套脱给女人。女人披着带有陈以宽体温的外套,娇嗔道:“那么晚才来,人家腿都快站麻了。”陈以宽右手紧紧地抓着女人冰凉的双手,轻声安慰道:“路上堵车。”
陈以宽和女人一同走进公司,女人将外套脱给他,冲他微微一笑,瞬间消失在楼层里。陈以宽哼着小曲,在女人高跟鞋渐行渐远的响声中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陈以宽期盼已久的岗位竞聘9点钟开始,与他竞争的是同部门的肖亮。肖亮比他晚来公司两年,一直跟着他在公司熟悉部门业务,私下里与总经理觥筹交错中, 结下深厚的友谊,这次竞聘也是信心百倍。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陈以宽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他万事俱备,从众多的同事口中,得知自己的胜算更大。
光线无规则地透过玻璃投射到黄木纹砂岩上,陈以宽畅想着升职后的种种美好,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电话的另一头传来陈以宽父亲不容置疑带着生气的口吻,质问陈以宽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到。陈以宽猛然想起母亲昨晚打电话告知今早父亲要来省城医院看病让他去车站接,暧昧的短信,与妻子的冷战,突如其来的寒流,都足以陈以宽忘掉关于父亲的一切。
竞聘即将开始,陈以宽想让父亲直接来公司,他用手机软件叫了一辆车,告诉司机父亲的长相以及手机号码,又叮嘱父亲到落客平台去等,自己会在公司楼下接他。陈以宽不禁感叹科技带来的便利,安排好一切,他信心十足地走进会议室,一场激烈的战斗正等着他打响。
二
陈以宽赶到医院时,父亲正在挂号窗口排队。父亲蜷缩着背,身上穿着陈以宽去年淘汰不要的亚麻大衣,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显得松松垮垮,手里拎着黑色的公文包,手提处有明显的磨痕,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正随着人群不停地挪动。
陈以宽拉着父亲从人群中出来,埋怨父亲不该不等自己直接到医院。他给父亲找了一个空座椅休息,自己在手机上预约了一个专家号。父亲的病,母亲在电话里提起过几次,陈以宽正沉醉在初恋般的美好与升职的憧憬中,也就忘记了母亲众多的话语中轻描淡写的一笔。父亲苍黄的脸色以及不安的神情都让陈以宽的心为之一振。陈以宽问起父亲不适的症状,意图缓解父亲紧张的情绪。医院大厅里不间断传来叫号的声音,父亲总是会一惊,站起来又坐下。陈以宽拿着挂号票给父亲看上面的数字,前面还有28个人在排队,轮到他们也要到中午了。大厅里坐满了等待的人,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写满了诉说不尽的故事。女人发来信息,问陈以宽竞聘的结果,什么时候请吃饭。陈以宽快速地在屏幕上打下爱心和飞吻的表情,又回复了两个字:“随时。”陈以宽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将发送出去的信息又撤了回来,接着发了一个愉快的表情。
父亲让陈以宽回去上班,自己一个人可以,等看完病再去找他。陈以宽告诉父亲早上过来的时候已经请了假,现在回去也是回家待着,还不如在医院陪着他。父亲见状,默许了陈以宽的陪伴。从红柳县到陈以宽所在的城市没有直达的火车,需要先坐一段三十分钟的小客车,再从县城坐火车,在另外一个城市等两个小时转车,再坐上一个小时的车子,普通列车因为低于客车及高铁的票价,成为父亲出门的首选。曾经陈以宽让母亲偷偷地帮父亲买好高铁直达的票,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既节省转车等候的时间,又缩短了路程。父亲背着家里的特产打算送给陈以宽,从家里到县城郊区的高铁站,父亲坐着三轮蹦蹦在县城绕半天路,错过了高铁开车的时间,父亲心疼两倍的高铁钱,硬是背着东西走了几个小时的路程才摸回家,从此陈以宽再也不敢提坐高铁的事。父亲坐客车一路上晕车,晕得十分厉害,以至于除了身体的不适,什么也想不起来。
父亲是中学历史老师,对二胡也曾痴迷过一段时间,自从结婚后,开始全身心地操心家里的田地,二胡被高高地挂在墙上,有时早起,陈以宽偶尔可以听到屋后传来二胡凄婉动听的声音,清醒的时候也会站着听上一会,听到动情处会不自觉地流下泪。陈以宽曾缠着父亲学二胡,当陈以宽昏昏欲睡,脑袋耷拉在不规则的音符表上时,父亲会把他摇醒,教他指法和一些简单的练习曲,陈以宽常常逃课去听戏班里的二胡戏。母亲以不务正业为由,强制没收了父亲的二胡,顺带也剥夺了父亲拉二胡的权利。
