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十二章(3)》(張愛玲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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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楨手上拉了個大口子,血涔涔的流下來。她把手拿起來看看,一看,倒先看見手上那隻紅寶戒指。她的貞操觀念當然和從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愧對世鈞的地方,但是這時候看見手上戴的那隻戒指,心裡卻像針扎了一下。
世鈞……他到底還在上海不在?他可會到這兒來找她?她母親也不知道來過沒有?指望搭救有用的,母親即使知道實情,也決不會去報告警察局,一來家醜不可外揚,而
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馬馬虎虎的就跟了鴻才吧。姊姊這方面再加上一點壓力,母親她又是個沒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親肯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世鈞,和世鈞商量。但是世鈞到底還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來,窗欞上的破玻璃成為鋸齒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園,冬天的草皮地光禿禿的,特別顯得遼闊。四面圍着高牆,她從來沒注意到那圍牆有這 樣高。花園裡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幹在寒風中搖擺着。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見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 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裡,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胡塗的死在這裡,死也不伏這口氣。房間裡只要有一盒 火柴,她真會放火,乘亂里也許可以逃出去。
忽然聽見外面房間裡有人聲,有一個木匠在那裡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預備在外房的房門上開一扇小門,可以從小門裡面送飯,可是曼楨並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猜着也許是把房門釘死了,把她當一個瘋子那樣關起來。那釘錘一聲一聲敲下來,聽着簡直椎心,就像是釘棺材板似的。
又聽見阿寶的聲音,在那裡和木匠說話,那木匠一口浦東話,聲音有一點蒼老。對於曼楨,那是外面廣大的世界裡來的聲音,她心裡突然顫慄着,充滿了希望,她撲 在門上大聲喊叫起來了,叫他給她家裡送信,把家裡的地址告訴他,又把世鈞的地址告訴他,她說她被人陷害,把她關起來了,還說了許許多多話,自己都不知道說 了些什麼,連那尖銳的聲音聽着也不像自己的聲音。這樣大哭大喊,砰砰砰-着門,不簡直像個瘋子嗎?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顯得異樣的寂靜。阿寶當然已經解釋過了,裡面禁閉着一個有瘋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經在瘋狂的邊緣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來了。阿寶守在旁邊和他攀談着。那木匠的語氣依舊很和平,他說他們今天來叫他,要是來遲一步,他就已經下鄉去了,回家去過年了。阿寶問他家裡 有幾個兒女。聽他們說話,曼楨彷佛在大風雪的夜裡遠遠看見人家窗戶里的燈光紅紅的,更覺得一陣悽惶。她靠在門上,無力地啜泣起來了。
她忽然覺得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蹌蹌回到床上去。剛一躺下,倒是軟洋洋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這樣睡也不合適, 那樣睡也不合適,只管翻來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燒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種黏液,說不出來的難 受。天色黑了,房間裡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手上的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裡醒了 過來,忽然看見房門底下露出一線燈光,不覺吃了一驚。同時就聽見門上的鑰匙嗒的一響,但是這一響之後,卻又寂然無聲。她本來是時刻戒備着的,和衣躺着,連 鞋也沒脫,便把被窩一掀,坐了起來,但是一坐起來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沒栽倒在地下。定睛看時,門縫裡那一線燈光倒已經沒有了。