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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小河居然叫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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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小河居然叫龙溪》中国当代作家欧阳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赏

那条小河居然叫龙溪

1

那天放学,我戴着新的斗笠——还散发着桐油味,从平田学校跟着同学们一哄而出。大约走三里路的样子,才回得到东干脚。

出门的时候,我母亲就跟我讲,这是新斗笠,才买,你要爱惜点。

她说的爱惜点,重点在这个“点”字上,就是每一点都要爱惜。

学校门口就是一条河,不宽,两块大石板架起来就可以当桥,叫平水桥,河里的水大了,可以漫桥而过。

河堤是大石条砌的,干净利落齐整,有匠人的用心在里面。泡水的黑色,不泡水的,也是黑色。这是岁月的颜色,人老了脸都变黑,不要说这些比人还老的石头了。

平水桥往上,划勾处是石拱桥,很漂亮的,是这条河上唯一的石拱桥,小巧,圆润,古朴,像给这条河戴了一个手箍。河那边水塘里的亭子楼,木板子也是黑色,烟熏火燎,却感觉不到人间的烟火味,让人怀疑是大户人家的闺楼。平田不缺财主,有钱的人家,用金烟斗陪葬。可那是以前,现在的人家几乎都扯平了,都靠双手挣工分过日子。

我很想上了石阶去铺着青石板的石拱桥上站一站,不是为了看对面的千亩良田,那会让人生厌。我只是想单纯的站一下,像古书里掉落的读书郎,不要那份风流倜傥,只是满足一下内心的虚荣的需求。东干脚的人在平田人看来,都是放牛的。那种轻视,像河里的水一样浑浊不清,还凉。可是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平田的同学进了平田村,在那些鳞次栉比的瓦屋里,如同小鱼游进了荷塘。

平田人眼睛大,不是说他们的眼眸有多突出,而是目中无人的意思。

周围那些小村子,包括东干脚、勒桑里、阙家院子,在平田人眼里,都是小院子的人。看小院子的人,他们的神色上自然而然的显示出一种优越感——即使大家都是泥巴巴里刨食的人,他们就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很不耻这一套,可是有原因的,平田立村九百年,原来多少户人家不知道,现在六千多人口,这在宁远北路是独树一帜的,算豪门。他们的那种骄傲,不是院子大,人多,而是应该在他们的文化里——只是在农村,有文化的人少,讲话的声音也小,自然被村夫们的俗气淹没了,而呈现一副目中无人咄咄逼人的姿态了。

走在平田村里,可以感受到历史的气息。院子中心是戏台子,宁远北路最大的戏台子,青石条夯基,大红立柱挑檐,四条龙骨分水,纯砖木结构,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巍峨壮观!民舍也是青砖房子,檐头马,青石板路,八卦阵的布局,让人晕头转向,似乎每一条巷子,都没有尽头。这个不担心,不会走,多问,总会走出来。让人担心的是狗,不小心,就不知道那条门里窜出来一条狗,龇牙咧嘴的,让人措手不及,还不敢跑。在院子里转悠,可以碰见很多大厅,门很大,也破烂,透过掉了板子的门,可以看见里面的雕花石墩,破旧的立柱,黑乎乎的墙上,神龛森森然,神秘威严,让人不敢偷看久了。这些厅边很少有住人的房子,老人们说,这是屋里面供了平田历史上最有名望的先人,是幽冥之地,有煞气。向公厅、康吉堂、四知堂、九馀堂、诚正堂……这些雕梁画栋,即使在荒废,在挣扎,依然散发出摄人心魄的能量。

我不敢细看,总是提心吊胆的慌慌地从大门前匆匆而过。

我怕惊醒了里面曾经的主人。

我也怕它们曾经的主人吓倒我。

这里的人不迷信,但对鬼神,一直有敬畏之心。

我不例外。

但我有很多例外。

比如我穿过半个平田院子走出来,又走到河边,没什么雨了——偶尔的几滴雨,已经阻挡不了田野和山岭的清新。风却把我戴在头上的斗笠刮掉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风又把斗笠刮进了河里。河里是一河滔滔洪水,平时,可以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可现在不一样,一河大水奔腾,斗笠在洪水里载沉载浮,跟着洪水跑,我只好跟着洪水跑。我可得把斗笠捡上来,这是一个新斗笠,我母亲交待过的,要小心爱惜,我可不能弄丢了。

斗笠可能是三五块钱,可对于一个工分只值几毛钱的农民家庭,这事就大了去了。

我不是怕我父亲责问、打。

我真的是觉得丢了斗笠,对不住他们的劳动。

我跟着河流跑。

这河即使只有两块石板宽,但洪水流水太快,况且河流上下只有我一个人,我真不敢跳下去,我只有跟着河流跑,心里不断在祈祷,在哪一个弯弯里,斗笠能被洪水冲到岸边,我捡上来,什么事也没有了。