父亲的步伐沉重,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包。陈以宽陪着父亲走进房间。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示意父亲坐下,问父亲哪里不舒服。父亲诉说了最近身体的不适,医生在父亲的身体上游刃有余地试探着,精准地摸到父亲的疼点,又开单子让父亲拍个片子。医生毫不避讳地对父亲说,情况不是很乐观。陈以宽想要再深入地了解,医生说需要看了片子才能最后确定。片子预约的是第二天上午,从医院走出来,父亲的神情明显比在医院里轻松许多。陈以宽带着父亲走进一家餐馆,要了一大碗面条,从早上到现在,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饭。
午后的阳光刺破云层,刺穿云块的阳光就像根根金线纵横交错,把浅灰、蓝灰的云朵缝缀成一幅美丽无比的图案。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身上,心中的阴霾豁然消失殆尽,阳光下斑驳的树影,错落地交织着。
父亲心不在焉地问起城市的种种变化,却一直在担心母亲是否记得用脱脂的牛奶喂刚出生的小羊羔。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他忘记告诉母亲菜坛里还有未吃完的腌菜,地里的梨子在打霜之前一定要摘下来。
陈以宽陪着父亲走在马路上,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跪在路边不停地向路人磕头,老人身后躺着一位头发斑白的妇人,全身用被子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另一侧也躺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裹着衣服,凌乱的头发在寒风中飘舞,三个人的身边放着大大小小的包,没有泣血的故事吸引路人的眼球,老人用一遍遍磕头的行动试图去换取路人一点悲悯之心。父亲见状,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的钞票走上前想递给老人。陈以宽用右手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身子顺势挡在父亲的前面,左手夺走父亲手中的纸币,塞进父亲左侧裤子口袋,望着父亲说道:“一看就是骗子。”父亲狠狠地瞪了一眼陈以宽,从口袋里掏出纸币,推开挡在前面的陈以宽,走到老人前面蹲在地上,对着跪拜的老人说:“老哥,钱不多,还请您收下。”又转身伸手望向陈以宽,陈以宽无奈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给父亲,父亲抢过钱包,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钱递给老人:“老哥,天冷,找个地方住下吧,困难总会过去的。”老人不停地给父亲磕头,父亲急忙扶起老人,转身离去。
陈以宽跟在后面,让父亲等等自己,女人暧昧的信息在手机里闪烁不停,陈以宽借口说公司下午临时通知有一场会议要参加,让父亲先回自己家里休息。
回到公司,陈以宽从女人灿烂的笑容中如愿地接到升职的通知。办公室也从拥挤的工位搬到宽敞明亮的独立房间,从办公室一侧可以俯瞰周边的景色,一条人工湖横卧在窗台下方,公园里四处可见的绿色,与电视台的楼宇遥遥相望。陈以宽站在窗台,沉溺在升职的喜悦中,女人敲门进入到房间。
“晚上订好了包厢。”女人丢下一句话和一个暧昧的眼神转身离开,陈以宽会意地点了点头。
“晚上有应酬,不要等我了,把爸爸安排好。”陈以宽拿起电话,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另一头是漫长的沉默,“还有儿子,需要你接。”陈以宽想给妻子分享升职的喜悦,到嘴的话语在无尽的沉默中消失殆尽。他更想妻子能多问一句,甚至与他争吵都是他所期待的,他害怕这种沉默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足以吞噬掉所有的情感。
