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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大片大片的野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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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那大片大片的野菊》中國當代作家袁明秀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山中,那大片大片的野菊

我出生時是個女嬰。

在我出生的那個被群山環抱着的貧瘠落後、重男輕女的小山村里,生女嬰,尤其是頭胎就生女嬰的女人是最沒有地位的。這樣的女人不僅會受到公婆的歧視、還要受到丈夫的怠慢。家族裡的親人看不上我這樣一個晦氣的小東西,就連爺爺奶奶也懶得親近這樣一個做不了指望的血糊糊的女娃子。我一出生,註定就是一個卑微的小東西

媽給了我一個絕對溫暖的小世界,她用自己羸弱的身體竭盡全力的呵護着我,給了我一個相對平安的幼年。直到三歲後弟弟出世,媽的地位才略有提高。媽自感無力給我更多的呵護,就把我送到了素有小漢口之美譽的千年古鎮——蜀河鎮,把我交給了生活相對富裕的外婆撫養。自此,我在那座古樸的陝南小鎮裡度過了無憂的幼年時代,外貌美麗性格活潑的小姨成了我的代理媽媽。

媽的一生很是坎坷,她出生在一個大地主家庭里,一出生就被外公外婆寵愛着、被丫鬟伺候着。後來,因為一場巨大的變故,媽一夜之間由一個富家的千金小姐淪為小家碧玉。5歲時,外婆帶着她改嫁,直到18歲時由一支極小的接親隊伍接到了我貧瘠的家鄉,媽一下子變成了一個蹩腳的村婦。

到了我該上小學的年齡,媽把我接回家鄉上學。童年裡的舊事並沒有留下太多的記憶,只有幾件事印象極其深刻。

七十年代的窮鄉僻壤,生活的窮困和物資的匱乏可想而知。上學時,每天要起得很早,要走很長一段路程才能到校,途中要過幾次小河,小河上的橋是由幾塊相對大的石頭組成的省略號,我們當地人稱其為「列石」。在那一道道列石上,留下過媽密密麻麻的腳印。那腳印,從春走到冬,又從冬走到夏,一直伴我走過了整個小學。媽每天早晨總是早於我起床,從灶洞裡掏出一兩個被紅火灰燒的熟透了的紅薯、一個煮雞蛋塞進我的書包,送我和同伴至院壩頭,黑暗中,總是極溫柔地叮囑:珍兒娃,路上過細啊——

媽雖無奈成為村婦,但又和其他村婦有所不同。媽對生活的細節很是講究,洗臉、洗澡必用胰子(香皂),出門前,頭髮、鞋子、衣服必是仔細打理後才肯出門。因此,童年里的衣服,我總是較之於其他同伴,還有弟弟妹妹要漂亮、講究的很多。直到今天,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我那足以讓同伴羨慕好多年的大紅色的、棗紅色的、淡紫色的、淡粉色的花衣裳。

小學和初中,每天放學後,我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後院的石磨的磨盤上。我在那裡讀書、寫字,還有就是我家坎上住的修築襄渝鐵路的軍團團長家的小院。團長家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女兒,她有好幾箱子書,她幾乎每天邀我和她一起讀書。我們或誦讀、或默讀、或摘錄,每每見此情景,媽總是在一旁看上一會兒,總忘不了叮囑上一句:珍兒娃,好好讀,讀成了,你就能出山外當工人了!那時,在媽眼裡,能出山外當工人就是最有出息的人了!

吃零食,在我那個年代那個山村幾乎就是奢望。每逢過年節,媽總是轟轟烈烈地為我們姐弟三人製造零食。媽把灶洞裡的草木灰用篩子仔細篩過放進鍋里,再把珍藏了很久的曬得嘣乾的包穀粒倒進燒紅了的有草木灰的鍋里,一陣急促的、悅耳的噼里啪啦的聲響過後,滿案板的、堆得像小山似的包穀花兒呈現在我們眼前。我和弟弟、妹妹大快朵頤,媽繼續炒下一鍋。此時,我眼前那頭戴草帽、雙臂不停舞動着的媽,美得就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一樣。

媽年輕時的確很美麗,彎彎地眉毛、大大地眼睛、輪廓分明地臉龐。今天再次回想起媽那時的美麗眼睛,才解讀出裡面蘊含着的東西——有喜悅、有無奈、還有一絲淡淡的憂傷。

在我12歲那年,父親得了一場罕見的大病,險些半身不遂。當地一位相當有名的老中醫能治這種病,只是費用極其昂貴。媽一下子從上鎖的箱子底取出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黑色的、精緻的木匣子,媽告訴我說,那叫首飾盒,是外婆給她的陪嫁。媽把裡面珍藏着的金的、銀的、瑪瑙的、玉石的首飾拿到了當地的銀行,全部兌換成了現金。一年後,父親的大病初癒,媽的首飾幾乎全沒了。

15歲那年,我離開家鄉,乘火車、搭客船,再次回到了我度過幼年時光的千年古鎮讀高中。

高中放大周,也就是每兩個周休一個周末。每逢大周末,媽總是給我蒸上一鍋白面饃,切片、烤乾,給我做一大周的乾糧,再炒上一大瓶自製的豆瓣醬。每個大周末,我總是空着包回家,周日,再裝滿包返校。每次離家返校,媽總是站在院壩邊上目送我和同伴遠去,總是極溫柔的叮囑:珍兒娃,路上過細啊——

