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富士山》修改版(卞毓方散文)
作品欣賞
友人之子開車,送我去富士山。
富士山之於日本,有點像長城之於中國,金字塔之於埃及,恆河之於印度,魅力在於文化上的鄉愁:不去,心裡始終存個缺憾;去了,天長日久,又會釀成更濃更稠的相思。
在我,還要加上一個心結:大學的專業是日本語言文學。
那是1964,在北大——敢情前世作孽,上帝罰我面壁東洋。我抗拒過,你可以想像,那年頭,在「我是一塊磚,東南西北任黨搬」的「統一場」下,個人的抗拒,只能是在靈魂深處挖戰壕,架機槍,「小我」跟「大我」激烈搏鬥,到頭來,自然是「小我」潰敗,繳械投降,可憐無補費精神!
甭管情願不情願,自打進了日文門,心頭自動就有了一座「雪如紈素煙如柄,白扇倒懸東海天」( 石川丈三詩)的富士山。
記得初次東渡,是為了採訪1981年的世界盃排球賽。那年頭出國是大事,加之肩負報道重任,更是大中之大,自覺全國人民都在盯着看,一舉一動都責無旁貸,上綱上線,富士山的事,想也不會去想。偏偏在東京城內穿梭,經常撞見叫「富士見坂」的地名,且不止一處。問報社長駐東京的前輩,富士山在哪兒?答曰:就在西南,離東京八十公里,從前,在江戶時代,這兒沒有高樓大廈,站在高坡上,就能遠遠望見。
現在呢?
現在要登高樓,還得是晴天。
排球賽首戰,安排在埼玉縣上尾市。無巧不巧,附近也有一個小市,名「富士見」,顧名思義,就是在那兒可以看到富士山——可見富士山在日本人心目中的魁岸踞肆!
次戰,在東京代代木體育館;三戰、四戰,在北海道;五戰,在富山,恍惚使我想起了富士山,不過這兒屬西海岸,要想一睹「拔地摩天獨立高,蓮峰湧出海東濤」( 黃遵憲詩)的「聖岳」,汽車還要往東跑上數百里;六戰、七戰,移師大阪,是中國人都知道的了,中國女排七戰七捷,首登冠軍寶座。
而後男排開戰,轉征廣島、名古屋、橫濱,好像還有神戶或福岡,記憶完全混亂,我也懶得去查,最後一站是東京。鑑於男排的稀里嘩啦,兵敗如山倒,報道興味索然——體壇的陰盛陽衰(其實何止體壇),就是那時叫開的。隨着一聲悵然長嘆,登高樓而眺富士山的衝動,就此深埋心底。
倒是在書店買了一疊富士山的圖片,望梅止渴,聊且自慰吧。圖片的遠景,或中景,一律是圓錐形的雪冠;近景,各色各樣,我最欣賞的,有二,一幅是風馳電掣的新幹線電車,一幅是張開「雪」盆大口的巨浪,作勢欲吞噬搏擊中的漁舟,而遠處的富士山,安祥如一葉三角形的白帆。
前者是攝影,象徵古老列島的突飛猛進。後者是浮世繪,題名《神奈川衝浪里》,作者為葛飾北齋。據說此畫表現了日本特色的陽剛之美(毋寧說陰鷙),畫作傳到歐洲,身患精神疾病、當時還沒有動手自割右耳的印象派大師梵高為之惺惺相惜,讚不絕口(我懷疑他的《星空》就是受了「衝浪」的誘惑);而同屬印象主義的作曲家德彪西也深受震撼,取其畫境,創作了三首交響素描《大海》。
而我呢,小小人物,無名之輩,受誘惑受震撼也有限。但有一事不得不提,歸國前,在成田機場候機室,面對《神奈川衝浪里》被梵高喻為「鷹爪」的惡浪,我作出了生平最無情的一個抉擇:就此和東瀛拜拜,不再從事與日語、日本有關的事務。
這話聽起來有點矯情,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也許我面對的還有彼邦的藍天、高樓、報紙、周刊、小說、錄音機、計數器,無奈一件也記不起。
一扇通向外部世界的門剛剛打開,我卻斷然把它關上。
我做到了,雖然徹底關閉是在五年之後。
若問為什麼?其實也很簡單:我的專業是國際新聞,但我不喜歡日本,一百個不喜歡,一千個不喜歡。我是1944年出生,是中國人都能理解,我的仇日、鄙日、厭日,自是從娘胎裡帶來。
這次到日本實地一游,所見、所聞、所感,更促使我和她分手。
日本人之瞧不起中國,是從骨子裡,這是我的直覺。
中國人之瞧不起日本,是在嘴頭上,這是我椎心泣血的痛。
我改變不了別人,但可以改變我自己。
老子不再跟你玩了!
