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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在紅薯溝里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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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在紅薯溝里的夢》中國當代作家趙大磊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遺落在紅薯溝里的夢

母親來信說,村北西坡地里的紅薯葉落了,該刨紅薯了,今年雨水少,紅薯長勢好,產量高,又甜又面,能刨上幾千斤呢!

讀着母親的來信,我的眼前恍惚浮現出一個叫大王莊的小村莊,它凌亂,瘦弱,像誰家遺棄的孩子,孤獨地守候在坑坑窪窪的路邊,一年一年無望地等待着……

年少時,家鄉中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大王莊的地多」。說這話的都是周邊村子的鄉親,他們平日裡從不把毫不起眼的大王莊放在眼裡,也只有說起這句話的時候,才會對我們村投出艷羨的目光。他們也都是苦命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黃土地上,用勤勞的雙手向天地、向季節、向命運索取微薄的收入,只是他們尚不如大王村的村民們更加執著堅韌,更會精打細算,因此他們也只能又羨又恨了。

村北西坡的一畝紅薯地,就是母親精心奮戰了一個季節的成果。那裡原是一塊荒坡,長滿了荊棘野草,坡下面是條長溝,流水淙淙。像這樣的荒地,誰都不會打它的主意的,因為它實在無法耕作種植,即使開闢成田地,地面傾斜,又流水分又淌肥,種下莊稼也不會有什麼收成。

但這塊荒地偏偏就在我家地頭,我的地盤我做主,母親認準了這個死理,她用了一個春天的時間,一點兒一點兒割去荒草,一鋤一鋤刨去草根,硬是把它變成了一塊田地。奶奶心疼母親,常常埋怨她的性格太犟太要強,可母親總是一瞪眼,大聲嚷嚷着:「比我犟的多着呢!」的確這樣,農閒時節,到田地里隨便走走,總會看到有村民揮着鋤頭,在溝底、荒坡或者河灣奮戰,他們用手上的老繭磨去季節的銹跡,用臉上的汗水點亮土地的激情,把溝溝角角都開闢成生機盎然的田地,無怪乎外人總說我們村的土地多。

母親開荒時就謀劃好了,斜坡地土地薄,不養墒,不能種小麥和玉米,就種紅薯吧!紅薯耐乾旱,耐貧瘠,一定會有收穫的。她把土地打成壟,在壟上每隔半尺插上一截紅薯藤,然後從溝里擔來水,給每株紅薯藤澆一瓢水。紅薯就是這麼神奇,只要有土壤,有這麼一瓢水,無論太陽有多毒,氣溫有多高,幾天之後,根部便長出了細細的根須,干蔫的葉子泛出了油油的綠意,仿佛剛剛睡醒,漸漸地便精神起來。不久,紅薯藤便長長了,纏纏繞繞地在地里蔓延開來。它們多像村裡的男人從山裡娶回的媳婦啊,她們來到村里,不管家裡多貧窮多艱難,總能很快適應這裡的生活,把日子收拾得順順噹噹,然後挺起大肚子,心滿意足地等待着生產繁衍。

在鄉村,風、雨和陽光,是永遠也享受不完的資源。有了它們的恩賜,紅薯秧長得很快很旺盛,秧子粗壯柔韌,葉子厚重堅挺。原先荒蕪的土地,布滿了青翠的顏色,儼然一片蔥蘢的綠洲。為了這片土地,母親的雙手和大腦每天都在不停地工作,她很累了,需要歇一歇,養精蓄銳,以便更好地戰鬥。於是,母親便交給我一個任務:每天放學後到紅薯地里翻紅薯秧,掐紅薯頭。

紅薯實在是一種卑微的作物,它們對生活的要求很少,而生長的速度卻很快。長得快了,人們就要想方設法抑制它,把秧子掂起來翻到壟的另一邊,防止它們抓地生根;掐去頭梢,阻止它們一直抽秧吸收養分。它們的寶在土壤之下,在根部,所有的生長都得以保證根部的營養供應為前提。作為種莊稼行家裡手的母親深知這一點,就把這一重任交給了我。她非常聰明,懂得對待一個處在叛逆期的孩子,就像對待地里的紅薯秧一樣,將他那些富餘的時光,一點兒一點兒地磨蝕掉,讓他的思想沒有機會旁逸斜出。

我是很樂意接受這一項任務的,一個人在田地里幹些活,想些心事,這比和村里那些無聊的婦女打嘴官司強得多了。每天放學回到村子,我總是快步跑回家,以防在村口撞見那群拉家常的女人,因為她們見到我文縐縐的樣子,總會取笑我,問我長大娶什麼樣的老婆。有一次,禿頭皺臉的王大妮,竟大張着早已落光牙齒的癟嘴,問我山西的老婆要不要?一聽到山西老婆,其他女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先是一驚,眼前隨即浮現出村里那個又老又丑的山西瘋女人的模樣,她一身破衣爛衫,整天在村里罵罵咧咧。我覺得自己受了奇恥大辱,血脈賁張,泣淚俱下,大聲吼了一句「我不要」,頭也不回地跑回了家。從此,一見到那群女人,我就覺得無比噁心。

