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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之神(孔見)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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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之神》中國當代作家孔見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雨林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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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人到島上來,剛下飛機,便一心想着奔海邊去,撲入火鍋般沸騰的海水,涮洗沾滿塵霾的身子;或是盤算着在岸上買套房,將整個大海裝進自家的窗戶,設想自己就是水中的魚,搖頭晃尾吐出一串渾濁的氣泡來。對於自幼就是鹹水里泡菜的我,更願意走入大山,寂靜而蒼茫的林海。我覺得,那是自己太過遙遠的故鄉。遮天蔽日的雨林深處,有一個坍塌的岩洞,裡面趺坐着圓寂千年的老僧,那就是我的原形,明月清風的前身。儘管骸骨業已跟樹根糾結一起,眉目也駁落難辨,但仍比今生的行屍走肉更加真實。從兒時起,我就時常佇立在海灘上,眺望遠處黛色的山巒,一種魂兮歸來的霧氣縈繞於懷,久久不能散去。後來,即便是漫步在城市的商業大街,即便奔走在風情迥異的他鄉,我也能感覺到身後那片潮潤的雨林,原始的靜寂與清涼,這種清寂通往浩瀚的星空,星空里有一種低徊的聲音,像母親在呼喊她走失的孩兒。

從四柱上看,我是一個火命人,但卻出生在火氣幾近死絕的冬季,而且是汪洋無際的大海邊,其狀可謂奄奄一息。我需要豐沛的木氣,尤其是高大的陽木,來助燃命里快要熄滅的篝火,抵禦汪洋之水的淹溺,使我免於落入空亡之地,並賜予木火通明的命格。實際上,為了養活先天不足的兒子,父母想盡了辦法,其中一條是將我寄給樹神養,作為它的子嗣。記得還舉行過簡單的儀式,黃昏時在鄰家一棵大樹前作了供養,於裊裊香煙中,給我起了樹生的名字。只是那棵彎曲的大樹,在我離開老家之後,就被人橫刀砍去,當柴火燒了。我見到過一些人,他們身上有一種莫名的憤懣,看到樹木就氣勢洶洶的想上去砍,必須有什麼事讓他們累着,否則這個世界不得安寧。他們揮舞的砍刀,曾多次使我從夢中驚醒。

在旁人看來,樹木只是一種材料,或是一種景觀,但於我而言,卻是生命的樑柱,是點亮暗室的蠟燭。對水的恐懼和對木的喜愛,是我與生俱來的本能。儘管很早就學會游泳,但水依然令我不寒而慄,它獰笑的漩渦總給人叵測之感。孤獨無助或疲憊不堪的時候,我會久久地擁抱一顆大樹,聞一聞它的體香,從中汲取欣慰的力量。即便是平常的日子,我也願意把玩木頭,撫摸它微妙而隱秘的機理。左手腕上掛着的那串花梨木珠子,並不完全是件裝飾品,它是配平我命格的用神。我曾經設想過一座自家的小院,裡頭空空落落,但有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在風中招搖,向整個世界致意。

