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寶棟)
作品欣賞
家
「等你來了,你會看到我和你娘都水露了,我覺得我肋巴骨上的肉厚了。」
父親電話里說的「水露」,是我們那裡方言「氣色好」的意思,「肉厚了」,顯然是說長肉了,胖了。這是對現在生活的滿意,我聽着欣喜,潛意識裡又有些微的歉疚。
這是我們把兩位老人送到養老院去的第十二天,剛去那幾天,老爺子電話里老說自己不舒服,冒虛汗,所以一直擔心他們能不能適應。現在聽了這樣的話,心總算落下地來了。
說心裡有一絲歉疚,是按傳統觀念說,老人老人,應該是生活在自己舊家老宅,兒孫繞膝,滿家和樂,頤養天年的老人。可是,我們卻實在做不到。兄妹三人都不在家,平常家裡只有兩位老人守着,空巢。春節以來,老人身體更不好了。春節前後老太太住了兩次院,身體狀態明顯差了,而且經常犯迷糊,離不開人了。原來自己覺得身體還很不錯的老爺子,自從防不勝防的新冠陽了之後,再也不說自己「身體沒事」了,人瘦,體力也明顯不夠了。
入夏時節,老太太又忽然胸悶的上不了氣來。那是我唯一一次沒有趕回去的禮拜六。因為好像是二陽了,正在暈乎乎地躺在床上出虛汗。電話來了,是老爺子,說「抓緊回來!」。我吃了一大驚,趕快起來,身上的虛汗也登時下去了不少。馬上打滴滴去車站,結果到了車站又發現忘了身份證,又滴滴回來,再折回去,身上的虛汗又多流了幾遍。整個人懵懵的上公交上高鐵轉公交再轉公交,到家裡已經下午一點多了。
到家後看到老太太躺在床上,平穩的睡着,老爺子說剛安定下來。看着我的狀態,又擔心我傳染二陽,就讓我去歇歇。結果一沾床就又睡過去了。再一次電話響起,我沒接就聽到樓下老爺子的聲音「快下來!快下來!」我趕忙奔下樓去,看着老太太扶着胸口大口喘氣的樣子,我立馬撥打了120。
在急診室初步檢查後,我從推着急救床給老太太做各項檢查,一直到去病房,身上是一身汗,心裡是一片急,甚至擔心得都要哭出聲來。醫務人員都說「你家怎麼就你一個人?」看來,按他們的經驗,這麼大歲數的老太太了,這種狀況,家裡應該是有幾個人一塊來的。一家有一家的事,他們哪裡知道咱家的情況呢。我只應付着說我一個人就可以。在醫院裡推過去推過來,好在醫務人員心地好,沒少幫忙,總算讓老太太安穩躺在病床上了。而我後背的汗也像一群小蟲子一樣不停地往下爬。
好在老太太沒有大礙,輸了幾天液就穩定下來了。我的虛汗過了一天也不淌了,像是二陽過去了。只是覺得滿身發臭,難受得很,也乏得很。好在兩天後弟弟妹妹相繼接班照看老太太,我也得到了緩解和調整休息。
有次去拿藥,發覺病房樓下是養老院,於是抽時間去看了看,覺得條件不錯,了解了情況和對老人的要求,我們基本符合。於是經過我們兄妹考察商議,最後確定老太太出院就接到這兒來,老爺子預先接過來。老太太有時迷糊,是離不開老爺子照顧的。老伴老伴,老了,何止是伴呀!
老爺子電話的意思,顯然是滿意的。我雖然覺得不能在家裡給老人這樣的滿足,有一絲歉疚,但是老人只要感覺好了,滿意了,我的心情也是安穩的。
按照鄉村人的觀念,家是那個固定的小小村落。在我們,乘火車轉汽車,下大道,上小道,公路轉土路,大半天奔波,只要看到那一片熟悉的村落,看到那村子上空的裊裊炊煙,就是到家了。再近些,碰到晚歸的鄉鄰,聽到「回來了」的鄉音問候,就是濃濃的家的情味了。走入兩旁牆下長着青草的熟悉的鄉村胡同,看到那一扇熟悉的低矮的大門,親切感就更濃了。因為這就是家,這一路的奔赴就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父母所在的地方。
暑假天長,太陽斜掛在西天,久久不下去。院子裡綠意盎然,母親打理的小院,長滿了茄子、豆角、小蔥、小白菜,韭菜、西紅柿等,按幾下壓水井,提幾桶水,給這些蔬菜澆澆水,就是家的愜意。
秋天晚飯後,拿一把馬扎,在院子裡一坐,手裡搖一把蒲扇,偶爾也有一股漫過院牆來的風吹來,帶來楊樹葉的嘩啦嘩啦聲,透過院牆外的高高楊樹,看着晚空中或明或暗的星星,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人嘮着家常,心裡頭一種家的安然和溫馨。
冬天比較冷點,雖少了小時候那麼多的冰雪,人卻不如小時候抗凍了,躲在屋裡爐子邊上侍弄侍弄爐火,燒一壺水,給老人沖一壺茶,嘮點家常,就是滿滿的家庭情味。尤其是過年,近幾年我是和弟弟輪替陪父母過年的。我覺得最可意的是包水餃,母親視力不好,坐在沙發上,我和父親圍着茶几包水餃。時光仿佛慢了下來,我們就在那裡慢慢地揉面擀皮調餡子包餃子,聽着老人慢慢悠悠的說着我們的過往,那種溫馨,現在回想起來竟是一種奢侈,一種談之動容的感動了。
這,就是家。
如今呢,不同了,熟悉的家的形象都沒有了,有的是養老院裡的兩個老人和一間屋子,一間因為都是一個樣子,老人出門都不一定能辨認回來的屋,一間老人自己陌生而反覺得滿意的屋。
父親節那天,我回到養老院看望老人,就算是回家了。
父親說:「你娘在門口等你好幾次了。」
一個視力達不到半米的老人,這麼盼着自己的兒子來看她,而且出去了不一定自己摸回到屋裡來,這該是怎樣的思念呢!
