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 淮 寫 意(11) 祖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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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 淮 寫 意》是中國當代作家 祖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長 淮 寫 意
河流一旦與村莊聯姻,這條河就算是下了凡塵,接了地氣,就與人間有了聯繫。
——題記
見到淮河之前,它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概念。在天氣預報里,淮河作為一條重要的分界,每每以「黃淮之間」、「江淮之間」這樣的詞彙與長江、黃河聯繫在一起。那個「淮」字從播音員口中字正腔圓地說出來,像是一條規則的線,橫平豎直地畫在版圖上,關乎晴雨,卻沒有性格,沒有感情,也沒有波瀾。而當我走進中原大地,帶着隆重的儀式感去拜訪淮河,領略淮河,我幾乎瞬間就被它懾住了魂魄。流淌在大地上的淮河是生動的、有經歷的,它遠比天氣預報里的淮河豐富,比教科書里的淮河震撼。它使你不得不相信,這片深沉的土地是有「場」的,無處不在地籠罩着你,讓你感動,讓你難過,讓你無法平靜,讓你無路可逃。
從源頭順流而下,一程一程走下去,我感受到的已不是一條河流,我觸摸到了一個血肉豐滿的]生命。
性格沉靜的河
若是把自己上升到雲的高度,你就會發現,從形態上看,長江與黃河是動態的,長江猶如巨蟒,雍容地橫臥於國土中部,從青藏高原迤邐東去,氣勢如宏;黃河則宛若游龍,九曲十八彎地盤踞長江以北;唯有淮河像一片羽毛,安靜地落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從淮河的水系圖來看,淮河像一片躺着的羽毛,但在地理坐標上,卻立成了一扇屏風,與秦嶺共同構成南與北的分界、稻與麥的分界、亞熱帶與暖溫帶的分界、濕潤區與半濕潤區的分界、800mm等降水量的分界……「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淮河狀似鴻羽,卻落筆如刀,乾淨利落地切割了淮河兩岸的氣候、作物、降水、地理與人文,風情迥異,毫不含糊。
淮河發端於河南桐柏山的太白頂,那是淮河的誕生之地,遺憾的是我們沒能看到它如何告別母腹,只能站在淮源的一口井邊,遙想着一條河流的脫胎而出,那應是神秘而又神聖的吧。
在河南息縣才是我與淮河的初識,也是我翻開的淮河扉頁,第一頁,我就讀出了太多意外。淮河與我想象的太不一樣了,它既沒有長江的浩蕩,也沒有黃河的奔騰,它太安靜了,安靜得幾乎看不到流動,安靜得簡直不像一條河流,遠遠看上去,倒更像是鋪在大地上的一幅畫,濃墨重彩。
我想,那應是淮河的幼年吧,離開母腹還不久,母親對它委實放心不下,用密密的浮萍覆蓋着,河面碧綠一片,把條河包裹得像襁褓中的嬰兒。
淮河緩慢地流淌着,也在緩慢地生長着,每一條支流匯入,淮河都在抽枝散葉、生筋長骨。到了淮濱,淮河終於掙脫浮萍的束縛,就像學步的孩童掙脫母親的懷抱,淮河終於邁開步子獨自上路了。「鼓鍾將將,淮水湯湯」,至此,淮水才算有了點「湯湯」的樣子。
每一條河流都是有性格的,與長江、黃河比較起來,淮河的性格內斂,再多的支流也匯不出一條奔騰咆哮的淮河。因其沉靜,一些東西才能夠沉澱下來,才不至於泥沙俱下,滾滾東逝;唯其遲緩,河流才會呈現一種柔弱與不爭的姿態,才有可能孕育一種思維,一種智慧,譬如老莊哲學,譬如儒道文化。
老子在淮河浸潤萬年,終於托李入世,他生而白髮,身騎青牛,一路向西,在函谷關寫下《道德經》。兩千多年過去了,這部閃耀着人性光輝與生存智慧的典籍,像一枚靜臥於河床的鵝卵石,歷經歲月的磨洗,非但沒有湮滅,反而在歷史的長河愈發熠熠生輝。
傍着安靜的河流而生的必是恬靜的村莊,兩河口便是這樣的村莊。淮河的兩條支流--渦河與惠濟河在匯入淮河之前相遇,它們相見根晚,一見如故。兩河口就端坐在渦河與惠濟河交匯處,仿若老天信手別上的一枚絲巾扣,隨手就把兩條河攏在了一起。