我降生的地方叫鶯歌海,那裡一度是候鳥南渡的天堂,到處都是撲騰的翅膀。拉網的人無意間扭過頭來,就會看到尖峰嶺跌宕的群山。因為是臨海拔地而起,一千四百多米的山體顯得異常高峻,插入雲端的尖頂,不知什麼時候被雷火劈斷,留下亘古不解的驚愕。海南島最優質的林木,就出自這裡。遼闊的北方,包括俄羅斯的曠野,都生長着大量的林木,包括橡樹、杉樹、櫸木等,這些植物質地過於蓬鬆,適合於搭手腳架或臨時建築,做不了棟樑之材。地球上精良的木頭出自東南亞,和南美亞馬遜河流域。海南島西部的尖峰嶺和霸王嶺,是紫檀、子京、粗榧、坡壘、陸均松等名貴樹木的聚居地。以往,國內許多輝煌的殿堂,包括清代宮室和當代的紀念堂,都捨近求遠,從海南島採取木料。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在通往尖峰嶺的國防公路上,時常看到解放牌卡車呼嘯而過,捲起漫天的煙塵。透過塵氛可以看到,車卡里橫着一截幾人才可以合抱的木頭,它是某一棵千年大樹被鋸斷的軀幹,躺倒的姿態像犧牲的烈士一般,有風蕭水寒的悲壯。望着絕塵而去的卡車,我會陷入大山深處古木參天、雲氣蒸騰的情景,並為被無辜殺害的大樹而傷感,久久都不能釋懷。據說,砍倒尖峰嶺上一棵大樹,產生的蝴蝶效應,會改變整個東南亞的氣候。若干年後,當我成為某報記者的時候,曾專程到尖峰嶺林業局採訪。得知這個島上最大的熱帶原始雨林區,僅存不到二十幾分之一的面積還在減少時,便痛心疾首地質問局長大人:為什麼偷砍事件禁而不止?仿佛那些瘋狂揮舞的斤斧,已經傷到了我的命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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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此前多次入山,但能夠看到的都是間伐過的次生林,直到那年登上霸王嶺黑冠長臂猿棲息地,才見到了當年被害樹木原生的形態,觸摸它們魁偉的身軀。霸王嶺是海南島僅次於尖峰嶺]]的第二大林區,屬於雅伽大嶺山脈。儘管尖峰嶺和雅伽大嶺都不是島上最大的山系,但因其坐落於西部,降水量較少,雨林間潮濕度不高,那些巨木的芯格不至於因濕氣侵蝕而腐爛,崩倒在憤怒的颱風之中。相反,海島中部五指山脈和黎母山脈的樹木,由於潮氣的常年浸透,活上四五百年基本上就已空心,芯材成了白蟻歡喜的糧食,難以抵禦呼天搶地的風暴,千年古木極其罕見。

北方寒溫帶的森林,往往是較為單一的尖葉林,由於陽光薄弱,水分稀少,植物過於親密就無法存活,彼此要客氣一點,讓開一些距離才行,是故林間較為舒朗,有的地方還騰出令人心曠神怡的林中空地,讓海德格爾當成哲學意象闡述一番。但在南方,特別是南方盡頭的海南島,陽光和雨水都呈過剩的狀態,植物可以恣肆地生長,如同張旭、懷素的狂草,橫豎撇捺怎麼來都可以,全憑一時的興起。雨林不僅長得繁複,層次也十分豐富,有高不可攀的喬木,有婆娑葳蕤的灌木,有迂迴穿梭的藤蔓,幽暗之處,還有苔蘚、蘭草、蘑菇、靈芝,等等。恐龍吃剩的蕨類植物,常年都那麼蔥翠。樹木草卉見縫插針,爭前恐後,後到的找不到地方下足,便索性騎在先來的脖子上去,成為寄生植物,在人家頭上開花結籽,也能風光一時。各種植物相生相剋,彼此間糾纏不清,相互擁抱又彼此撕扯,相依為命又彼此擠兌,把整個空間撐的滿滿當當,幾乎到了飽和狀態,就連野豬、狐狸都難以舉步,鳥兒稍不留神也會撞折翅膀。雨林里活動最為自由的,恐怕要數蛇類和猿猴,到處都是他們的路。蛇上可爬樹,下可鑽洞,在密枝匝葉間遊刃有餘,像織女手中靈巧的針線,嘴裡或是吐着長長的信兒,或是叼着一隻哭喊着的蟾蜍,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猿猴柔軟的身子則可在林間攀援、跳踉、晃蕩、穿越,專挑剛熟透的果子吃。過去,島上的猿猴特多,尋常人家裡也喜歡豢養。這種聰明的動物極不安分,常常招惹一些麻煩,甚至干出強姦幼童的事情來。現在,猴子許多地方還有殘餘的族群,猿類只剩下最後的一支——霸王嶺的黑冠長臂猿,而且整個族群只有十幾二十口,幾近絕滅。因為它們處境悲催,人們才善心發現,重重設卡,將一片原始雨林圈起來加以保護。在區內殺死長臂猿,比殺人還要罪加一等。不過,雖說是黑冠長臂猿保護區,但即便是穿着蓑衣,描上鬼臉,像野豹突擊隊一樣潛伏七天七夜,也不見得就能夠瞥見猿的影子。這些靈性很高的生物,過去曾經竄入人家院子裡來偷吃,棍棒都趕不走,如今聞到人的溴味就躲得遠遠。它們對人類的恐懼已經登峰造極,到了喪魂落魄的程度。因此保護區設立的意義,首先是擋住高舉的斧頭和鋒利的鋸齒,使那片雨林免遭滅頂之災。在人類不去踩踏的地方,自然會實現良好的自治,修復淪陷的生態。海南人類的歷史已經延續了二萬年,但島民今天主要還是靠天吃飯,都在啃大自然億萬年積累下來的綠色家底。如果哪天沒有了青山綠水、藍天碧海,誰還到這荒遠的島嶼來幹啥?明白的人整天都在擔心,哪天又來個輕狂的過客,要鼓搗什麼幺蛾子,把這個綠飯碗端去作賭資。

