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第十四章(3)》(張愛玲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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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曼楨只淡淡的叫了聲"媽"。顧太太道:"你瘦了。"曼楨沒說什麼,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家裡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 是她姊姊在那裡養活着他們。顧太太只得一樣樣的自動告訴她,道:"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你大概不知道, 我們現在住在蘇州──"曼楨道:"我只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說着,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顧太太嘆道:"我說了回 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她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曼楨聽她母親這口吻,好象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 氣。"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了你好……"曼楨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裡那些 時。他們心也太毒了,那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里,也不至於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 個老腦筋想起來,想着你也只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其實要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將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說到這 里,漸漸鳴嗚咽咽哭出聲來了。曼楨起先也沒言語,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給人家看着算什麼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裡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在聰明着呢,什麼都會說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着我叫外婆。養下的時 候那麼瘦,現在長得又白又胖。"曼楨還是不作聲,後來終於說道:"你也不要多說了,反正無論怎麼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
學校里噹噹當打起鍾來,要吃晚飯了。曼楨道:"媽該回去了。不早了。"顧太太只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過天再來看你。"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後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楨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曼楨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只剩下曼楨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整個的樓面上只住着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裡去,但是實在冷靜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着又冷,就鑽到被窩裡去睡中覺。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適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間裡曬滿了淡黃 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吹着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裡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曼楨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忽然聽見學校里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裡有人來看你。"她心裡想她母親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 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曼楨想道:"來這許多人幹什麼?"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這些人卻已經走了進來,阿寶和張媽攙着曼璐,後面跟着一個奶媽,抱着 孩子。阿寶叫了聲"二小姐",也來不及說什麼,就把曼璐扶到床上去,把被窩堆成一堆,讓她靠在上面。曼璐瘦得整個的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地穿得非常 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着羊毛圍巾,把嘴部也遮住了,只看見她一雙眼睛半開半掩,慘白的臉上汗瀅瀅的,坐在那裡直喘氣。阿 寶替她把手和腳擺擺好,使她坐得舒服一點。曼璐低聲道:"你們到車上去等着我。把孩子丟在這兒。"阿寶便把孩子抱過來放在床上,然後就和奶媽她們一同下樓 去了。
孩子穿著一套簇新的棗紅毛絨衫褲,彷佛是特別打扮了一下,帶來給曼楨看的,臉上還撲了粉,搽着兩朵圓圓的紅胭脂。他滿床爬着,咿咿啞啞說着叫人聽不懂的話,拉着曼璐叫她看這樣看那樣。
曼楨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們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這樣,看上去也拖不了幾個月了。"曼楨不由得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何必淨咒自己呢。"曼璐 頓了一頓方才說道:"也難怪你不相信我。可是這回實在是真的。我這腸癆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覺得她就像那騙人的牧童,屢次喊"狼來了!狼來了!" 等到狼真的來了,誰還相信他。
房間裡的空氣冷冰冰的,她開口說話,就像是赤着腳踏到冷水裡去似的。然而她還是得說下去。她顫聲道:"你不知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都不是人過的。鴻才成天的 在外頭鬼混,要不是因為有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個什么女人手裡呢。所以我求求你,你還是回去吧。"曼楨道:"這些廢話 你可以不必再說了。"曼璐又道:"我講你不信,其實是真的;鴻才他就佩服你,他對你真是同別的女人兩樣,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楨怒道:"祝鴻才是 我什麼人,我憑什麼要管他?"曼璐道:"那麼不去說他了,就看這孩子可憐,我要是死了他該多苦,孩子總是你養的。"
曼楨怔了一會,道:"我趕明兒想法子把他領出來。"曼璐道:"那怎麼行,鴻才他哪兒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傾家蕩產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這麼個寶貝兒 子,哪裡肯放手。"曼楨道:"我也想着是難。"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來找你了。只有這一個辦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結婚──"曼楨道:"這種話你就 不要去說它了。我死也不會嫁給祝鴻才的。"曼璐卻掙扎着把孩子抱了起來,送到曼楨跟前,嘆息着道:"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他嗎。你的心就這樣狠!"
