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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寸為山」》(卞毓方散文)

《「高一寸為山」》是中國現代作家卞毓方寫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翻閱樂壇名人剪影,記住了兩件軼事。其一,關於莫扎特貝多芬

1787年4月,維也納。風華正茂、如日中天的莫扎特,在家裡接待一位矮小粗壯、其貌不揚的德國少年。少年是來談音樂的,莫扎特就讓他用琴鍵說話。左不過是一場義務性的應酬,人家大老遠地跑來,總不能拒之門外吧。孰料人不可貌相,少年身懷絕技,甫一出手,饒是大師如莫扎特,也差點兒從座位上跳起來,腦際電閃雷鳴,猶如宇宙大爆炸引發的光波,飛越億萬光年,潮水般涌到面前。莫扎特驚喜遇上了高手,立馬正襟危坐,洗耳恭聽,這不是凡俗音樂,這是天籟之歌,天神之歌,他斷定。一曲既罷,莫扎特激情難抑,他拍着少年的肩膀,向在座的賓朋大聲宣告:「這位少年必將在樂壇掀起狂瀾!」莫扎特慧眼識珠,少年不是別個,正是爾後馳名世界的貝多芬!

其二,關於李斯特肖邦

在莫扎特和貝多芬之後,李斯特是另一位公認的「鋼琴之王」。1831年的某個晚上,他在巴黎一家音樂廳舉行公演。按照當時音樂會的慣例,演奏開始,燈火隱退,讓聽眾只帶了一雙耳朵,讓所有的耳神經都插上翅膀,在暗空里邀音符起舞,共進退,共旋轉,共低昂。聽眾早已熟悉了李斯特的旋律,然而,然而,他們在陶然醉然、欲仙欲死中發現,今晚,有點捉摸不住李斯特的音符了,他在以往出神入化的炫技之外,又增添了近似冥想的空靈,半是抒情,半是詠嘆。

樂聲驟止,燈火復明,聽眾猛然醒來,拚命鼓掌,拚命喝彩,為這前所未有的,也是更上層樓的演奏。然而,又是然而,前排的觀眾愕然發現,那站在鋼琴旁邊躬身答謝的,竟是一位面容英俊、略顯瘦削的陌生青年——謎底揭開,原來,李斯特在燈火熄滅之際,把他的位置,悄悄讓給了一位新從波蘭流亡到巴黎的同行肖邦。可憐天下伯樂心!他使了一個調包計,以他所能作出的最具轟動效應的傳播方式,把這位異國的音樂天才,一舉推薦給自己忠實的粉絲;而肖邦也不負青睞,一炮打響,一鳴驚人。

這兩個故事,採取的都是烘雲托月法,以莫扎特、李斯特之高,襯托出貝多芬、肖邦的更高;至少,高那麼一點點。

又翻成語「一字師」出處,記住了范仲淹的從善如流,典出宋人《容齋隨筆》:范文正公守桐廬,始於釣台建嚴先生祠堂,自為記,其歌詞曰:「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既成,以示南豐李泰伯。泰伯讀之三,嘆味不已,起而言曰:「公之文一出,必將名世,某妄意易一字,以成盛美。」公瞿然,握手扣之。答曰:「雲山江水之語,於義甚大,於詞甚溥,而『德』字承之,乃似趢趚,擬換作『風』字如何?」公凝坐頷首,殆欲下拜。

你或許會想:「改全文,難。改一個字,還不容易!如果我和范仲淹同代,逮個機會,也不難當上他的『一字師』。」

好,有志氣!不同代,沒關係。范仲淹的大作叫《嚴先生祠堂記》,現在你照樣可以幫他改一個字。只要改得好,改得錦上添花,改得以成盛美,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我代表歷朝歷代所有范公的讀者,拜你為「一字師」。不過,我得提醒你,改全文,固然難,改一字,也不易呢;至少,你在某個層面,要高范公一點點。

不久前,在夏威夷,一家燭火搖曳的小酒館,聽同行的B大學李教授,講過這麼一個故事:

有兄弟倆,雙胞胎,生於京城一所大宅院。小學、中學,兩人一塊兒上。哥哥少年持重,弟弟活潑頑皮。每學期期末大考,哥哥平均分總列第一,弟弟總列第二;有時僅差0.5分,就那麼一點點。

大學,有意錯開專業,老大學物理,老二學生物,兩人都是班上的尖子。畢業,正值「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文革」,哥哥去了青海,教中學,弟弟幸運留在本校,當助教。身份,地位,就此拉開。