嚴格說來,熱帶雨林是走不進去的,只能遠遠地眺望。孔捷生的《大林莽》描繪了雨林神秘的恐怖,但保護區架設了梯形棧道,借着它,一幫子詩人作家賊一樣竄入了雨林。淡藍的霧氣氤氳於草木間,露水凝結在葉片上,晶瑩發亮,珠光寶氣的;陽光被繁枝密葉一再裁剪,成了碎銀子四處亂撒,撿都撿不起來;人的臉也變得光怪而猙獰,一副花臉奸臣模樣;耐不住寂寞的飛蛾在暗處吱叫,一聲比一聲高潮。我原想放輕步伐,以免驚動這裡的原住民,但詩人們雀躍的姿態,和野獸般壓抑的吼喊,即刻在山林里製造了巨大的恐慌。雷公蜥蜴慌不擇路地騰挪;黃蜂在巢邊來回嗡嗡地巡邏,像轟炸機一般;樹梢上築巢的鳥兒一個彈射,就飛到對面的山頭去。蛇和穿山甲是看不見的,但你可以感到一種警覺,惺惺地瀰漫在密匝的樹葉間,形成一股不安的陰沉之氣,讓人意識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事實上,整個過程都我們不僅看不到長臂猿、雲豹、黑熊、坡鹿、野豬,也看不到一條蛇,只是看到蛻下來的駁落皮衣,和一些黑乎乎的洞口,證明這類冷血動物的無處不在。倒是見了一二條慵懶的蜈蚣,紅艷艷的像新娘一般,昏睡在枯木的裂縫裡,敲都敲不醒。蛇是沒有腳的,蜈蚣卻有數不清的腳。腳是走路用的傢伙,但腳多了不見得就能走得快,多腳的蜈蚣永遠都追不上無腳的蛇。它們看起來更像是一種精緻的工藝品,好玩的道具,儘管它的身體裡積蓄着濃濃的毒素——一種來歷不明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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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爬數十米,便陸續看到合抱不過的大樹,那就是著名的陸均松,有的三五成群地站到一起,交頭接耳,雲裡霧裡說些天上的事情;有的斜倚在山谷邊,仿佛要駕雲而去。山頂的風好大,一陣一陣地盪起,樹木都隨之起舞,次第發出愉悅的歡呼,紛紛揚揚撒下絢麗的葉子,像是發行新的錢幣。在這片林區,陸均松的體量遠遠超出其它物種,它們伸出巨靈一樣的手臂,把天空撐得老高老高。見了它們,你會覺得平日裡看到的樹木都只能叫做草。儘管體型龐大,陸均松的葉子卻細小而素雅,葉脈相當細膩,皮屑也不顯得特別粗糲,可以看出材質的纖維,灌注着飽滿的能量,整個軀體呈現出古銅的色調,仿佛用錘擊打,就可以煌然暴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來。寄生是雨林深處常見的現象,寄生在樹椏上的吊蘭,七上八下的,看起來非常別致,被稱為空中花籃。也有一些寄生植物,長大之後轉過身來把供養它的母樹絞殺,將其活活勒死。榕樹和各種藤蔓便是這類殺手,它們給雨林帶來一種不祥的氣息。不過,一路走下來,我們看不到陸均松被絞殺的情況,倒是有纏繞的藤蔓被其撐斷,乾枯之後隨風擺盪。儘管雨林是無數草木共榮之地,但你能明顯地感受到,整座山林已經被陸均松強大的氣場所攝受,林間貫穿的木氣,使人進入一種微醉的狀態,有腳不沾地,臨空踏步的感覺,仿佛浮游於太虛之中,仿佛要克服地心引力飛升而去。這種經驗,本人在一些名山也曾經遇見過。當年爬泰山時,因為膝關節受損,以為登不上玉皇頂,沒想到過了南天門,從山體裡湧上的氣能,竟然讓身體飄浮起來,整個人輕如鴻毛一般,走起路來騰雲駕霧。這才理解,那些修仙之人為何要深入大山,尋找人跡罕至的聖地,經年在洞穴裡面閉關吐納。泰山之氣雄壯而橫霸,是王者之氣;五台山、峨眉山的氣則十分空靈,屬聖者之氣,不像王氣那麼容易被體察出來。