他和妻子通过一场相亲会结识,两人都到了迫不得已必须要结婚的年纪,在两人家的催促下,通过一场仪式,让两个人走到一起。妻子出生在城里,父母都是工人,在负责完儿子结婚房子后,再也无能力承担女儿的嫁妆,妻子拎着一个行李箱走进两个贷款买的新房里。陈以宽负责还房贷,而妻子负责家中日常生活的开销,琐碎的生活磨掉两人结婚后仅有的一点激情,妻子的唠叨更像是紧箍咒一样死死地扣在陈以宽的耳边,几乎填满了他整个婚后生活。
陈以宽带着一身酒气和被掏空的身体回到家里,翻遍了整个身上也没有找到家门钥匙,他猛然想起下午将钥匙交给了父亲,他不得已只能敲门,屋里妻子和儿子已经睡下,父亲在最里间小房休息。久久的敲门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每一声都发酵着无尽的悲伤。陈以宽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期待已久的开门声音,他想到就近的酒店将就一下,摸遍了全身,也没有搜到一分钱。身上的钱被父亲搜刮全部给了乞讨的老人,此刻,他更像是一个流落在外的流浪汉,蜷缩在一个背风的地方,他裹了裹衣服,数着天空中仅有的几颗星星,想着晚上聚会的美好及身上残留的还未来得及抹掉的香水。
三
儿子问蓬头满面喷嚏不断的陈以宽,“晚上为什么不回家?”陈以宽嘶哑着嗓音对儿子说:“别废话,抓紧去上学。”父亲坐在餐桌旁,看厨房里忙碌的儿媳与儿子陈以宽之间毫无交流的眼神,瞬间明白儿子的婚姻状况。父亲说,他可以一个人去医院,让陈以宽安心去上班。
陈以宽试探性地看向妻子,妻子催促儿子收拾书包,从卧室里拿出儿子的外套,拉着儿子手走出房门,陈以宽追上妻子,掏出口袋里的车钥匙递给妻子,“今天车子给你开,方便接送儿子,我今天陪爸去医院,还有那个---”陈以宽支吾着想要给妻子解释,以缓解两个人之间此刻冷战的状态,他不想父亲看到他一地鸡毛的婚姻状况。妻子接过钥匙,笑着与父亲打着招呼。陈以宽到嘴边的话语又一次地咽下。他看着妻子和儿子远去的背影,眼眶内多了一丝的苦涩。
拿着CT报告片,陈以宽和父亲来到昨天挂号的医生就诊处,医生看了一眼片子,与父亲解释了大概的病情,示意家属留下。陈以宽心领神会地找了个借口,让父亲在门外等候,自己回到就诊室。
医生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初步判断有可能是癌症,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已经有扩散的迹象,不排除是晚期的可能性。”陈以宽听到“癌症”两个字脑袋犹如炸裂般头痛,他忍住剧痛,问医生:“有没有好的治疗方案?”医生摇摇头说,“先安排住院吧,过几天动手术。”
陈以宽扶着墙壁走出就诊室,倚靠在门旁,深吸几口气,忍着巨大的痛苦,装作一脸轻松的样子,父亲迎上前问道:“医生怎么说?”陈以宽笑着说:“医生说问题不大,需要住院观察,然后做个手术。”父亲的眼睑低垂,愣在原地。
陈以宽让父亲安心,只是一个小手术,他已经和公司打过招呼,会全程陪着父亲。医院里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对父子。
陈以宽拿着住院单据准备办理住院手续,父亲拉着陈以宽到偏僻的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问道:“告诉我实情,我能承受得了。”陈以宽笑着试图掩盖内心紧张的情绪,“真的没有什么,你安心养病吧。”父亲又继续说道:“我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否则这个院我不住了。”陈以宽不得已将医生的话语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
父亲没有言语。
阳光较昨日温暖许多,寒风已在空中消失不见,只有散落在地上的光线在不停地跳跃。
父亲说,他想出去走走。
陈以宽陪着父亲走在盛满枯荷的池塘边。青青荷塘,已失去了夏日那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繁华和生机,几只饥饿的点水雀在枯荷之间飞来转去,觅食充饥,小生灵们已显得凄惨和无奈。阳光的映照下水中的枯荷显得苍黄、凄凉和衰败。面对眼前的这一切,陈以宽的心陡然战栗。
父亲望着满塘的枯荷说,想去听一场音乐会。
陈以宽听到父亲的话语,诧异的程度不亚于听到父亲病情的状况。生活的忙碌,早已让父亲失去了对音乐的追求。二胡上落满的灰尘似乎早已尘封了以往的记忆。
陈以宽从网上预订了大剧院蓝色多瑙河音乐会的两张票,陈以宽试探着问父亲,要不要换成民族乐团音乐会,父亲断然拒绝了这一试探性的询问。