每天,下晚自習從教室返回宿舍的途中,我總是喜歡仰望蒼穹,每每看見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星,眼前老晃動着媽那略帶憂傷的、美麗的大眼睛。那時,媽的眼睛幻化成了那顆星,在夜空中閃爍着、久久地注視着她心愛的長女兒。

那顆星一直伴隨着我好多好多年……

後來,一紙改變我命運的高校的錄取通知書被傳遞到媽手裡,媽不識字、看不懂,但我能看得懂媽的眼神,媽並沒有太多的驚喜,只是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有一層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後來,我發現,媽在為我默默地縫製走出大山上學用的被子時,眼裡也有一層亮晶晶的東西。當我背着行囊走向山的那一邊時,媽又站在院壩邊,望着我漸行漸遠的背影,又高聲叮囑:珍兒娃,路上過細啊——

再後來,我讀書、畢業分配、在城裡供職、結婚、生子,夜幕中那顆最亮的星星一直在我的心頭閃爍……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在家逗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回家的路也變的越來越漫長。

偶爾回家,也常常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起初,媽堅決留我再多住哪怕一天。再後來,媽不再勉強留,只是喃喃道:行啊,咋樣都行啊!然而,分明地,我捕捉到了媽眼睛裡的那份無奈與悽然……

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媽變成了電話媽,媽的長女兒也變成了電話女兒。只要是隔上一兩天忙的沒顧上打電話,媽總是跟父親叨叨:大女兒不知道又忙成啥樣了,你快打個電話過去,我想聽聽女兒的聲音。每次在結束通話時,照例柔柔地叮囑:珍兒娃,上下班的路上過細啊——

一天清晨,剛起床,父親的電話就來了,說昨夜裡媽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在上班途中橫遭車禍,驚得一夜無眠,硬是坐到天亮打來電話核實。

老家的廁所距離房屋有一小段山路,偶爾在寒暑假回一趟老家,無論冬夏無論晝夜總習慣於上廁所解手。

媽的瞌睡極易醒,稍有動靜,便會立即披衣起來照應。每每夜間上廁所,媽總是拿着手電筒尾隨其後,陪到廁所門口,還照例叮囑:珍兒娃,過細啊——

媽歸真(去世)時65歲,那一天是九月初一。我那叔父急促將我喚回。一路上,我哭得昏天黑地。等我幾次倒車、倒船趕回老家時,媽已靜靜地躺在堂屋裡臨時支起的、冰冷的洗板上等我們姐弟三人和馬阿訇了。媽的身下鋪着雪白的棉布,身上蓋着雪白的棉布臥單。妹妹輕輕揭開雪白的棉布臥單,我又看見了那張慈祥、親切的面孔了。媽的臉安詳的簡直就是睡着了,還微微帶着笑,沒有絲毫的痛苦和憂傷,花白的頭髮整齊的順在腦後。此時,我並沒有號啕大哭,我坐在媽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輕聲呼喚着:「媽——」「媽——」「媽——」一如我往日歸來喚娘的呼聲……

父親告訴我,你媽這幾天很高興,也沒有啥異常。吃罷早飯就到坎下鄰居家去取個東西,還沒走到鄰居家,和鄰居正說着話,就慢慢地蹲下去了,接着慢慢跌倒了,臉着地。幾個鄰居慌忙去抱,你媽再也沒有醒過來……

小姨陪着我們姐弟三人陪媽度過最後兩個夜晚。陪媽的還有父親和幾個表弟。在那最後的兩個夜裡,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有哪個最淵博的學者能幫我詮釋「忠孝兩全」,抑或給我一個僅供參考的答案也行啊!

深夜時分,我的耳畔依稀聽見媽柔柔的叮嚀:珍兒娃,路上過細啊——

我們姐弟三人跋山涉水把媽送回了她的故里,就是那個千年古鎮蜀河,送進了回民公墓,安埋在外爺外婆附近。那天,媽娘家的穆斯林親友老早地等候在媽歸回必經的鎮口,長長地送埋隊伍在崎嶇的山路上蜿蜒着。那天,秋陽高照,秋風乍起,吹得漫山遍野漸漸變黃的樹葉和齊腰深的茅草颯颯地響。秋陽下,送埋的穆斯林親友們頭上的禮拜帽、頭巾,宛如一朵朵盛開的蓮花。

馬阿訇誦經的聲音在媽墳坑周圍的人群中莊嚴、肅穆地響起。不久,冰冷的新墳,媽在裡頭,我在外頭。

在媽的第五個紀念日子,我們姐弟三人請馬阿訇去給媽走墳。

那天,我看見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開的煞是燦爛,五彩斑斕,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菊花在秋陽下微笑着。我久久地凝望着那燦爛的山花,眼前幻化出媽的臉龐。淚水也一如小河,肆無忌憚的順着臉龐流淌。[1]

作者簡介

袁明秀,筆名冷月無聲。女,回族,小學教師陝西省旬陽縣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