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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的最長的路:從汕頭步行到和平(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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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的最長的路:從汕頭步行到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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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的最長的路:從汕頭步行到和平》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走過的最長的路:從汕頭步行到和平

汕頭有個中國最沒名氣的經濟特區。當時便因為它的無名選擇了它,自以為它低調,默默發展。到了潮陽後,慢慢感覺到它默默的原因,確實是實力不夠默默來湊。經濟發展不起來,潮汕本地人紛紛往外跑,留下來的人,髒活累活不願干,這給我們外地人留下了生存縫隙。

過了九月,秋風漸涼,在灰廠,水裡的活不好幹了。我感覺生活的縫隙越來越小,喘息不過來了。鄧剛的外甥崽告訴我,汕頭市金園區有職業介紹所,可以介紹外地人進廠。進廠當一個流水線工人,是我最初的願望,也一直是我的夢想。我找沙場老闆要了一百塊工錢,揣上自己的十塊錢零錢,換上的確良襯衣,穿上唯一的西褲,挑了一雙完好的涼鞋,也不知道還要準備什麼,空着手,在路口攔了一輛過路客車——這是潮汕人才能辦得到的,只要招手,無論方便還是不方便停車,司機都會想個方法停下車來載客,潮汕人的賺錢細胞是深入到骨髓了。我拿了十塊錢給售票元,找了兩塊,我接了過來揣進褲兜——一百元大鈔我放在上衣胸前的口袋,低頭就能看見,萬無一失。

潮汕雖自稱「省尾國角」,文化封閉,但風景優美。在這片大地上,山與地做了恰到好處的妥協安排,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原野開闊,海風輕撫,陽光透亮。路邊的村寨一模一樣,莊外有圍牆,莊裡清一色的低矮麻黑的厝屋,巷子筆筆直直,一面一面長着淡淡青苔的白牆,整整齊齊。村子門口,照例有一個大水塘。水塘青石做塘埂,塘埂上,一棵或者兩棵敗柳,把村口裝點得如明末山水畫。池塘水黑咕隆咚,水面飄着一些零散的浮萍和水葫蘆。過了棉城、西臚,到達濠路口,兩邊的山才顯出自然真容,怪石林立,迎風一面,山上的砂土被風吹得黑乎乎的——這是滿含水汽的海風,也是滿含塵埃的海風,山上迎風一面的石頭,無一例外地被海風透過歲月刷了一層黑漆。

客車在礐石渡口的房子前面停下來,乘客們紛紛下車,去坐輪渡過韓江。

我低頭看看上衣口袋,百元大鈔還在。

我聽到了輪船的汽笛聲,比火車鳴笛粗糙厚實多了。

沿着礐石渡口山腳下的馬路向東,便是礐石風景區,汕頭八景之首。據傳山腳下有三個連着的石洞,有泉水從洞內汩汩流出,被譽為龍泉洞,名滿粵東。從龍泉洞上行,過桃源山莊,沿新開公路可直達山顛。登上飄然亭,可以鳥瞰汕頭海灣。從渡口沿桃花澗上行,就是著名的金山中學。對於風景,尤其是人文風景,如何鬼斧神工,妙不可言,皆不入我心,我心向生活,生活是個武功高過我的對手,我已經快縮成了烏龜,歐陽杏蓬更是一名不文,無人無津。好在韓江水浩蕩,一隻江鷗無畏撲近船舷,這讓我暫忘了人在異鄉的愁苦。

出了渡口,迎面而來的是騎樓的圓角,附近便是公交站。上了車,轉過騎樓的圓角,又是一個公交站,上來一群人,擠啊擠的,把我從後門擠到了中間,低頭一看,上衣口袋裡的百元大鈔已經不翼而飛!我懷疑自己放錯了口袋,掏了掏西褲口袋,只有一塊五毛錢,這下頓時感覺到肚子受到了重擊,喉嚨開始發乾了。我覺得我腿軟了,到下一個公交站,便下了車,往回走。越往前,我將走路更多。什麼職業介紹所,見鬼去吧,我要回和平!

汕頭到和平,三十公里出頭。

以前,我走過最遠的路,便是從東干腳走路去腰江的老舅家拜年,大概十二公里。那時我小學五年級,十三歲,走的腳板生疼。年歲稍長一點,十六歲,我跟着查叔到永安圩挑過豆子,從東干腳到永安圩,來回也有二十來公里,已能勝任。現在,我二十四歲了,三十公里,腳力應該沒問題。

過渡口的時候,我看了看售票廳的大鐘,十點四十一分。

腦子裡想着三十公里的路程,韓江不存在了,江山虛化了,遠處入海口海島一樣的大輪船,這個時候居然鳴響了一聲汽笛。

走出渡口,從來來往往的人流里走出來,便是上山的路,什麼風景區,見鬼去吧。

路上偶有客車、小轎車駛過,更多的時候,空蕩蕩的,我一個人,一條大路。我的心也空蕩蕩的,像天空一樣。爬上了山,到了達濠路口,我記起了鄧剛外甥崽說過原來廠里的某某在達濠的建材廠上班——我跟某某隻是面熟,還不確定去了就一定能找到他,我不能再走冤枉路。在想這些的時候,我在路口的雜貨店要了一杯一塊錢的「涼水」——加了十滴水或者薄荷的涼開水,一飲而盡,繼續我的征程。