在雨林間漫步,不一定非要急着要到哪裡去,也不需要探尋什麼深藏的寶物,只須放開心懷,眯上眼睛,把整個生命還原為一開一合的呼吸,像傻子那樣去體會與天地同在、與萬物渾然的感覺,這是森林裡最美好的事情。通過心息相依的呼吸,吞吐蒸騰的木氣,接受造物的洗滌與滋養。就這麼走着,我落到了隊伍的後面。不知過去幾多時候,前面突然響起喧譁,詩人們叫喊起來。上前看,原來是棵龐大的陸均松,幾人都合圍不過來,猶如擎天之柱,有一種睥睨群山的高邁;皸裂的樹皮裹不住飽滿的能量,散發出一股震嘯山林、捨我其誰的氣概,給人拔山蓋世的感覺。這棵樹被稱為樹王,雖說樹齡長達二千多歲,卻不顯得滄桑,也毫無哲人萎乎的感覺,甚至可以說依然英姿勃發,想必再活這些歲數也沒問題。眾人都在旁邊伊伊哇哇,卻說不出什麼詞來,像一群啞巴吃錯了什麼東西。

王者之上,是神的龕位。樹王並非林中最大的巨頭,在接近棧道盡頭附近,佇立着一棵更加年長的陸均松,傾斜的身軀螺旋式的往上撐,一副頂天立地的姿態,人們無法望其項背,便尊其為樹神。神木繁枝高擎,撥弄煙雲,條條根脈蟠龍似的,從軀體裡逶迤出來,猛然向周邊的游去,扎進不可探測的土壤,牢牢地抓住了大山。如同古銅鑄就的軀體,涌流出的微妙靈能,源源不斷在林間四處流溢,照亮周圍的事物,照亮整個山谷,有一種深沉的輝煌。與威加海內的樹王相比,樹神的力量似乎不在震撼與攝受,而在於潛移與感化。據說,時常有周邊的動物前來朝拜。有一年,數以萬計的蝴蝶不約而同,從各個山頭紛紛飛來,棲落在神木身上,給它披上五彩斑斕的法衣,幾天之後才又神秘地消失。的確,樹神看起來氣定神閒,無所希望,大有俯仰無愧怍、極高明而道中庸的聖人氣象。我注意到,在它虎踞龍盤的腳下,有一些蘭花靜靜地開放,吞吐着隱隱約約的馨香,仿佛是發思古之幽情,讓人聯想起幾乎與樹神同齡的釋迦牟尼、老子、孔子、蘇格拉底等聖哲人物。