曼楨實在不想抱那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淚。但是曼璐只管氣喘喘地把孩子-了過來。她還沒伸手去接,孩子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別過頭去叫着" 媽!媽!"向曼璐懷中躲去。他當然只認得曼璐是他的母親,但是曼楨當時忽然變得無可理喻起來,她看見孩子那樣子,覺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為孩子對她這樣依戀,她也悲從中來,哽咽着向曼楨說道:"我這時候死了,別的沒什麼丟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捨不得。"說到這裡,不由得淚如泉 涌。曼楨心裡也不見得比她好過,後來看見她越哭越厲害,而且喘成一團,曼楨實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腸,厭煩地皺着盾說道:"你看你這樣子!還不趕快回 去吧!"說着,立刻掉轉身來跑下樓去,把汽車上的阿寶和張媽叫出來,叫她們來攙曼璐下樓。曼璐就這樣哭哭啼啼的走了,奶媽抱着孩子跟在她後面。
曼楨一個人在房間裡,她把床上亂堆着的被窩疊疊好,然後就在床沿上坐下了,發了一會呆。根本一提起鴻才她就是一肚子火,她對他除了仇恨還有一種本能的憎 惡,所以剛才不加考慮地就拒絕了她姊姊的要求。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她這樣做也是對的。她並不是不疼孩子,現在她除了這孩子,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 親人了。如果能夠把他領出來由她撫養,雖然一個未婚的母親在這社會上是被歧視的,但是她什麼都不怕。為他怎麼樣犧牲都行,就是不能夠嫁給鴻才。
她不打算在這裡再住下去了,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她向學校提出辭職,但是因為放寒假前已經接受了下學期的聘書,所以費了許 多唇舌才辭掉了,另外在別處找了個事做會計。她從前學過會計的。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二房東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後門口, 裡面剛巧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小圓臉兒,黃黑皮色,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鬢髮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地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原來是阿寶。──怎麼 會又被他們找到這裡來了?曼楨不覺怔了一怔。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叫了聲"咦,二小姐!"阿寶身後還跟着一個男子,曼楨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這才想 起來,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下去了,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裡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大概不合適,所以又另外找人。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並不是奉命來 找曼楨的,但是曼楨仍舊懶得理她,因為看見她不免就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幫凶。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 指揮,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無論如何,曼楨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頭點了一點,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就繼續地往裡面走。阿寶卻趕上來叫道:" 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這消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然而曼楨還是吃了一驚,說:"哦?是幾時不在的?"阿寶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學校里 去,後來不到半個月呀。"說着,竟眼圈一紅,落下兩點眼淚。她倒哭了,曼楨只是怔怔地朝她看着,心裡覺得空空洞洞的。
阿寶用一隻指頭頂着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薦頭店的人說:"你可要先回去?我還要跟老東家說兩句話。"曼楨卻不想跟她多談,便道:"你有事你還 是去吧,不要耽擱了你的事。"阿寶也覺得曼楨對她非常冷淡,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隻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咳,你 都不知道──你曉得後來為什麼不讓我到你房裡來了?"她才說到這裡,曼楨便皺着眉攔住她道:"這些事還說它幹什麼?"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便也默然了,自 己抱住自己兩隻胳膊,只管撫摸着。半晌方道:"我現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氣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說我的壞話,這周媽專門會 拍馬屁,才來了幾個月,就把奶媽戳掉了,小少爺就歸她帶着。當着姑爺的面假裝的待小少爺不知多麼好,背後簡直像個晚娘。我真看不過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曼楨覺得她說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別的傭人擠出來了,這大約是實情。她顯然是很氣憤,好象憋着一肚子話沒處說似 的,曼楨不邀她進去,她站在後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又說:"姑爺這一向做生意淨蝕本,所以脾氣更壞了,家當橫是快蝕光了,虹橋路的房子也賣掉了,現 在他們搬了,就在大安里。說是大小姐有幫夫運,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馬上就倒霉了!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霉瞌甑畝自詡依錚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 我常看見他對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
一說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彷佛已經在後門口站得太久了。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說,轉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曼楨只含糊 地應了一聲,就轉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 麼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裡。"曼楨也隨口答應着。
隨即有一-那的沉默。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關於那孩子的事情,說他長得有多高了,怎樣頑皮──一個孩子可以製造出許多"軼聞"和"佳話",為女傭們所樂 道的。曼楨也很想知道,他說話是什麼地方的口音?他身體還結實嗎?脾氣好不好?阿寶不說,曼楨卻也不願意問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羞於啟齒。
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也就進去了。
阿寶說祝家現在住在大安里,曼楨常常走過那裡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裡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里就是必經之地,現在她走到這裡總是換到馬路對過走着,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着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着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 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的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着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着,齊齊地舉起手裡的算盤, 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發出"希』希"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枝。
曼楨在他們後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段,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麵包店的,馬正林天天有麵包吃。"言下不勝艷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里裡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堂裡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面過了馬路,走進這-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