斗笠经过每一个河湾都没有停下来。

雨后的河堤上,干干净净。

雨下起来,我也忘了。

头发湿了,我也忘了。

什么时间,我也忘了。

我心里只有斗笠,我母亲给我戴的斗笠,我不能丢了。

我不能哭,也不能叫,我只有跟着河流跑。

跑到学校门前的平水桥——洪水差一个巴掌的高度,就要淌水过桥了。

在桥上,我抓住了要穿桥而过的斗笠

提上来,崭新的斗笠天面上,已经有了好几道磕磕碰碰的印子。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斗笠我追回来了。

我把斗笠抓在手里,雨大我也不敢戴了,我悬着的心还没有安定下来。

沿河而上,那条小河滚着浪,尽在嘲笑我,我忍了,我也服输了。

我母亲说过:水火不容情。

我也不是怕它,我只是怕我的手抖动,丢了斗笠。

2

这条河的源头在山脚下,我本以为是我看到的那座山。

那座山是我每个白天都能看到的山,矮垛垛样的石山,上面长着打不死、金樱子和一些茅草。

打不死的根在石缝里,冬天没柴火烧,去山上,石缝里的打不死就是下手的目标。

我父亲说那是一味中药。

黑乎乎的根纠缠在一起,像一条乌梢蛇。

我认可父亲的说法,它是药,但我只看见它被塞进灶堂,而没有被人吃过。

你还是看你的鸭子莫上田撩事,这些东西,等你大了再研究。父亲教导。

鸭子在河里,我在河坡上。

对面就是山,荒山。石头裸露,茅草像癞痢头上的头发,好的茅草都被割回去当柴烧了,那些稀疏的茅草,割草的人嫌费事,没要,却像钢针一样结实,刺刺的,一动不动。大石头不像鬼一样狰狞,就像堡垒一样阴森。斑鸠、麻雀、白头翁、鹰、野雉,美和丑的,都难得一见。天空是空的,没有云卷云舒的变化。偶尔可以在河边的苇叶上看到一只没尾巴的翠鸟,人还没到,就倏然消失了。翠鸟很漂亮,绿得发亮的羽毛,诡秘迅捷的行踪,像精灵。

我没有捕捉一只翠鸟的想法。

我只想看到人。

河坡上是水田,平田院子的人种的。

一年两季,好像只看到他们栽秧和收割。

平时,田野空荡荡的,像河里的水一样冷清。

稻子熟了的时候,景色尚好,像铺上了一块软绵绵的黄金糕,风又甜又暖。

我心里却恐惧,我没看到一个人影。

朱家山、勒桑里,在田野之外,在竹林、茶树林的围合之中,可以听到院子里的狗叫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出来。

我很想看到一个人出来,哪怕是出来向着棘蓬尿尿的。

可是没有,我面对的,是这条不到一丈宽的小河。

上了水坝,是一个河湾,水比较深,可以到我的腰。山边有一座窑,烧石灰的。奶奶说,有一年发大水,这里的河坡崩了几丘田,出了一条蛟。我说没见到石灰窑,奶奶说石灰窑早就归大海了。

再往上一些些的山脚下,是一口岩洞,石浆养青苔,年岁一长,石壁半绿半黑,像花脸,怪怪的。岩洞有多深,我想都不敢想,只是祈求岩洞里别窜出猪妖蛇精来。

再往上一些些的山脚下的平地上,是坟墓,荆棘下的黄土松塌塌的,还有老鼠洞。

再往上,朱家山、勒桑里院子里的狗叫声都听不到了。

一个人,一条河。

我不属于河,河也不属于我。

我心里怪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养鸭子,把我跟这条小河捆绑在一起。

鸭子是扁毛畜生,不懂人心,一个劲地往上溯游。

我想喊,又怕惊动山上的高人或者鬼怪,又不敢喊。

我只有瑟缩着站在河岸上,鸭子往前面游一段,我跟着走一段。

越往上走,河道越窄。

河道变成一条水沟了,鸭子也依旧不回头。

河道离开山脚,杀进了田野里,我有点庆幸,我不再面对荒凉无鸟的山了。

转头看,东干脚已经被山藏起来了,连村头的吊柏树的影子尖都看不到了。

朱家山、勒桑里也被竹林淹没了。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轰轰然,细听,找寻来路,却什么也没有。不管它,跟着鸭子走,停下来,又听到了,好像是大地、山、水在私语,只能去感觉,而不能去辨别声音来自哪里。

天很高,高到所有的蓝色像块刚淬火的铁板。

鸭子上岸了,我才发觉,到大岩口了,水从山脚的岩洞里汩汩而出。

这就是河的源头?