人啊,任何強力撞上你的命,就促成了你的運。
人的命運是由職業推動向前走的,然而,我走東走西,就是堅決不再貼近日本。
四年後再赴扶桑。
是新聞訪問,代表我供職的報社;在我個人,則形同告別演出。
落腳點在東京。那些日子,以之為圓心,無論南下,還是北上,方圓幾百里內,低頭不見抬頭見,富士山就像蹲踞在地平線上的一隻白頭翁,時刻提醒我它的存在。
倘若沒有富士山作為坐標,我相信,也會有這座山那座山出來充任,世人仰望山,推崇山,膜拜山,週遊一地後過目難忘、長久刻在心尖的,總是那高高在上的聳峙。
對了,日本多山,在偌大的本州,出了這塊關東平原,就很難再看到地平線。一般來說,日本人目光短淺,缺乏遠見,當跟這天然的日日壓在心頭的視覺障礙有關。大江健三郎就感嘆在日本無法把目光放遠,他眼中一馬平川的地平線,是來到中國才看到的。
返國之前,主人特意問我是否要去一趟富士山。
我是忒想,但說出口的竟然是「不」。我至今也不明白當年為什麼要那樣回答,因為忒想而拒絕,這說得通嗎?人生總有些事就像鬼使神差,雖然無神論者不相信鬼神。
返程那天,我的座位貼着飛機左側的舷窗,波音大鳥從成田機場凌空不久,就聽前排的乘客驚呼:「看,富士山!」趕忙探頭瞧,窗外,在比「神奈川衝浪」更覺囂張的雲濤的拍擊下,僅僅露出半個腦瓜的富士山,看上去,就像一葉驚惶失措的小舟。
記起太宰治在《富岳百景》中的比喻:「火山口就像雪白的睡蓮花」。出身於沒落貴族,消沉頹廢、放蕩不羈的太宰治,在寫作《富岳百景》之前,曾四度自殺未遂,即如小說中描述,這年(1939,30歲),他前往富士山麓投奔名作家井伏鱒二,經其撮合,與一位姑娘步入相親程序。他看到的是山頂的俯瞰圖,在姑娘家的客廳。姑娘使他怦然心動,他說:「我仔細看了看圖片,慢慢掉轉身,偷偷掃了一眼姑娘。我在一瞬間就作出了決定:這正是我要找的那種女人,不管有多少困難,都要和她結合。真得感謝富士山!」
啞然失笑,作家總習慣以己度人、度物。若要讓我描述火山口,恕我不恭,我看到的是:一張豁牙缺齒的裂嘴巴。
三赴、四赴、五赴扶桑,統統遲在本世紀之初。
我已退休——就是說,自由了!沒有了職業上的牽牽絆絆;時光如流水,也沖淡了感情上的好惡恩仇;有的,只是一個純粹的旅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僅有一次,是為了搜集考古資料。
我考的是甲骨文和陶文。日本是「收藏」中國甲骨文的大戶,當年郭沫若流寓東京,編輯《卜辭通纂》,利用的就是彼邦「公私家藏品之拓墨或照片」。
日本的文明史很短,沒有「咲」( さく,開的意思)出甲骨文這一奇葩,所藏,皆自中國拿來。
有個叫藤村新一的不服氣,暗地悄悄「創造」歷史。上世紀末,他在位於東北宮城縣的上高森遺址,屢屢發掘出五十萬年前、六十萬年前、七十萬年前的舊石器,把日本列島的人類活動從三萬年前上推了二十多倍。藤村新一的考古新發現,作為經濟低迷時代的興奮劑,上了日本高中的歷史教科書。
後來呢,藤村往遺址里偷埋「舊石器」的現場,叫攝影記者抓個正着。
魔術穿了幫,騙局露了餡。
筆者無意貶低日本考古界,藤村畢竟只是個例,相反,倒要為他們新聞界的勇於揭醜叫好!