聖人興教時代,這棵松樹就已隱入此山,遠離塵囂,與時俱化,將日月的華光內化為自身的紋理,將傾瀉在身上的風雨雷電,轉成微妙的紋理與隱秘的芳香,養就一身貫通天地的浩然之氣,窮盡了作為一棵樹所能達到的境地,和無法攀援的高度,活成了一座座千古不朽的豐碑。它看起來巍峨超拔,令人仰止太息。走近它,如同走近廟宇里的神祗,油然升起一種莊嚴感,讓人不敢造次,不敢高聲喧譁,甚至要五體投地。在這棵大樹前盤桓,我內心無比肅穆,肅穆中似乎有熹微的光明升起,突破身體的堤壩,像天空泛濫開去。斜坡下看不到的深澗,傳來了流水潺潺的聲音,我忽然想到,當年父母親將自己託付的,應該是這樣的神木;人類祖先有巢氏,就是從這棵樹上下來的。靜穆的心緒漸漸洶湧起來,我張開雙臂擁抱神木,大大地吼嘯一聲,整個山林即時給予了長長的迴響。是啊,環顧左右,芸芸眾生,攀附糾纏,世上有幾人受得起這般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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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是在鋪墊了足夠厚的植被之後,才姍姍來到地球表面的。原先覺得,植物從出生之日起,就紮根在一個地方,不能移動半步,對世界的遼闊與絢麗無動於衷,抑或無可奈何,直至壽終正寢,都無法選擇安身立命的位所,是莫大的悲哀,還是身為動物自由。然而,自由需要支付代價,動物的行走自由,是以與世界先天關係的破裂為前提的。它們是無根族,或者說它們已經被連根拔起,生下來就陷於匱缺的危機之中,所渴望抓住的事物,一開始就遠離了自身,必須通過後天百般努力,才能拉近這段距離,修補與母體破缺的關係,獲得生命的給養,維持自身存在的完整。因此,它們總是生活在自身之外,生活在明天的明天,難以全然浸透當下的一刻。即便是一頭野豬,每日都要起早貪黑四出拱兌,搜集各種根莖與果實,才能避免死於饑渴。自由之中,其實隱含着某種壓迫,難怪動物身上總有一種悽惶的神情,不如植物那麼安詳自得,花開的天真燦爛。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多少人奔波於路途,像神農嘗百草那樣遍嘗世間的各種滋味,像一隻鼬鼠一樣上躥下跳,今夜不知明天在何處,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憊。為了免於被這個世界沉溺,千方百計往人堆里扎,抓住根什麼稻草,但最終還是死無喪身之地。與眼前這些千歲大樹相比,活不過百年的人,又何曾不是一種夭折!

植物與自然母體連接的臍帶,還沒有被剪斷,它們隨時與天地息息相通,交換生命的能量,不需要離開自性去尋找身外之物,來彌補先天的虧欠,只是隨緣而立,隨遇而安,便可完成生命,窮盡一粒種子的全部稟賦,不留下任何遺憾。它們活得簡單質樸,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到處奔走追逐的自由,對於一棵樹而言,顯然是多餘的。它不打算從本性中挪移出去,成為別的什麼物種;也不需要走遍世界,搜羅生命中原本不存在的東西,只是悠然自得地站在那裡,敞開自己的每一片葉子、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整個世界就會撲面而來,所有的風都朝這裡吹,所有的雲霞都向這裡涌,所有的雨滴都向這裡灑,所有的天光都向這裡照耀,應該有的都已經具足現成。甚至周邊的動物,都要到它身上來找營生、討生活,鳥兒也借它高枝做窩安家。可以說,每棵陸均松都是世界的中心,它立在哪裡,整個世界就在哪裡。這就是所謂自在,自身存在不欠不余的圓滿性。陸均松的大名是羅漢松,修煉千年的陸均松,仔細看來還真的有幾分羅漢的風度。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屈原大夫也終日惶惶,恐年歲之不吾與,恐美人之遲暮。時間不占地方,不動聲色,卻是一種令人驚慌的存在。它摧殘春天的花朵,把絢麗與芬芳付諸流水,讓西施成了嫫母;它侵蝕雕樑畫棟,將宏偉的殿堂化為荒涼的沙堆。時間是世界上最大的風暴,在風暴呼嘯的山頂,人何以立,何去何從?始終是一個十分彷徨的問題。若得其所,時間便是一家銀行,生命的金幣得以庫存;若不得其所,時間就成了一個窮凶的竊賊,一場傾家蕩產的劫掠,一種毫不留情的剝奪。在孔孟的時代,關於安身立命,開展人性的內涵,窮儘自身存在可能性的學問,被稱為大學,其最高境界是止於至善。近世以來,人性朝知識技巧的一側演進,大腦發達,心性萎靡,類似於森林裡的狐狸,彼此以計謀相周旋,疑慮重重,機關算盡,遇事百般迂迴,常常在兩堆乾草間猶豫不決,耗儘自己的精氣神。對性命安立的抉擇,更難有足夠的信心託付,始終在游移徘徊之中,把自己弄得進退失據,棲棲遑遑,像喪家之犬,孤魂野鬼。許多藝術家對這種無家可歸的遊牧狀態十分沉迷,卻不知在顛沛之中,人無法給生命奠基,靈性的內涵得不到積澱、涵養與提煉,只能在撲朔迷離的現象中,尋求稍縱即逝的慰藉,並因此掏空骨髓與魂魄,直至油盡燈枯,臨終時只剩下一雙失神的眼睛,而畢生所謂的成就,不過是身外冥頑之物的堆砌。在熱帶雨林里,可以看到另外一種成就,即作為生命存在本身的自性成就。樹神本身堪稱一間銀行,數千年光陰,一分一秒都沒有流失,全都被攔截下來,存儲在自己的性質里,成為生命燦爛的黃金。在浩蕩罡風中,它養就一身直衝霄漢的磅礴之氣,即便是倒下的時候,還會發出震撼山林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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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區只有棧道一條,只能原路折返。往來的中途,眾人的腳步都被攔了下來,那是棵剛剛倒下的大樹,橫在山路中間,像綠林好漢一般。人要麼像穿山甲從下面鑽過去,要麼學長臂猿從上面翻爬。一棵千年古木的倒下,給人一種壯懷激烈之感,大地也為之震動,用得上駕崩這個詞。古樹駕崩,猶如藍鯨在海里的圓寂,本身即是一種回向的功德。它倒地的巨響,喜訊一般傳遍整座森林,成為狂歡的節日。螞蟻、蜈蚣、蠍子、蝸牛等各種蟲豸,還有無數看不見的微生物,發出呼號與狂嘯,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舉行盛大的宴會,領受巨木最後的禮物,饕餮它的肌體,像是教徒的聖餐,有的一年、乃至幾年都不用去尋找糧食了。隱藏在樹幹里的精氣,還會化為靈芝、木耳和蘑菇,像花朵一般,給採藥人一個驚喜。木氣通達平和,利於臟腑涵養,雨林里的靈芝,被稱為還陽的仙草,蘊含着木氣的精華,能夠潛入微循環去疏通氣機,在病入膏肓的人身上,創造起死回生的奇蹟。時人心浮氣躁,神氣多有奔逸耗散,身體深層動力不足,負面能量沉積,阻滯氣脈運行,衍生出種種奇離古怪的病患。今天,腫瘤患者康復和提高免疫力的藥里,必有靈芝一味。由此可見,人之所以生惡性疾病,是因為生命里少了一棵野生靈芝,而多了一些無名的雜草。

