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桶”(李景宽)
作品欣赏
“啤酒桶”
我笔下的这位“啤酒桶”,只因他太能喝啤酒,方得此雅号。
他一顿喝啤酒二十四瓶像玩似的,究竟一次最高量能喝多少,谁也没有见识过。他喝啤酒有个特点,爱喝啤酒沫,因此啤酒杯要选大号的,往里倒酒时不能缓慢倒,有人戏称这种倒法为“杯壁下流”——瓶嘴要贴着酒杯内壁,倒时酒杯倾斜,随之逐渐缩小倾斜度,这样,能倒满一杯,用东北话说叫“浮流浮流的”。他与之恰恰相反,拿起啤酒瓶,将瓶嘴对准酒杯口“哗”地猛倒,只见雪白的泡沫在酒杯中迅速增长并浮上来,直到泡沫越过了酒杯口,形成了一个凸起的圆弧,泡沫不断地爆裂,他急忙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把杯中泡沫基本喝干,上下嘴唇沾满了白沫,他咧开大嘴茬露出满意的笑,偶尔还带出一个平舌音硬念成卷舌音的脏字儿,这是表示惬意,酒席桌上的男女都见怪不怪跟着笑。接着,又是猛倒,又喝雪白的泡沫。
有人披露,有一回他跟几个哥们儿喝啤酒,从中午喝到晚上,他上卫生间十多趟。有一趟又要去卫生间方便,无奈里面有人。他憋不住了,跑到酒店外找个旮旯“酣畅淋漓”,没想到有条狗在那儿趴着,全都“淋漓”到狗脑袋上了。那条狗醉了一夜零一天。我断定,这是编的笑话。朋友当他讲这个“典故”,他未加可否,只是咧开大嘴茬笑,又冒出那个脏字儿。
他爱喝啤酒,但是,只跟好哥们儿在一起喝,里面若有一个不对心思的,他起身就走,头也不回。
他对吃食极其重视,曾有句名言:“我把每顿饭都当成人生最后的晚餐。”的确,他吃每顿饭绝不对付,一定要色、香、味俱佳。有一次,我突然到他家造访,正赶上饭时,餐桌上摆着六七个小菜,他给我倒上啤酒,指着这些菜说,没给你单做,对付吃吧。哈,这还叫“对付”?刘哥呀,原来你天天过着王爷生活呀!他听我这么说,咧开大嘴茬笑,还冒出了那个脏字儿。那次是我品尝的最佳菜肴,每道菜都别有风味。
他,就是原黑龙江省《剧作家》杂志社编辑部主任、剧作家刘国勋先生。他父亲是汉族,母亲是俄罗斯人。也许他喝啤酒海量继承了俄罗斯血统基因。他曾遵从父亲的教导从念小学就立志成为工程师,终考入一所理工科大学,圆了父亲的梦。但不久他就拎着一把二胡进入哈尔滨京剧院。在京剧院当演奏员期间,他又凭着一支笔,写了京剧本《炎黄子孙》,由这个京剧院上演,一炮走红。不久,被黑龙江省戏剧工作室相中,调入在其主办的《剧作家》杂志社编辑部当剧本编辑。几年后,晋升为编辑部主任,仍兼任剧本编辑。
上世纪八十年代,黑龙江省率先成立了戏剧创作中心,隶属于省戏剧工作室,我和他是第一批被“中心”选中的签约编剧。每年“中心”举办剧本研讨会,老大邵宏大总是“一炮手”,发言就收不住,好借题发挥,话题转移千里之外。这时,只有他能力挽狂澜,让野马收缰。他发言,不跑题,不留情面,直来直去,句句叨骨头。他跟老大一个德行,不管多大领导在场,该说什么,依然说什么,而且面对领导还要给领导主管的部门提意见,一针见血,叫领导下不来台。
他不光擅长写戏曲剧本,还擅长写话剧剧本。他的剧本很接地气,反映的都是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从中发掘人性美、人情美。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戏剧主人公多以历史英雄、现实先进人物为创作的热衷点,对普通小人物不感兴趣。因此,他的剧本只能在《剧作家》上发表,没有院团上演,他燃烧的一腔创作激情受到现实的打击。好在他心大,无所谓,有啤酒喝就“哈拉绍”。