一天晚上,下榻靜岡縣的一家山間旅社。燈下,忽然又想起太宰治的《富岳百景》。那還是當年讀研究生時(導師是亞非記協書記杉山市平),因為查找太宰治描寫青年魯迅的《惜別》,捎帶瀏覽了這篇自傳體的小說,這一看就喜歡上了,一讀再讀,有些段落幾乎能背誦,想忘也忘不掉。太宰治寫他某夜酒酣無眠,索性出門閒逛,是時月色清朗,富士山很美,他感到自己像被狐狸迷住了一般。
太宰治寫道:「富士山湛藍欲滴,給人一種磷火般燃燒的幻覺。鬼火,狐火,螢火蟲,芒草,葛藤,我感到自己飄飄然,徑直穿行在它們當中。只有木屐的呱嗒、呱嗒聲,在夜路久久迴蕩。那聲音清脆得好像不是發自我的足底,而是發自其他的生物。我悄然回首,但見富士山懸於半空,泛着幽藍的清輝。我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就是維新志士,就是鞍馬天狗(謎一樣的神勇人物)。我把雙手揣進懷裡,大模大樣地走着,體會自己宛然一個大角色。」
多半受了太宰治的蠱惑,是夜,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索性披衣出門,下到二樓的露天陽台。風生在腋,月映在池,蟲鳴在野;抬頭,富士山的魅影屏於北天,與我森然相對。
往事歷歷,青春時期的夙願,又浮上腦際。
半晌,借着一陣飄然而至的輕風,我聽見富士山在說:「您還欠我一次攀登。」
「您又不是泰山,我為什麼一定要朝拜?」老毛病又犯了,心裡明明在發癢,嘴上卻是一副不屑。
「這個嘛,哈哈,您來了自然就會知道。」
一顆流星,自高空墜于山巔。
那是上天的矚意嗎?
瞬間又想起了太宰治。小說中,他是借住在山梨縣南部的御坂嶺,閉門寫作。一段日子後,茶館的老闆娘看他有點慵懶,便出言相勸:
「您是寂寞了吧。去爬爬山怎麼樣?」
他回答:「即使爬上去,轉瞬又得下來,多無聊。再說,無論從哪兒爬,看到的都是一成不變的富士山,實在提不起精神。」
老闆娘覺得他的話有點怪,不再搭理。
唉,寂寞,寂寞,世人多對之發出詛咒,可對於作家來說,寂寞算個逑!寫作,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嘛。唯孤獨者能潛於心,唯潛於心者能游於藝。然而,可是,在這山上的小小茶館,他縱有萬千苦悶、糾結,又能向誰訴說!
當晚,臨睡之前,他一邊輕輕拉開窗簾,隔着玻璃眺望富士山,一邊咀嚼自己的煩惱。他說:「我感到痛苦莫名。不是為寫作——純粹的動筆是我的樂趣——而是為我的世界觀、所謂藝術、所謂將來的文學、所謂獨闢蹊徑,至今還沒有確立而日夜縈懷,鬱鬱不樂。」
就在這當口,恍若天啟,月光下泛着詭藍的富士山,使他打了一個寒戰,突然悟到:只有這樣,把自己捕捉到的自然而又簡潔、樸素而又鮮明的形象,直接鋪寫到紙上——這就是文學的出路。
這麼一想,道是無情卻有情,往日眼中一成不變的富士山,陡然籠罩上一層哲學與美學的光暈。
太宰治斷定:這正是我要追求的『單一表現』的美。
——太宰治的作品日後被歸為「無賴派」,但我要說,他此時此際的追求決無頹唐、自虐,也無偏激、乖張,正是以《富岳百景》為標誌,爾後數年,他的創作步入了健康而明朗的軌道。
太宰治的頓悟,何嘗不是許多文學人的頓悟。
我雖不才,勉強也算得半個文學票友。「好吧。」似乎是順了太宰治的思緒,我回答富士山道,「我會去看您。不過,這次來不及了,等下一次吧。」