陈以宽带着父亲踏入音乐厅,他们坐在第一层楼的左边位置。午后音乐厅的听众主要是妇女,她们五颜六色的衣服,中间点缀着一些黑色阴沉的色调,陈以宽望着她们,仿佛望着调色板上的一块块颜料。
音乐会第一个曲目是《卡门序曲》,当乐队用强音奏出第一个辉煌,生气勃勃的进行曲式的旋律时,父亲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陈以宽的衣袖。陈以宽第一次意识到,这一个旋律打破了父亲沉寂三十年的内心,随着音乐的深入,陈以宽仿佛看到了壮观的斗牛场面,看到了英武的斗牛士,音乐从A大调转到F大调,乐队轻轻地奏出了歌剧第二场中将要出现的《斗牛士之歌》的副歌。序曲最后结束在一个强烈的不协调的和弦--(减七和弦)上,更加强了这一段音乐带来的悲剧悬念,预示了卡门悲剧性的结局,陈以宽似有所悟,望着保持一动不动姿态的父亲,手指正在腿上无意识地来回移动,仿佛它们正在回忆曾经拉过的曲目。父亲苍老而又可怜的双手,为了家人,不知伸展卷曲了多少回,陈以宽的眼前浮现这只手为他所做的一切,睫毛不禁颤抖起来。
音乐的洪流不断涌来,陈以宽不知道父亲在这闪光的洪流中发现了什么,也不知道它把父亲带了多远,或是经过了那些幸福的岛屿,在最后的曲子演奏结束之前,他仿佛进入海洋深处灰蒙蒙的无名墓地,或是进入了更广阔的死亡世界,在那儿,希望伴着梦想一同远离尘嚣。
音乐会结束了,人们鱼贯而出,谈笑风生,很高兴能放松神经,再次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但父亲无意起身,竖琴师给乐器罩上绿毡套,乐师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只剩下椅子和谱架,整个舞台像冬日的玉米地一样空荡荡。
女人发来信息,说,“我想你了。”陈以宽瞟了一眼坐在旁边一脸严峻的父亲,迅速地回了信息,将手机悄悄地调成了静音。
陈以宽紧紧地牵着父亲的手,时光仿佛穿越了三十年的沉闷,穿越了三百六十五天一点点凝聚成的画面,像小时候父亲牵着自己的手,一同走出音乐厅。
陈以宽心不在焉地坐在电脑桌旁,随手签了送来的文件,部门小李抱着新上任经理审批过的文件,敲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总经理面无表情的脸在翻看文件中一点点变得阴沉,他指着文件上龙飞凤舞的签名,气得大骂陈以宽敷衍了事,拿公司几百万的合同不当一回事。
陈以宽在升职不到72小时,正式任命书还未下达时,被免去了经理一职。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他的心态出其不意地很平静,默然地接受人事部的一切安排,甚至在众多同事为他打抱不平之际,及时阻止了他们想要为他出头的冲动。
父亲的病情扰得他心烦意乱,他不想再用父亲的病情去博取同情。
女人适时地带着失落的陈以宽走进开好的房间,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暂时忘记了窗外的烦恼,尽情地在一次次的撞击中达到高潮。
女人说,出去放松一下吧,她买好了机票。陈以宽亲吻着女人绯红的脸蛋,用交缠在一起的舌头回应了女人。
陈以宽在父亲要做手术之前,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一直在哭泣,不停地说着父亲近段时间每晚失眠的状况,晚上有时疼痛难忍翻来覆去,催促了很多次,父亲一直推辞说再等等。
母亲说,父亲曾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濒临死亡的过程,他一直试图用音乐麻醉内心的惶恐不安。父亲临来之前,交代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像是离开,又像是分别。
妻子带着儿子来到医院看望父亲。儿子问爷爷生了什么病,陈以宽扭过头,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妻子见状拉过儿子说,“爷爷生了小病,很快就会好的。”儿子听后很高兴,围在爷爷身边玩耍。
妻子从怀中掏出几沓钱塞给陈以宽,陈以宽蠕动的嘴唇中终于向妻子吐出:“对不起!”的话语。妻子点点头。陈以宽趁机想将妻子搂入怀中,妻子闪躲在一旁。
医生交代了手术的具体细节。手术风险的不可控性较高,是保守治疗,还是动手术,需要家属的签字。