父親說:「你娘從來了以後就沒有下過樓,你推着去樓下轉轉吧。」天有點陰,沒有下雨。我把母親扶到輪椅上下樓去。在養老院馬路上推了一圈,又讓母親下來輪椅,扶着她來回走了一段路,算是鍛煉鍛煉,恢復一下體力。老人便秘,又推着她去超市買點水果,她想吃小西紅柿,可惜沒有,只買了幾個大蘋果。
回到房間裡,給母親先剪了手指甲,又剪了腳指甲。再給父親剪指甲。父親自己能剪手指甲,腳指甲是他自己夠不着的,只能等我給他剪。老長時間沒剪了,這次仍然不好剪。說是指甲,形狀卻是方的,指甲刀咬不下,只好一點一點的來回蹭或着扣,實在找不到好辦法。以後如果方便了,應該帶他去修修腳。
剪着指甲,母親聊着家常。說起了我們小時候她算的卦,她是相信算卦的,現在想起來,她至今記憶猶新的卦辭,就是她一生辛苦的過程。
第一卦是「腳踩棒槌頭頂瓜,又怕摔跤又怕摔瓜」。我百度了一下這個卦辭,是指人生像腳底下蹬着滾動的棒槌漂泊不定,而上面兩手又捧着大西瓜也極容易滾落於地,最後落得窮困潦倒一無所獲之命運。
她說當時在旁邊看算卦的人都笑她抽的卦,笑她命不好。
再抽,第二卦:「今兒攢,明兒攢,攢了錢,買把傘,大風吹了傘頭去,手裡抱着空傘杆。」這個卦象說你這個人平時愛存錢,攢了一段時間,就會因為其他事讓你攢的錢沒了,到頭來一場空。再存錢,又沒了,沒了再存,總之存不住錢。」
旁人聽了又是笑。
第三卦「千年鐵樹開了花」。寓意是可能要走大運了,無論做什麼事情,困難打倒不了你,阻礙不了你前進,苦盡定會甘來。卦辭有了好的意思,母親心裡有了精神鼓舞。而旁觀者,卻沒有再笑的了。
老人家就是為了這句卦辭,一輩子吃苦受累,堅持、忍耐過來,如果那滿意的「鐵樹開花」實現了,也實在是她拼儘自己的一生熬出來的。
母親所說的「千年鐵樹開了花」,大概是我們兄妹三人後來都有了工作,她這輩子的辛苦也熬出了頭。也可能是對現在養老院生活的滿意。人到老了,行動不便了,到了這裡,每天有人伺候,衛生按時打掃,飯菜到時候端到面前,而且營養搭配,菜、湯齊全,吃完了有人及時收拾。還按時給理髮洗澡泡腳洗衣服,如果身體有點啥狀況,還能及時送去就醫,所以老人滿意。老人滿意,我們當然滿意。老爺子一句話:「我們這是比以前的地主都享福了。就是咱們村里和我同年齡的也沒有享受到這樣生活的。」言語之中,分明是他們的自我滿足。
快到晚飯時間了,我大聲給耳聾的母親告辭說要回去了,她忽然拉着我像挽留客人那樣說:「哪能走啊,吃了飯再走!」旁邊的父親大聲說:「人家不管孩子飯。」聽覺不好的老母親這才似乎從滿足中回味過來,歉疚地說「這是啥家啊,孩子來了都不能管飯?」
我要出門時,父親說:「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六十歲的人了,兩個老人的兒子,兩個孫子的爺爺,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不容易,千萬注意身體哈。」
這「哈」字拉得很長,一直拉到我心裡。
走在走廊上,回想着母親的話,覺得同吃尚不可以,同宿相伴更是不允許的了。這又讓我回到那種歉疚和遺憾上來,這是侍親於膝前的狀態麼?這是老人期望的樣子麼?肯定不是!但是老人滿意,是對生活處境的無奈滿意,也是對兒女的開脫和寬容。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從心底里去體會,你肯定會體會到父母心的。
轉頭又由父親的話聯想到自己身上,膝下有兩個孫子,是福!上頭有兩個老人,是福!我身體還好,也是福!老人滿意生活,孩子健康成長,這不是身在福中麼,家在,親情在!一個家,能如此,我也知足了!
2023.6.21下午五點半草成於曲阜蓼河公園長廊,22日端午節修改完成。[1]
作者簡介
寶棟,高中語文教師,現有一百多篇文章見諸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