這一等,又是七、八年。
紅塵苦短,人的一生,能有幾多七、八年好等,是踐約的時候了,也許,我真的欠富士山一次攀登。
2014年7月,我登上了五合目。
不是手腳並用的攀登,是搭乘巴士飄然而上。
五合目在山的中部。至此,俄然想起一個日文漢字:峠(とうげ)。這是日本人的自創,咱們中國沒有。左邊從「山」,右邊是一個「上」一個「下」,山之上下,活靈活現的會意字,日本辭典解釋為山路、坡道的頂點,即上山路和下山路的交界處,國人編輯的《現代日漢大辭典》,釋為山頂、山巔,注意,這中間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哦。
如果不看辭典,只看字形,我會把它理解為山腰。
是日天氣晴好,五合目遊人如織,盈耳莫非漢語,「織」的莫非是中國遊子的異鄉情。冷眼站定了看,半是微笑,半是苦笑,國人的心態忽晴忽陰,個性十足,旗幟鮮明,一面蜂擁觀光,狂掃日貨,一面逮機會就大罵「小日本」。
日本和中國,註定了是一對冤家。
曾經有愛,書同文,風同俗,愛得難分彼此;遽爾成仇,前有甲午,後有二戰,往事不堪回首,偏又屢屢回首,欲罷不能、不止、不休。唉,何不把它放下,換個輕鬆的話題,於是索性避開大隊遊客,登上休憩園三樓的觀景台。
近觀富士山,未免失望。仰看,它坡度平緩,六合目、七合目略有綠意,八合目以上,不是禿不啦嘰的殘雪,就是荒涼粗糙的火山岩。俯探,視線為道路、林木遮擋,不見盤絕與淵深。
理想的富士山,還是要到藝術作品中去找。
太宰治在《富岳百景》末尾,寫他為東京來的兩個女孩子照相。他有意把鏡頭對準富士山,而忽略了人。這是暗喻他的心裡只有富士山。
我輩不行,因為靠得太近了,不,不是近,是「只緣身在此山中」,隨你選哪一個角度,人都會拍得很大,而富士山,只是一鱗半爪的陪襯,是雜亂無章的背景。
每年七、八兩月,冰融雪化,富士山開放登頂,是爬山的黃金季節。
日諺云:「不登富士是傻瓜,登兩次也是傻瓜。」
是說比起爬山過程的辛苦,既登之後,觸目所及,不過滿地爐灰渣而已而已吧。
在休憩園的門口,意外發現一尊紀念銅像,五十嵐貞一,以一百零五歲高齡,登頂富士山。
我為之震懾。
我震懾的是人的精神。
眼前的記錄足以傲視王侯,任何國家任何朝代的王侯。
人生亦如爬山,比起這位五十嵐公,我還有三十多年的長路有待征服。
不論根據日本辭典還是中國辭典,我自覺都還沒有到達「峠」。
感謝富士山,您使我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歸國,中斷原來的寫作計劃,興致勃勃,把筆尖指向扶桑。
畢竟,我圍繞着她忙碌過二十多年。
村上春樹在他的小說里反反覆覆寫到井,我不經營小說,唯涉足散文,散文也應該有井。
如果說有那麼一口待掘的井,喏,日本題材就是——曾經被放棄,也可解釋為被冷藏,如今不妨揭開井蓋瞧瞧。
歷史和現實一再證明,日本是個值得認真對付的冤家。她的圓潤多來自中華文化的滋養,她的惡齪多體現在對文化母國的反噬。敬之無由,避之無門。國人中流行着一種「漫罵症」——如果罵能罵倒日本,你盡可每天罵她百十次(且不論罵倒了之後又如何)。可惜,罵並不頂用,反而會掩蓋或助長自身的孱弱。重要的不是罵,不是恨,不是責,俗話是怎麼說的,「打鐵還需自身硬」,咱不是戰勝國麼,戰勝者就得拿出戰勝者的威儀,關鍵的關鍵,是你必須做大做強,不怒而威,虎虎生威,虎虎神威!