在這裡多好啊,周圍滿是綠色的莊稼,高的是玉米,低的是大豆,它們都是一副單純的模樣;而芝麻綻開了粉白的花,像掛了一串風鈴,只等蜜蜂來奏響。長溝里,溪水委曲而去,水草豐茂,白鷺翔集。一邊干着活,一邊傾聽着鳥兒婉轉的啼鳴,心情是何等的舒暢。累了的時候,可以往地里一躺,枕着鬆軟的紅薯秧,看一朵一朵白雲在藍天上飄過,任螞蚱在臉上輕輕跳躍,身心是多麼的輕鬆。沒有人會知道,一個少年竟在一片寂寞的田地中,找到了他的自由與自在,找到了人生中的快樂和幸福。

看到我幹活又積極又認真,母親竟破天荒地從集上給我買了一雙涼鞋,那是一雙多漂亮的涼鞋啊,白色的鞋底,天藍色的鞋面,穿在腳上既合腳又大氣,比夥伴們腳上草擰的鞋子神氣多了。我對這雙涼鞋無比愛惜,穿在腳上小心翼翼,生怕踩疼了它,倘若遇上泥濘,就脫下來掂在手中,赤着腳走過去。

有了這雙涼鞋的陪伴,我的勞動積極性更高了,不用母親催促,放學後一溜煙徑直跑到地里,彎下腰檢視着滿地的紅薯秧,像一個有經驗的老農一樣,利索地把紅薯藤翻過來翻過去。我一直沉浸在一種亢奮和激動之中,完全沒有料到,有一天我的涼鞋竟然丟了。我是在那天傍晚回到家時,才發現自己光着腳,涼鞋不見了。是忘在地里了?還是落在了路上?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不敢多想,飛一樣跑到紅薯地,趁着最後的霞光,把紅薯秧翻了個遍,可始終沒有找到那雙漂亮的涼鞋。

我沮喪地回到家裡,不敢把這個壞消息告訴母親,吃過晚飯就默默地睡了。第二天天一亮我再次去尋找,一路上細心搜索,任何線索都不放過,但依然不見它的蹤影。我始終不敢告訴母親,幸好母親也沒有向我問起過涼鞋。我就一天一天地尋找,堅信最終有一天會找到它的。就在我尋找涼鞋的過程中,竟然在田野里碰見了那個山西瘋女人,她瘸着腿,嘶啞着嗓子呼喚她的兒子。她的傻兒子才五歲,夏天漲水時掉進溝里淹死了,沒有人告訴她這件事,或許有人告訴了她也不相信,天天滿世界地尋找着。看着瘋女人着急的表情,那一刻我突然不再厭惡她,竟然理解她同情她,甚至有一絲惺惺相惜的感覺。

對鞋子的尋找,我從沒有停止過,有時希望着,有時又失望着。我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個瘋女人,她或許早已失望,卻一直堅持着希望。一直到滿地的紅薯葉都被秋霜打落了,又圓又大的紅薯從土地的裂縫里探出頭來,我仍在惆悵着,尋找着,懺悔着。我真痛恨自己的衝動和疏忽,讓那雙漂亮的涼鞋從人間蒸發了。以至於以後的許多夢魘,都和鞋子有關。

我的少年時代,就在一路找尋的過程中度過了,直到離開家鄉外出求學,那雙涼鞋依然無影無蹤。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過,每天的田野上,一個少年找着鞋子,一個瘋女人找着孩子,他們殊途同歸,一樣的的痛苦與焦灼。我不知道母親究竟知不知道我弄丟了鞋子,她應該問一問,甚至罵我一頓,這樣也不至於讓一個少年天天生活在夢魘中,為此懺悔了幾十年。這幾十年來,我很害怕回到家鄉,不是近鄉情更怯,而是總覺得自己最美好的夢想和嚮往曾經在這裡丟失了,終生再也無法尋回。正如我現在有時不敢面對妻子,她雖然不是山西人,但我時常覺得她身上有着瘋女人的影子。

母親在信中說,已經下過兩場霜了,現在的紅薯正好吃。紅薯刨出來後,吃不完的就磨成澱粉,紅薯澱粉做成的粉條筋道,過年時肉燉粉條,那是招待客人最好的菜呢……

我想該回家鄉一趟了,在村北那一畝斜坡地上,幫母親把紅薯一株一株刨出來,割掉藤蔓,捏碎土塊,也許還能把那雙涼鞋翻出來呢!只是那個瘋女人,恐怕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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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大磊,河南省西平縣人,中學高級教師。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