是在黃昏的時候抵達兩河口。夕陽懶懶地坐在河面上,欲墜不墜的樣子。微風輕拂,蘆花搖曳,河水、樹木、村民都在這落日的餘暉里鍍了金,一切都閃閃地發着光,使這片「最後的人間淨土」看上去格外安詳,格外地散發出迷人的光芒。
兩河口之所以被譽為「最後的人間淨土」,說到底是河流的成全。兩河口三面環水,把個村莊包裹得像子宮中的胎兒,唯西面有一條狹長的道路可與外界曲徑通幽地相連,像是連接母腹與胎兒的臍帶。正是這種特殊的地貌,給了兩河口最周到的呵護,最安全的包圍,災禍不侵,戰亂不擾。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這是陶淵明描述的理想家園,也是兩河口人真實的生活寫照。曾經的兩河口是富足安寧的,但毫無疑問,兩河口也是閉塞的,它在隔絕了戰火的同時,也隔絕了現代農耕文明。這裡依然保留着傳統的耕作方式,鐵犁牛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順應自然,不違天道。
然而,也不能說閉塞導致的就一定是倒退,封閉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保護,它雖然阻礙了農業進步與經濟發展,但也隔絕了功利與鑽營、心機與算計。兩河口是老天的寵兒,它從出生那天起就受到了造物主的格外庇護,天長日久,涵養出一副近似孩童的無邪性情:單純、友善、心無城府、與世無爭。兩河口人的待客之道素來是:若只有一壺酒,必會拿出來待客;若只有一把傘,必會贈與避雨的路人。
慷慨解囊、傾其所有,這份淳樸與清澈多像那條繞村而過的河流。
一條河流的歸途
似乎沒有哪一條河像淮河這樣擁有如此眾多的支流,細密得像羽毛的經絡,它們從四面八方輾轉而來,九九歸一地匯入淮河,構成淮河特別發達而又敏感的神經系統,主宰着淮河的喜怒哀樂。
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始終覺得,淮河其實是上古時代的神鳥遺落在人間的一根羽毛,身上遺留着上界天物的特質,有神性,亦有獸性。
淮河古稱淮水, 有着和我們這個民族一樣古老的歷史。「隹」 指「鳥」,特指「鳥頭」,有「高、精、尖」之意。「隹」與「水」結合意即「頂級水」、「水至清」。可見,淮河原是一條碧波蕩漾、清清粼粼的河,那時的淮河性情敦厚,潤澤的一方土地也曾風調雨順,人丁興旺。
但淮河也是一條苦難的河。從漢武帝時代開始,黃河就裹挾着大量泥沙,搶占淮河入海的水道,展開了長達七百多年的奪淮歷史,使淮河水域無數支流和湖泊被淤滯或荒廢,整個淮河水系遭到毀滅性破壞,終使湯湯淮水四處流浪,成為一條無家可歸的河。
從那時起,淮河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它時而柔弱,時而強悍,時而安靜,時而狂躁。柔弱時憂傷沉靜、流速遲緩;狂躁時冷酷暴戾、汪洋恣肆。苦了一條原本溫潤的河,苦了良田萬頃的中原大地,更苦了兩岸無辜的百姓。一條被圍困的河,無家可歸,只能前沖後撞,左右突圍,於是一次次將平原淪為汪洋澤國,一次次毀滅人類的美好家園。
淮河發源於河南,流經豫、魯、皖、蘇四省,淮河的形態「兩頭翹,中間窪」,恰似一管羽毛落在地上,正是這神性與獸性皆俱的羽毛,使得淮河洪澇災害頻發,成為「中國最難治理的河流」。這樣的形態就像一種宿命,註定了它是一條命運坎坷的河,一條飽受磨難的河,一條苦難深重的河。
淮河治理從來沒有停止過,尤其以安徽為主的2600多萬畝肥沃土地不幸就落在淮河地勢低洼處,就像落在淮河疼痛的心窩,使皖北大地飽受其苦。經過五十多年勵精圖治,淮河水系基本得到有效控制,如今,安徽新一輪淮河治理業已啟動,全面整治淮河入江水道,還淮河一條行走的通途。
入江入海,始終是河流的終極歸宿,就像葉落歸根、人老還鄉一樣自然,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更願意把淮河看作一個無辜的孩子,它受過太多的委屈,也經歷過太多的重創,但如果我們因此就把它闖下的一切災禍簡單地歸咎於淮河,那就是人類不夠厚道了。
一條河是造福還是造禍,是水利還是水害,歸根到底還是要看人類如何約束和疏導。無論如何,淮河終究是造物主對人類的饋贈,它養育過淮河兩岸一億五千萬人口。面對淮河,除了感恩,我們更應心懷愧疚。
因為,淮河所需要的,始終不過是一條回家的路。
好在,我們正走在領它回家的路上!