大岩口前面有一条路,上山的石板路,一级一级,宛然如蛇。据说,这条路可以通到百福荣——我家婶婶的院子。当年红军从这里走过,在山上的地里——那时的旱地里种包谷,红军战士掰一个包谷,放一个铜板。当时听了这事,我还想着去地里拣铜板。仰头一看,路上、旱地里,空无一人。地里有收割时候拉下的高粱杆,一杆两杆,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等着岁月的惩罚。

那连绵而上的石板路上下来一个人多好!

看了好久,也没有人影儿出现。

我望着那大岩——我们通常把石山叫岩。

大岩像古时候战士的头盔。

水很清,也不深,水里也没有鱼,水底只是一层灰白的泥沙。我大了胆子,赤脚走进水里,踩着柔软的河沙,俯下身子,埋下头——牛饮,水很凉,我只喝了一口——我并不渴,只是想尝一尝这大岩口淌出的新鲜水。

我很孤单,心里却有了一丝安慰,我喝到源头水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胜利!可我笑不出来。

3

东干脚的人最喜欢饭后闲聊。

早饭时每个人端个碗,蹲在门口吃,见人打招呼,问的最多的一句“你吃了没”。

午饭后串串门,时间短,聊几句,或借或拿点东西,然后各忙各的。

晚饭后,晒谷平的禾塘边就成了聚会的场所。禾塘边有石墩,来得早的有座,来得晚的,抱着手站着,或者脱下鞋垫屁股坐地上。月亮很好,每个人脸却朦胧,只有抽烟的男人能分辨得清是个男人。蛙声也很闹,禾塘外像大海,潮声一片。

风清月明,时光静好。

大家聊着聊着,两个年长的邻居起了争执,一个说龙溪学校是欧阳振声创办的,一个说欧阳振声只是在龙溪学校读过书。

我很爱听他们讲古。在收音机还是奢侈品的年代,唠嗑、讲古,甚至不着边际的辩论,都是开眼界的好方法。

我问我爹:龙溪学校在哪里?欧阳振声又是谁?

我爹说:你读书的学校就是龙溪学校,解放后改成了平田学校。欧阳振声是平田的,湖南省第一届参议会主席,是个大官。

不管我爹说的对不对,我都觉得是对的。

怎么叫龙溪学校?

门口这条河就叫龙溪啊。

门口这条小河居然叫龙溪?

莫小看了这条河,在以前,平田人才济济。清朝出了个大诗人杨季鸾,民国古琴第一人杨宗稷,民国画老虎第一人欧阳华中,都全国有名。考上黄埔军校的有三十多个, 后来有六个人还当了将军,九乡十八村,哪个敢不服平田?

我们东干脚自古以来就没有出过一个人才?

你爷爷的爷爷考过顶子。

什么是顶子?

秀才。

秀才也是读书人,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像不咋地,

他教过一个学生很厉害。

谁?

阙汉骞,国民党的将军,打过腾冲大战,打得日本鬼子投降。

说到阙汉骞,大家有点沉默,阙家人是阙家人,跟平田的欧阳家有什么关系?

他婆娘是平田人。阙汉骞为了这个,还在平田捐了落英小学。

落英小学在哪里?

在龙溪河边。

九乡十八村,只有平田有两个小学。

好多年没出人才了。

大家说着,你一嘴我一嘴,都觉得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间的事全晓得。

我却开始重新认识起平田来。

东干脚、勒桑里、朱家山、七里坪、冷水源……都是平田院子搬出来的,然后立村,跟平田同宗同脉。平田在鹤仙岭、宗山、坦岭、九家岭的围合之中,在龙溪的浸润滋养之下,费了几百年的时间,才在周边繁衍开来,成了欧阳氏的中心。而那些为平田发展、发扬光大的先辈,却像流星,消失于时间的长河。

现在平田再也没有出现过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再没有了威震一方的人才,我心里有些失落。平田像棵铁树,在沉默、失意,又在平凡、庸俗的生活里,自得其乐。

为什么会这样?

风气。

风气坏了。

大家总结出来了,却也只是总结,没有好的方法,就像埋在土里的棉花种子,那块土已经不适合棉花种植、生长了。

怎么办?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

过往是那么美丽,说的人也很激动,但那毕竟是过往,可望不可及,对现实生活,大家更多的是不满、怨恨,然后又像蚂蚁一样忍耐。

这龙溪边上的一群蚂蚁,哎,沉重! [1]

作者简介

欧阳杏蓬,湖南人,现居广州,经商,散文领域自由写作者。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