泰山是用不着揮拳頭、出惡聲的,它矗立在那裡,它永遠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泰岳。
魯迅說得好:「明言着輕蔑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有人說,魯迅一輩子罵這罵那,逮誰罵誰,罵得國人灰頭土臉,無處遁形,就是不罵日本人。潛台詞是:魯迅親日,有漢奸的嫌疑。
那是因為你不懂魯迅,也不懂日本。
我不敢說懂得多少魯迅,也不敢說懂得多少日本,而且,以我這把年紀,這種資質,這份對東瀛多年的荒疏、隔膜,若妄言作什麼深入研究,只會讓行家失笑的了——實話實說,也就是走馬觀花、蜻蜓點水地「到此一游」。
順便插幾句,日本對中國的研究非常到位,可不要小看這一點,人家可是在你的肚子裡呆了一兩千年,每節腸子都理得清清楚楚。早在1928年,戴季陶在《日本論》一書中寫道:「『中國』這個題目,日本人也不曉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幾千百次,裝在試管里化驗了幾千百次,我們中國人卻只是一味地排斥反對,再不肯做研究功夫,幾乎連日本字都不願意看,日本話都不願意聽,日本人都不願意見,這真叫做『思想上閉關自守』『智識上的義和團』。」
曾見某學者只是想釐清人家「謝本師」之後,又轉從別國學了哪些本領,甫一着手,一頂「漢奸」的大帽子就兜頭扣下。
那些義和團式的愛國者哪!
又曾見某人記游,說「從東京站出來,迎面一棟圓形的大樓。」當我身臨其境,卻怎麼也找不到圓形的建築。細考,他大概是受了「丸の內ビル」(丸之內大廈)標牌中「丸」字的誤導,楞把它臆斷成「圓形」大樓了。
在觀察的精當、謹嚴上,就是要學學日本人。
——日本曾經是我們的學生,想想人家當學生時的如饑似渴、磨礪自強。日本後來躍升為我們的老師,想想當年舉國的無措、迷茫、苦痛、不甘和不屑。正是因為苦痛和不甘,才鑄就了今天的部分趕超;而不屑,始終是個盲區,民族大情緒下的小小陷阱。
言歸正傳。我動手草擬「筆叩日本」,腦海里拂不去五十嵐,也想拿他說點事。
搜集他的資料,先查中國網,只有兩條,其一,是閩東的一個遊客寫的:福島縣老壽星五十嵐貞一,連續十四次攀登富士山,九十九歲那年,即1988年8月,登上富士山最高點「劍峰」。其二,是一份日文的富士山年表,1988年欄下,寫着:五十嵐貞一,一百零三歲,挑戰富士山成功,創立登頂的最高齡記錄。
同為1988年,前面說是九十九歲,後面說是一百零三歲,這誤差也太大了啊!到底多少歲?
繼而查日本網,據1988年8月9日的《山梨日日新聞》:五十嵐貞一,1988年8月8日攀上富士山最高峰,周歲一百零一。世傳一百零三,也有傳一百零五。五十嵐先生生於1886年9月21日,登頂時實為一百零一歲又十個月,虛歲一百零三。
富士山年表的記載是正確的。
銅像標明一百零五,這屬於「公開宣傳」——凡事一涉宣傳便難免言過其實、誇大其詞,這已是不證自證的公理。
關於五十嵐貞一的消息,查來查去,只有這一條。
材料不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想不通他們為何如此吝嗇,既然連銅像都擺出來了,既然連年齡也都往高里拔,何不形成新聞轟炸,從報道到文學到漫畫到影視?
也許有的,我沒看到。也許沒有,日本人就這麼笨哪,非得等待別個來提醒。
我不甘心,2015年暮春,「前度劉郎今又來」。
此番來富士山,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挖掘五十嵐貞一的材料。
偏偏天公不作美,登山前日,普降大雨,夜裡山路結冰,巴士上不了五合目。
作為安慰,導遊把我們帶到位于山腳的富士山資料館。
事後看,倒是來對了。
在資料館,有幸看到富士山的全部歷史檔案,從誕生到史前到史後到當今;有幸看到富士山多角度多層次的美,涵括春夏秋冬、雨霧陰晴、風花雪月(包括我當年購買的那些圖片)。
美的背後,是暴戾恣睢,任性妄為。富士山是一座活火山,自公元781年有文字記載以來,已然噴發過十八次,平均不到七十年就咆哮一次。
最後也是最近的怒火,發泄在1707年。
從那時起,已經休眠了三百零八年。
就是說,早過了平均的休眠年限,隨時隨刻都會甦醒。
虧得日本人安於命運,篤實隱忍,否則,附近山梨縣、靜岡縣的居民,神經稍微衰弱一點的,豈不是要日夜陷身於忐忑不安。
上帝對日本有點特別嚴苛,他把占世界十分之一的火山丟給了這個列島。其中,活火山占去三分之一。富士山就是活火山的老大,海拔最高,脾氣最暴烈。山頂留有兩個火山口,大的一個,直徑約八百米,深二百米,應該就是我在飛機上看到的那張「豁牙缺齒的裂嘴巴」。
再加上那層出不窮、不請自來的地震、颱風、海嘯、泥石流……日本人的憂患意識、危機感,可說是與生俱來,如影隨形。
難怪《日本沉沒》、《日本危機》、《日本面臨挑戰》、《日本的悲劇》、《日本即將崩潰》、《日本向何處去》等警世醒世策世之論,充斥書報影視。
難怪大和民族歷來感傷與進取並蓄共存,和平與侵略輪番上演——憂患賦予他們出奇的團結、堅韌、執著、精細、及時行樂、向死而生,危機又讓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尋找出路的目光投向大陸,投向擴張。
還有,難怪要建那麼多那麼多的神社,要設那麼多那麼多的祭(節日),要嘆那麼多那麼多早開而又早謝的櫻花!