每一種氣味都有根
氣味這東西貌似虛無,實際上是有根的,就像鄉音有根、鄉愁有根一樣,它從一方水土中來,最終又回到那方水土裡去。
河流也是有氣味的,就像花朵有氣味、草木有氣味、果蔬有氣味一樣,只不過河流的氣味是隱秘的。
在河南息縣,熱情的主人奉上當地特產--信陽毛尖。透過玻璃杯,我看到毛尖在沸水中的掙扎和迷失,杯中水似霧,生生使一杯碧綠蒙了塵,怎麼看都覺得像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茶是好茶,水卻不配。若把綠茶比女子,也應是清高如妙玉一般的人兒,眼裡揉不得沙,心裡有無窮講究,豈肯將翠玉一般的身子託付給一杯不淨之水?
生活在江南,覺得無色無味才是淡水該有的屬性。可是在河南淮陽,第一次知道淡水居然也會微咸,這令我感到驚訝。後來到鹿邑、到淮濱,所飲之水莫不如此。當地人說,淮河地表水污染嚴重,生活用水基本來自地下。
我無法想象潛藏於地下的水究竟從哪裡而來,是源於地表下滲的雨水,還是來自更深的地底,就像我無法追溯一段深藏不露心思的緣起,但那鹹鹹的滋味,始終讓我覺得它多麼像淮河的眼淚。
晨起洗漱,再次感到驚訝,那水不僅微咸,還帶着濃濃的泥腥味,它用這氣味給自己作了一個鮮明的標註:來自地下,來自泥土!這一點頗像中原人的性情,多艱難都不說貧苦,多卑微都高昂着頭顱。「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是淮河兩岸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經歷過多少淮河賜予的災難,永遠只說驕傲不言殤。
來自地下的水,像埋伏在地下的兵,來處隱秘,行蹤隱秘。你看不到它在岩石縫隙里輾轉的樣子,想象不出它長途跋涉的艱辛,更體會不到它躍出地面那一刻的欣喜與義無反顧。抖落一身的塵,以潔淨的面貌示人,卻用不容忽略的泥腥味告白:無論埋藏有多深,依然來自這片廣袤的水系,依然與淮河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聯繫。
村莊的氣味與河流的氣味一脈相承,有什麼樣的河流,就會滋養什麼樣的村莊。
每一座村莊都是有氣味的,那氣味就端坐在村口,像一位年尊的老者,迎接每一位來客,亦步亦趨,一路尾隨。
在江南,村莊的氣味是素淨的,素淨的河流涵養出的村莊必定是一清二白,氣味輕盈,要有,也不外乎花果香,春有桃李夏有荷,秋有丹桂冬有梅。若是你春天來,迎接你的必是一樹一樹的桃紅,一樹一樹的李白,不算芬芳,但一定夠艷;若是你秋天來,迎接你的必是一樹一樹的柿子,一樹一樹的桂花,不但艷,還有撲鼻的香。
江南的水清靈,適宜栽花育果,所以江南的村莊多少有些「香艷」的氣息,這氣息是風花雪月的,有形而上的意味。
而中原大地的村莊就憨實多了,沒那些香的艷的,要有,也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解眼睛與鼻子的饞,但可果腹,譬如大麥大棗,譬如芝麻西瓜;亦可療疾,譬如地黃山藥,譬如菊花牛膝,無關風月,只為稻梁,圖的是過日子的飽暖安康。
中原的水渾厚,適宜灌溉莊稼,所以這裡的村莊多麥堆氣、田疇氣、牲畜氣,那氣息厚重、深沉,有貼近泥土的踏實,透着形而下的俗世安穩。
與歷史寂靜相守
「江淮熟,天下足」,毫無疑問,中原大地是肥沃與豐饒的,但若因此就把這豐饒狹義地定位在物產,那就要問問那遍地的秦磚漢瓦答不答應,問問那些豐碩的歷史遺存答不答應。
太昊之墟古宛丘都城--平糧台,不僅是一座6500年前的古文化遺址和4500年前的古城址,還是原始社會時期兩代帝王的都城遺址,戰國和漢代時期的大型貴族墓葬地。據《詩經·陳風·宛丘》記載,這裡曾有過歌舞昇平的盛世光景。