山上氣象萬千,剛剛還天光迷離,霎時間就濃雲密集,潮氣襲人,整個雨林如同黑夜一般,幾串滾雷幾乎就在人的頭頂炸開,電光在林間霹靂開來,大家急忙加緊了步伐。出了保護區界碑,已是大雨滂沱,護林員正忙着鎖住入口的鐵門,卻發現隊伍比來時少了個人。點來數去,才記起是當地新提拔的一個科長。大夥只好暫且上車避雨,待穿迷彩服的護林員重返山林撈人。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等到眾人心裡都有點嘀咕的時候,才見迷彩服從林里拎出一個人來,渾身顫抖,面目發烏,完全是落湯雞模樣。原來,這傢伙早就憋着一泡餿尿,等大家一走,便急不可耐地解開檔口,往樹神身上噼里啪啦地撒潑起來。一開始他只覺得快活,哪裡想到,尿未瀝盡,人就像遭雷擊似的發懵,整座山都旋轉起來,辨不清東西南北。如同一隻無頭蒼蠅,在山林里轉來轉去。這個以為當了科長,就可以到處撒尿的傢伙,最終還是護林人給樹神磕頭,作揖請罪,才將其認領了出來。據說他後來旋即調離當地,對人也恭敬有加,見誰都點頭哈腰的,像電影里的漢奸。

霸王嶺的行程,對我而言,是水木本源的尋根與朝聖,也是對自己前世故鄉的回訪。有了那位科長所作的意味深長的註腳,再往下說什麼都覺得多餘,但我還是要說,也許是從那一天開始,像陸均松一樣紮根高土,又像雲豹一樣揚塵奔跑,還能像丹頂鶴那樣騰空翱翔的神奇物種,已經呼之欲出,不只是我黑夜裡的想象。 [1]

作者簡介

孔見,主要從事隨筆小說及詩歌創作,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