等了許久,也沒有一點響動, 只聽見自己的一顆心哄通哄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鴻才。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子力氣,立刻跑去把燈一開,搶着站在窗口。大約心裡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 念,真要是沒有辦法,還可以跳樓,跳樓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終一點動靜也沒有,緊張着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這才覺得她正站在風口裡,西北風呼 呼的吹進來,那冷風吹到發燒的身體上,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是寒颼颼的,又是熱烘烘乾敷敷的,非常難受。
她走到門口,把門鈕一旋,門就開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來。難道有人幫忙,私自放她逃走麼?外面那間堆東西的房間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燈開了。一個人也沒有。 她一眼看見門上新裝了一扇小門,小門裡安着個窗台,上擱着一隻漆盤,托着一壺茶,一隻茶杯,一碟干點心。她突然明白過來了,哪裡是放她逃走,不過是把里外 兩間打通了,以後可以經常的由這扇小門裡送飯。這樣看來,竟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打算了。她這樣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窖子裡一樣。把門鈕試了一試,果然是鎖 着。那小門也鎖着。摸摸那壺茶,還是熱的。她用顫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厲害,但是第一口喝進去,就覺得味道不對。其實是自己嘴裡沒味兒,可是她 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許下了藥。再喝了一口,簡直難吃,實在有點犯疑心,就擱下了。她實在不願意回到裡面房裡那張床上去,就在外面沙發上躺下了,在那舊報紙 包裹着的沙發上睡了一宿,電燈也沒有關。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寶送飯的時候,從那扇小門裡看見她那呻吟囈語的樣子,她因為熱度太高,神志已經不很清楚了,彷佛有點知道有人開了鎖進來,把她抬到里 面床上去,後來就不斷的有人送茶送水。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許多,見阿寶坐在旁邊織絨線,嘴裡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 小調。她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阿寶在她們家幫傭的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厲害,要不然阿寶怎麼不在樓下做事,卻到樓上來守着病人。母親怎麼倒不在跟前? 她又惦記着辦公室的抽屜鑰匙,應當給叔惠送去,有許多文件被她鎖在抽屜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這裡,不禁着急起來,便喃喃說道:"傑民呢?叫他把鑰匙 送到許家去。"阿寶先還當她是說胡話,也沒聽清楚,只聽見"鑰匙"兩個字,以為她是說房門鑰匙,總是還在那兒鬧着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着急,你 好好的保重身體吧,把病養好了,什麼話都好說。"曼楨見她答非所問,心裡覺得很奇怪。這房間裡光線很暗,半邊窗戶因為砸破了玻璃,用一塊木板擋住了。曼楨 四面一看,也就漸漸的記起來了,那許多瘋狂的事情,本來以為是高熱度下的亂夢,竟不是夢,不是夢……
阿寶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麼嗎?"曼楨沒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搖了搖頭。因道:"阿寶,你想想看,我從前待你也不錯。"阿寶略頓了一頓,方才微 笑道:"是的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楨道:"你現在要是肯幫我一個忙,我以後決不會忘記的。"阿寶織着絨線,把竹針倒過來搔了搔頭髮,露出那躊躇的樣 子,微笑道:"二小姐,我們吃人家飯的人,只能東家叫怎麼就這麼,二小姐是明白人。"曼楨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找你別的,只想你給我送個信。我雖然沒有 大小姐有錢,我總無論如何要想法子,不能叫你吃虧。"阿寶笑道:"二小姐,不是這個話,你不知道他們防備得多緊,我要是出去他們要疑心的。"曼楨見她一味 推託,只恨自己身邊沒有多帶錢,這時候無論許她多少錢,也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夠取信於人。心裡十分焦急,不知不覺把兩隻手都握着拳頭,握得緊緊的。她因 為怕看見那隻戒指,所以一直反戴着,把那塊紅寶石轉到後面去了。一捏着拳頭,就覺得那塊寶石硬邦邦的在那兒。她忽然心裡一動,想道:"女人都是喜歡首飾 的,把這戒指給她,也許可以打動她的心。她要是嫌不好,就算是抵押品,將來我再拿錢去贖。"因把戒指褪了下來,她現在雖然怕看見它,也覺得很捨不得。她遞 給阿寶,低聲道:"我也知道你很為難。你先把這個拿着,這個雖然不值錢,我是很寶貴它的,將來我一定要拿錢跟你換回來。"阿寶起初一定不肯接。曼楨道:" 你拿着,你不拿你就是不肯幫我忙。"阿寶半推半就的,也就收下了。