時間如沙漏,一些東西在不斷下沉,以不可阻擋之勢,無論曾經多麼繁盛,都將沉入地底,被時間越推越遠,越埋越深,最終成為一段不可觸摸的歷史。
在平糧台遺址,看考古人員小心翼翼地刨開泥土,一寸一寸向文物靠近,感覺他們正將時間的沙漏倒轉過來,那些沉入地底的東西,在他們手中一點一點回溯,一點一點完成穿越,他們用倒轉乾坤的神力,使歷史在事隔數千年之後,以文物的形式得以再現。
那些陶質的、石質的、銅質的工具、器皿,那些地下陶排水管道、大型土坯排房,那些價值連城的珍貴文物,就像一個個歷史的拓片,忠實地還原了一個繁盛的神農之都。
總覺得,歷經漫漫山河變遷和歲月流轉,卻始終都不肯消蝕的東西,必定與歷史有過前生後世的盟約,無論歷時多久,也不管埋藏多深,終要穿越時空,重見天日,給後世一個交代。
這是文物的使命,也是歷史的重託。
中原是幸運的,中原也是豐富的,秦磚漢瓦俯拾可見,古城遺址比比皆是。息國故城遺址在息縣城郊鄉徐莊村青龍寺。據《左傳》記載:「莊公十五年(公元前682年),楚子滅息為楚地」,後人在故址建廟,廟名青龍寺,轄五個自然村。
走進村莊,一座座墳塋觸目驚心,與農舍錯落有致地分布,房舍簡陋,墳塋儼然,這樣的景象着實罕見。江南的村莊也有墳塋,但那些墳是退守的姿態,退到高高的山崗上去,退到遠遠的郊外去,與農舍保持一定的距離,隔着浩浩松林和長長的田野,與村莊遙遙相望。
我不知道那一座座修建齊整的墳墓里安葬的是何人靈柩,或許是村民們世世代代的先祖,也可能是那些戰死沙場的古息國英烈,所以才能與村民安然地相處,房前屋後地相對,如父如子,如兄如弟,睦鄰友好地住着,不驚不懼。
一行人進得村莊,驚動的是童叟和雞犬,墳塋巋然不動,威嚴肅穆,感覺它們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在這裡已居住了幾千年,見識過大場面,經歷過大風雲,在這裡生生世世地守着,生也不離,死亦不散。
這樣的景象使你不得不相信,這裡不僅僅是家園,還是永世難離的故國。
一念及此,心有戚戚。
五七幹校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在河南息縣的東嶽鎮小於寨村,曾聚居過一個特殊的人群:錢鍾書、楊絳、沈從文、何其芳、顧准、吳敬璉……他們有着星辰一樣璀璨的名字,卻在這裡斂盡光芒,生活極簡,勞作繁重。他們用自建的陋室和那段黯淡的歲月,成就了東嶽的榮光。
五七幹校的存在是不容忽略的,它承載過一段特殊的歷史,接納過一個特殊的人群,無論意願如何,他們都曾在這裡安放過一段不尋常的人生。
如今的五七幹校已是破敗不堪了,尤其文學所,隱在一片池塘的身後,被參天白楊襯得格外低矮。夕陽西下,野草沒膝,那些久絕人煙又無人看護的土坯房,在暮色里顯得格外落寞,格外荒涼。
推開一扇門,楊絳用過的杯碗仍在,但已是斑斑駁駁、落滿塵埃;那些舞文弄墨的手搭建的房屋仍在,卻已是斷壁殘垣、荒草叢生;那些如日月星辰一樣的名字仍在,但已是人去屋空、杳如黃鶴了。站在錢鍾書住過的那間房的廢墟上,我始終感到恍惚,它分明就在腳下,卻遠得無法觸摸。
回望那些湮沒在大樹與荒草間的土坯房,寂寥衰敗,受盡冷落,與周圍的一切警惕地保持着距離,像被遺棄的孩子,倔強地站在時光深處,與歷史遙遙相望,互不相認。
與深邃的時間相比,時代如此短暫;與古老的淮河相比,村莊如此渺小。那些已經消失的,或行將消逝的東西,無論沉入泥土,還是飛升天外,終將化作精神的地標,隔着盛大的時空,與歷史寂靜相守。[1]
作者簡介
祖兒,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