我和他不是酒友,他喜欢喝啤酒,我喜欢喝白酒,在喝酒上我俩南辕北辙。我俩是纯粹的文友,在历次省剧本研讨会上,对一部剧本的认知我俩观点基本相似,能聊到一起。我在齐齐哈尔市戏剧创作评论室当职业编剧十六年,在《剧作家》杂志上发表的剧本责编多半是他。1997年我调到省戏剧工作室主办的《剧作家》杂志社当剧本编辑时,他已经离开了编辑部,在单位当专职编剧。
翌年,我申报一级编剧职称,他也申报了。按照规定,申报职称者需要把自己任现职称期间所获的“硬件”拿到民主评议会上展示,所谓“硬件”就是获省级、国家级一二等奖的证书。我拎去一提包,他没有参加民主评议会。当我把提包拉链拉开,主持会议的“一把手”说,行啦,你就别一一展示了,“硬件”数你多。
民主评议会的第二天,“一把手”找我谈话说,民主评议会惟一获得满票的就是你,一级编剧职称就给咱单位一个名额,理所当然地给你。我心里这个乐,调来之前,齐齐哈尔市文化局想留住我,答应把当年编剧一级职称名额给我,但前提是不走,我不为所动,相信到新单位也能获得这个职称,这不,果然如此。“一把手”停顿了一下说,但是,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名额让出来。我平静地问:让给谁?他说,让给刘国勋,他明年就到点退休了,今年是他最后的机会。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我说,不用考虑,我同意。国勋大哥是我多年的责编,给我编发了许多剧本,恩重如山,我报答的机会终于来了。“一把手”笑着点点头,又说,刘国勋上日本探望留学的女儿,你负责替他填表,替他写相关材料。他没有“硬件”,你想办法让他“过关”。我知道,这挺难为你,我也是没办法,相信只有你能完成好这件事,就算老哥求你了。
填写六份申报表,替他写业绩什么的,这都好办。可是,他没有“硬件”怎么办?我又不能给他造假“硬件”,这个难题着实把我难住了。由于全身心投入,忽然想到他当《剧作家》杂志剧本责编多年,经他扶植的剧本无数,有许多剧目荣获国家级大奖,被媒体称为“黑龙江戏剧现象”,他功不可没。于是,我列举了许多戏剧作品,其中也包括我的。报上去没多久,他的一级编剧职称批下来了,我才舒了一口气。
“一把手”看我办事牢靠,让我负责编辑十八部“黑土戏剧丛书”,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其中,有刘国勋戏剧集《马家沟小酒馆》,收入六部戏剧作品,其中话剧本三部,戏曲本三部。他在本书《后记》中幽默地写道:“我回首上古,和大禹一起率《炎黄子孙》去治大水,还一方盛世;又到《车站前的广场》和白村一起拿起扫把清扫着污泥浊水,净化精神世界;信步走进《马家沟小酒馆》端起泛着雪白泡沫的啤酒杯,和小市民品尝了人生百味;酒醒之后,老山神领我走上了张广才岭,认识了《种树人》陈涛,他默默种树十八载,我们看到了大山有了绿色,我们举杯痛饮,讲述着大山里神奇的故事。”生动地概述了他戏剧集基本内容。最后他写道:“也许是喝啤酒占去大半个人生,没有把握住大好时机,把几多上乘之作都扔进了酒杯里。”
是啊,他喝啤酒把心脏喝坏了,做了心脏膜手术。2011年,他和老伴在南方女儿家养老,突然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抢救无效,驾鹤西去了,一位黑龙江才华横溢的剧作家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写到此处,泪已模糊了双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