曼楨便道:"你想法子給我拿一支筆一張紙,下次你來的時候帶進來。"她想她寫封信叫阿寶送到叔惠家裡去,如果世鈞已經回南京去了,可以叫叔惠轉寄。阿寶當 時就問:"二小姐要寫信給家裡呀?"曼楨在枕上搖了搖頭,默然了一會,方道:"寫給沈先生。那沈先生你看見過的。"她一提到世鈞,已是順着臉滾下淚來,因 把頭別了過去。阿寶又勸了她幾句,無非是叫她不要着急,然後就起身出去,依舊把門從外面鎖上了,隨即來到曼璐房中。
曼璐正在那裡打電話,聽她那焦躁的聲口,一定是和她母親說話,這兩天她天天打電話去,催他們快動身。阿寶把地下的香煙頭和報紙都拾起來,又把梳妝檯上的東 西整理了一下,敞開的雪花膏缸一隻一隻都蓋好,又把刷子上黏纏着的一根根頭髮都揀掉。等曼璐打完了電話,阿寶先去把門關了,方才含着神秘的微笑,從口袋裡 掏出那隻戒指來,送到曼璐跟前,笑道:"剛才二小姐一定要把這個押給我,又答應給我錢,叫我給她送信。"曼璐道:"哦?送信給誰?"阿寶笑道:"給那個沈 先生。"曼璐把那戒指拿在手裡看了看,她早聽她母親說過,曼楨有這樣一隻紅寶戒指。是那姓沉的送她的,大概算是訂婚戒指。因笑道:"這東西一個錢也不值, 你給我吧。我當然不能白拿你的。"說着,便拿鑰匙開抽屜,拿出一搭子鈔票,阿寶偷眼看着,是那種十張一疊的十元鈔票,約有五六疊之多。從前曼璐潦倒的時 候,也常常把首飾拿去賣或是當,所以阿寶對於這些事也有相當經驗,像這種戒指她也想着是賣不出多少錢的,還不如拿去交給曼璐,還上算些。果然不出她所料, 竟是發了一筆小財。當下不免假意推辭了一下。曼璐噗的一聲把那一搭子鈔票丟在桌上,道:"你拿着吧。總算你還有良心!"阿寶也就謝了一聲,拿起來揣在身 上,因笑道:"二小姐還等着我拿紙跟筆給她呢。"曼璐想了一想,便道:"那你以後就不要進去了,讓張媽去好了。"說着,她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打發阿寶到她 娘家去,只說他們人手不夠,派阿寶來幫他們理東西,名為幫忙,也就是督促的意思,要他們儘快的離開上海。
顧太太再也沒想到,今年要到蘇州去過年。一來曼璐那邊催逼得厲害,二來顧太太也相信那句話,"正月里不搬家",所以要搬只好在年前搬。她趕着在年前洗出來 的褥單,想不到全都做了包袱,打了許多大包裹。她整理東西,這樣也捨不得丟,那樣也捨不得丟。要是全部帶去,在火車上打行李票也嫌太糜費了。而且都是歷年 積下的破爛,一旦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僅只是運出大門陳列在-堂里,堆在塌車上,都有點見不得人。阿寶見她為難,就答應把這些東西全部運到公館裡去,好在 那邊有的是閒房。其實等顧太太一走,阿寶馬上叫了個收舊貨的來,把這些東西統統賣了。
顧太太臨走的時候,心裡本就十分愴惶,覺得就像充軍似的。想想曼璐說的話也恐怕不一定可靠,但是以後一切的希望都着落在她身上了,就也不願意把她往壞處 想。世鈞有一封信給曼楨,顧太太收到了,也不敢給誰看,所以並不知道裡面說些什麼。一直揣在身上,揣了好些時候,臨走那天還是拿了出來交給阿寶,叫她帶去 給曼璐看。
世鈞的信是從南京寄出的。那天他到祝家去找曼楨,沒見到她,他還當是她誠心不出來見他,心裡十分難過。回到家裡,許太太告訴他說,他舅舅那裡派人來找過 他。他想着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趕了去一問,原來並沒有什麼。他有一個小舅舅,是老姨太太生的,老姨太太一直住在南京,小舅舅在上海讀書,現在放寒假了, 要回去過年,舅舅不放心他一個人走,要世鈞和他一同回去。一同去,當然不成問題,但是世鈞在上海還有幾天耽擱,他舅舅卻執意要他馬上動身,說他母親的意思 也盼望他早點回去,年底結賬還有一番忙碌,他不在那裡,他父親又不放心別人,勢必又要自己來管,這一勞碌,恐怕於他的病體有礙。世鈞聽他舅舅的話音,好象 沈太太曾經在他們動身前囑託過他,叫他務必催世鈞快快回來,而沈太太對他說的話一定還不止這些,恐怕把她心底里的憂慮全都告訴了他了,不然他也不會這樣固 執,左說右說,一定要世鈞馬上明天就走。世鈞見他那樣子簡直有點急扯白咧的,覺得很不值得為這點事情跟舅舅鬧翻臉,也就同意了。他本來也是心緒非常紊亂, 他覺得他和曼楨兩個人都需要冷靜一下,回到南京之後再給她寫信,這樣也好,寫起信來總比較理智些。
他回到南京就寫了一封信,接連寫過兩封,也沒有得到回信。過年了,今年過年特別熱鬧,家裡人來人往,他父親過了一個年,又累着了,病勢突然沉重起來。這一次來勢詁冢本來替他診治着的那醫生也感覺到棘手,後來世鈞就陪他父親到上海來就醫。
到了上海,他父親就進了醫院,起初一兩天情形很嚴重,世鈞簡直走不開,也住在醫院裡日夜陪伴着。叔惠聽到這消息,到醫院裡來探看,那一天世鈞的父親倒好了 一點。談了一會,世鈞問叔惠:"你這一向看見過曼楨沒有?"叔惠道:"我好久沒看見她了。她不知道你來?"世鈞有點尷尬地說:"我這兩天忙得也沒有工夫打 電話給她。"說到這裡,世鈞見他父親似乎對他們很注意,就掉轉話鋒說到別處去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