太宰治沒有深度挖掘,他曲里拐彎傳達的,只是富士山外在的美。
美在莊嚴、簡潔、凌虛、孤拔。
對於我,富士山的意義,在於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日本文化密碼。
五十嵐貞一要是寫文章,也一定能登上文學的富士山,聽說最後一段路是被別人架着走的,抬着也行,只要能上,只要雙腳能落在峰巔。
凡百歲高齡登上絕頂的,不是神仙,也是神仙。
說話就到了2015年9月,一個周末,趁東瀛自由行之便,我決意再登一次五合目,再看一眼五十嵐的銅像,我的要求不高,頂多還想和他(它)合個影。
車到富士急遊樂園,再有片刻就要轉入登山道了,友人之子忽然掉轉頭,對我說:「伯伯,山上有大雨,今天上不去了。」
抬頭,但見前方雲深似海,黑壓壓的,剛才只顧埋頭回憶往事,忘了觀察。
友人之子說:「那就是大雨。怪我,早晨看東京天晴,就沒查富士山的天氣預報。」
已經到了山腳,怎麼辦?
「要不,先到遊樂園玩一玩,等等再看。」友人之子建議。
「不,」我想起《世說新語》中「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的典故,說,「那就回去吧。」
「您難得來一次……」對方猶豫。
「我這不是已經到了嘛。人未上,我的心上去了。」我向他解釋。
友人之子是學經濟的,大概不能理解文學人的禪意,他給老爸打電話。
友人聽罷原委,說:「那就聽卞先生的。」
於是,通過折返口往回走。
途經八王子市,停車加油,我趁便也下車活動活動。偶爾回眸一瞥,愕然發現,富士山那標誌性的圓錐形白頂,仍舊傲然超然地聳立在雲層之上。
哈!敢情這場敗我雅興的大雨,也就在山腰、山腳抖抖威風,再往上就徹底沒戲了。凡事都為高度所限,暴風雨的限高在雲層,藝術的限高在才華,政治的限高在民心。嗯,有場風雨鋪墊也好,我想,如果此時有誰越過風雨從空中往下看,那銀鑲素砌的火山口,當不失為一朵水墨洇染的素櫻花。
2015-9-28
作者簡介
卞毓方:1944年生於江蘇,先後畢業於北京大學和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早年攻讀日文,轉事國際新聞,長期服務於經濟日報、人民日報,中年而後皈依文化,一筆在手,猶如「乾坤圈」在握,唯覺文能補氣,文能丰神,文能禦侮,文能敵賊。有著作《歲月游虹》、《嫵媚得風流》、《雪冠》、《長歌當嘯》、《煌煌上庠》、《清華其神,北大其魂》、《天意從來高難問》、《歷史是明天的心跳》、《千手拂雲,千眼觀虹》、《金石為開》、《千山獨行》、《尋找大師》、《浪花有腳》、《美色有翅》、《日本人的「真面目」》等問世。嘗謂少年比的是才氣,中年比的是學問,老年比的是人品、人格[1] 。他的作品或如天馬行空、大氣游虹,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其風格如黃鐘大呂,熔神奇、瑰麗、嶙峋於一爐,長歌當嘯,獨樹一幟,頗受讀者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