過了達濠路口,兩邊青山淼然。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想到這兩句,苦笑了一下,青山見我如苦行僧了!機械的邁着腳步,心裡並沒有單調、乏味、無聊、無趣和空虛的感覺,反而火急火燎,恨不能腳下生風的怨尤,像一道鞭子在後面驅趕。在山裡和原野上走到太陽當空照,有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了吧,過了一個長着碎竹枝的小山崗,看到了路邊一間「場屋」——瀝青紙竹木搭建的房子,門敞開着,裡面黑洞洞的,如果有人,我得找口水喝。我橫過馬路,自作主張進了門,在另一頭對開的門側,看到了一個穿着青衣的老頭,正在用細篾編織畚箕,臉清瘦,顴骨微聳,小眼睛,睫毛長,眸子清亮。我說我討碗水喝。他說了一句「田巴庫」(潮汕話,聽不懂的意思),卻取下了扣在膝蓋上的半個畚箕,在小桌子下取了一個碗上來,又在椅子後摸出一個陶壺,幫我倒了一碗水。我說你在這裡編畚箕賣?他搖着花白的小腦袋,睜大眼睛說「田巴庫」,又把腳邊的畚箕拿起來扣在膝蓋上,開始耍他的篾子。

我在屋裡的竹椅子上小坐了一會兒。

坡下面,是稻田,金光燦燦。稻田邊上,一排一排黑色厝屋,猶如一面一面盾甲。我想,還有幾公里才能走到棉城,到時在岔路口的大榕樹下下歇一會,再走幾公里,過了梅花,就到了大峰風景區,到邊上的涼亭里再歇一口氣,就能到我打工的和平大橋邊的沙場了。我向老頭兒道了謝,老頭兒搖着小腦袋,還是說了「田巴庫」三個字。我只好無辜地傻笑笑,抹了一把臉,繼續趕路。

棉城我沒有朋友,很久很久之後,我才認識棉城的蔡金才、肖濤生一幫人做朋友。

過了西臚,進了棉城,在三岔路口的大榕樹下的台階上坐下來——當年從老家來潮陽,也是在這裡下的車。路上除了頂着頭巾或戴着草帽的稀稀落落的騎單車的人,什麼都沒有變化,似乎榕樹都沒有長粗,還是面盆大。睹物思舊,卻毫無情感。我已經感覺到腳板子在隱隱作痛了。至少還有十公里……我也愁不起來,我知道這個時候除了走,別無選擇,那種決絕,至今在心裡深刻。好在路上不再是我一個人行走,城鎮嘛,路上總有行人。我一邊走,一邊就猜,前面的人會不會和我同路。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在這裡的縫隙里求生……想着想着,居然走過了東山中學,城外的青山和稻田躍入眼帘,和平不遠了,我安慰自己。出了城,身邊的路人不見了,青山下,稻田沿着馬路展開,一望無際。

在稻田邊走了好一會,感覺到腳板底已經生疼,腳趾頭弓起來着地都疼的不行了。

太陽已經偏西,我想,休息休息,天黑之前,總能走到沙場的工棚。

勉勉強強往前走了幾步,看到馬路邊的青草地還平整,便一屁股坐下去,踢掉涼鞋,看裹滿灰塵的腳趾頭,我突然憎恨起自己的腳來——平底足,走不了遠路。摸了摸踝骨,雙手往屁股後面一撐,仰起頭,看着對面的青山——青山是一層闊葉林一層針葉林,密不透風,然而有一處空缺,不知道是別墅,還是墓地,正在修建,還沒成型。我想,應該是墓地,潮汕人信這個。山腳下停着一台拉石灰的手扶拖拉機,拖拉機車廂被石灰染白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正當我自責自己丟錢的時候,山腳下走來一個是「石灰人」——卸石灰的,一身披白。穿過稻田小徑,在經過身邊的時候,我叫住了他,我要討一根煙抽。我的煙已經抽完了。

「石灰人」是個年輕後生,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嘴上有一層絨毛。聽了我講普通話要煙抽,也坐下來,說自己正好想抽支煙。

我們聊了起來,他是江西的,跟着姐夫在工地上做事。

我說我是湖南的,我沒說我是歐陽杏蓬,這已經沒有意義,地域的力量,往往大於一個人名,何況一個不名一文的名。

江西老表!

湖南老表!

他問我去哪裡,我說我要回和平。

他同情了我,告訴我,他去過和平,從這裡上車,兩塊錢車費就夠了。好吧,我給你兩塊錢坐車。

他掏出一張舊的兩塊錢遞給了我——雪中送炭,我應該把這「炭」留下來紀念,然而,所有的虛偽都抵不過現實的切實需要。我接過了兩塊錢,在他還沒走出多遠的時候,攔了一輛過路車,上車在座位上坐下來,我才發覺兩隻腳鑽心的疼——可能我不用再走路,身體放鬆了。回望他,他已經走進田野,剩下一個小白點了。他的臉上帶着石灰,睫毛上沾着石灰,頭髮上巴滿了石灰,用於遮蔽身體的長衣袖衣服上也是灰跡斑斑,然而,他有一顆樂善好施的心,這無比珍貴!只是,我沒有榮譽給他。我無以回報,這讓我惴惴不安。

我知道,他給了我一束光。

車子在路上奔馳,我一路上想着這兩塊錢的事。雖然沒有拯救我,但讓我擺脫了步行的痛苦。他能體驗我的落魄,我想。我們能彼此體諒,無論在哪,都是人與人之間最短的距離。我們之所以沒有隔閡,是我們都是在用力氣在這片土地上換得一碗飯吃吧。

從那之後,每次出門,我都把錢分成幾份,裝在不同的口袋裡。

這也是吃一塹長一智吧。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