七十年代末,哥哥考研回到京城,然後又去英國劍橋讀博,最後留在那裡,跟一位著名的物理學家搞科研。弟弟走的是講師、副教授、教授的路,直到博導。

2005年,兄弟倆六十歲生日,相聚京城。在族人的心目中,這兄弟倆都是人中龍鳳,各有千秋,不分伯仲。但是一樁小事,讓老二對老大刮目相看,自愧弗如。

什么小事呢?小學時,兄弟倆都練過毛筆字,描紅臨帖,歐、顏、柳、趙。讀中學了,功課日緊而愛好日多,取捨斟酌,毛筆之樂被淘汰。八十年代而後,神州興起書法熱,老二重新撿起毛筆,臨池不輟,居然也老樹綻花,綻出了一個書法名家。老大遠適英倫,從未聽說他染指翰墨。這次回家,親朋相聚,老二應眾人要求,潑墨揮毫,奉獻了多幅書作,所寫不外唐詩宋詞、名言警句。老大架不住起鬨,即席吟了一首七律,並把它表現為書法。——老二一看,大為折服,認為無論是文學造詣,還是書法功底,老大畢竟是老大。

「天啊!既生瑜,何生亮!」老二當場調侃。

一路行來,我對李教授已有所了解。聽到這兒,當即單刀直入,問:「您是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千年老二。」他答。

「千年老二」,印象中,這是流行於羽壇的一種說法,曾經用來稱呼鮑春來,眼下多用於李宗偉。眾所周知,李宗偉是男單天王巨星,世界排名,長期居於第一,但他碰上另一位「超級丹」,常常功虧一簣,敗於垂成。譬如,2012年倫敦奧運會,李宗偉和林丹分別從上下半區殺出,狹路相逢,演繹巔峰對決。首局,李宗偉勝出,次局,林丹扳回,決勝局,比分交替上升,打成19:19。觀眾屏息凝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依據各自的傾向、閱讀比賽能力,想像最終可能的絕殺。然而,李宗偉呀李天王,關鍵時刻,你怎麼偏偏就掉鏈子了呢?先是腳步移動慢了十分之一秒,救網不及,跟着又是抖腕偏了毫釐,挑球出界,全無大將風範,一派措手不及,輕易丟掉致命的兩分,讓場內場外無數李迷傷心欲絕,跌足長嘆。

我就是在場外跌足之人。我當然樂意看到林丹贏,但也不願意看到李宗偉這麼輸,如果不看前面,光看最後兩球,他簡直就不會打。就是這兩招失誤註定了結局。就是這一慢一偏分出了高下。拿李宗偉和林丹相比,我認為,技術不是主要的,差距在於心態——大概李宗偉屢遭林丹壓制,意識深處,骨髓深處,那一點點霸氣,硬是霸不起來。

我把這意思向李教授說了。他贊同我的分析,說:「風水學上有個術語,『高一寸為山』。不在於高多少,只要高一點點,那就是山。以前,特別是在中學時,我天下最不服氣的,就是僅僅比我早幾分鐘出生的老大,覺得他交狗屎運,總能比我強一點點。近些年,我悟到,我和老大的差距,表面上是半分、一分,骨子裡是整體素養。老大自小踏實,講究按部就班,循序漸進;而我喜歡耍小聰明,總想着抄近路,結果根基欠穩,欲速不達。」

「高一寸為山」,這話使我想起沙盤,我看過很多城市的遠景規劃,在沙盤模型上,山,就是微微的凸起,水,則是淺淺的凹陷。——在上帝眼裡,世界就是這樣的吧。[1]

作者簡介

卞毓方:1944年生於江蘇,先後畢業於北京大學和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早年攻讀日文,轉事國際新聞,長期服務於經濟日報、人民日報,中年而後皈依文化,一筆在手,猶如「乾坤圈」在握,唯覺文能補氣,文能丰神,文能禦侮,文能敵賊。有著作《歲月游虹》、《嫵媚得風流》、《雪冠》、《長歌當嘯》、《煌煌上庠》、《清華其神,北大其魂》、《天意從來高難問》、《歷史是明天的心跳》、《千手拂雲,千眼觀虹》、《金石為開》、《千山獨行》、《尋找大師》、《浪花有腳》、《美色有翅》、《日本人的「真面目」》等問世。嘗謂少年比的是才氣,中年比的是學問,老年比的是人品、人格[2] 。他的作品或如天馬行空、大氣游虹,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其風格如黃鐘大呂,熔神奇、瑰麗、嶙峋於一爐,長歌當嘯,獨樹一幟,頗受讀者喜愛。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