陈以宽的右手握着笔,心中的痛苦不断地涌上心头。从小到大,他不知道签过多少个自己的名字,有牙牙学语时的青涩,有事业有成时的龙飞凤舞,有买单时的潇洒飘逸,等医生再次催促他签字时,他手中的笔似有千斤的重量。他回想医生单独与他的讲话,“这个手术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但如果不手术,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
父亲望着犹豫不决的陈以宽说:“签吧。”
妻子倚靠他的身边,紧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们一起面对。”陈以宽泪眼婆娑地望着妻子和身旁懵懂的儿子,忍着巨大的痛苦写下了人生中艰难的几个字。
母亲从家里赶到医院,守护在父亲的病床边,她得强忍着泪水安慰父亲,“很快就能回家。”在母亲的眼里,父亲还是那个未长大在外迷失路的孩子,只要有温暖的家在,总会引领着他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将陈以宽叫到病床边,父亲故意压低嗓音说,他还再签一份协议 “遗体器官捐赠协议”志愿书。
隔壁病房的病人发出低呜的声音,心电图上的数字在不停地跳动,白色瓶子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入身体的五脏六腑,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护士在不停地穿梭。这是他们医院里几乎是成立以来唯一的一次“遗体捐赠”。院长亲自来到病床前,询问了父亲的想法,看到父亲是自愿捐赠,对父亲的行为是大为赞赏,他派出最好的团队为父亲服务。父亲拒绝了院长的好意,更不想因为此事大肆地宣传,这只是他一个小小的心愿,帮助他人传递一些温暖。
母亲赶走了来签约的人员,气愤地撕掉了“遗体捐赠”协议书。母亲厉声道,她不想百年以后孤独一人在黑暗的土地上无人陪伴,独自一人长眠。她更不想连亲手给挚爱的人穿临终衣服的时候都没有机会,她更不能接受来自他人非议的眼光,闲谈中的流言蜚语,她不该承受病魔夺取爱人的痛苦,又品尝失去全部的滋味。
母亲的极力反抗,未能阻止父亲的临终愿望。父亲从自己黑色包里,掏出一条丝巾。父亲说,音乐会上他看到五颜六色的颜色在人群中盛开,他也买了一条送给母亲。他想,母亲围上去也一定很看好,像春天的花朵一样,会永远地盛开在阳光烂漫的春天,享受着温暖的人间。
陈以宽陪着母亲、妻子、儿子一起看着父亲被缓缓地推入到手术室,手术室门外“正在手术”的灯亮起。几个人在走廊中静静地等待,不时有其他的病人家属来咨询手术的事宜。护士从一个狭窄的窗口处,喊着父亲的名字,告诉等候在外面的家属,病人已被直接转移到重症监护室。
陈以宽内心一阵翻江倒海,妻子扶住摇摇欲坠的他,走到座椅旁边,母亲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悲痛,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外一夜一动不动。重症监护室的门缓缓被打开,母亲急忙站起来,一个医生站到他们身边,此刻死亡的气息在空气中凝固。“我们已经尽力了。”平静的话语犹如晴天霹雳,母亲晕倒了过去,妻子焦急地扶着母亲,陈以宽迈着沉重的步伐看到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的父亲。父亲已经摘掉了氧气罩,呼吸弱有弱无,苍白无力的脸一下子将陈以宽拉重新拉回到那天音乐会的现场。
音乐会开始演奏肖邦的《降b小调钢琴奏鸣曲》,音乐旋律跳跃、起伏,悲痛之感层层袭来, 最后音乐结束在疾风骤雨式的气氛之中。
父亲在最后一个音调结束时,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陈以宽按照父亲的遗愿,将遗体送给医科大学,供医学解剖教学使用。告别时,母亲怀中抱着剪下的父亲一缕头发还有一本鲜红的《志愿捐献遗体纪念证书》。
女人发来了一张机票信息和一张站在机场的自拍照,璀璨的笑容在冬日里灿烂的阳光下绽放。陈以宽手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母亲,妻子,儿子的前面。
许多天过去了,陈以宽向公司递交了一份辞职申请。走出公司大门,他删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女人的。
凄凉的夜晚,残缺的夜色浮在空气中一动不动,陈以宽独自一人在寒风中的马路上,蹲在昏黄的路灯下哭了起来。[1]
作者简介
李萍萍(郁也),女,作家、编剧,安徽省电影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