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郎》
原文
武承休,遼陽人[1]。喜交遊,所與皆知名士。夜夢一人告 之曰:「子交遊遍海內,皆濫交耳。惟一人可共息難,何反不識?」問:「何人?」曰:「田七郎非與?」醒而異之。詰朝,見所與游,輒問七郎。 客或識為東村業獵者。武敬謁諸家,以馬棰撾門。未幾,一人出,年二十餘,貙目蜂腰[2],着膩帢[3],衣皂犢鼻[4],多白補綴。拱手於額而問所自。武展 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廬憩息。問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人。 見破屋數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蛻[5],懸布楹間,更無杌榻可坐。 七郎就地設皋比焉[6]。武與語,言詞樸質,大悅之。遽貽金作生計,七郎不 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頃將還,固辭不受。武強之再四。母龍鍾而 至[7],厲色曰:「老身止此兒,不欲令事貴客!」武慚而退,歸途展轉,不 解其意。適從人於舍後聞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 適睹公子,有晦紋[8],必罹奇禍。聞之: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 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於子矣[9]。」 武聞之,深嘆母賢;然益傾慕七郎。
翼日,設筵招之,辭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飲。七郎自行酒,陳鹿脯[10].殊盡情禮。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歡。贈以金,即不受。武托 購虎皮,乃受之。歸視所蓄,計不足償,思再獵而後獻之。入山三日,無所 獵獲。會妻病,守視湯藥,不遑操業。浹旬[11],妻淹忽以死。為營齋葬[12], 所受金稍稍耗去。武親臨唁送,禮儀優渥。既葬,負弩山林,益思所以報武, 而迄無所得。武探得其故,輒勸勿亟。切望七郎姑一臨存[13];而七郎終以 負債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舊藏,以速其來,七郎檢視故革,則蠹蝕殃敗[14],毛盡脫,懊喪益甚。武知之,馳行其庭,極意慰解之。又視敗革,曰:「此亦復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軸鞟出[15],兼邀同往。七郎不可, 乃自歸。七郎念終以不足報武,裹糧入山[16],凡數夜,得一虎,全而饋之。 武喜,治具,請三日留。七郎辭之堅。武鍵庭戶,使不得出。賓客見七郎朴 陋,竊謂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異諸客。為易新服,卻不受;承其寐 而潛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媼命,返新衣,索其敝裰[17]。武 笑曰:「歸語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襯矣[18]。」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貽[19], 召之即不復至。武一日詣七郎,值出獵未返。媼出,門語曰[20]:「再勿引 致吾兒[21],大不懷好意!」武敬禮之,慚而退。
半年許,家人忽白:「七郎為爭獵豹,毆死人命,捉將官里去。」武大 驚,馳視之,已械收在獄。見武無言,但云:「此後煩恤老母。」武慘然出, 急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余無事,釋七郎歸。母慨然曰:「子 髮膚受之武公子[22],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矣。但祝公子終百年無災患[23], 即兒福。」七郎欲詣謝武,母曰:「往則往耳,見公子勿謝也。小恩可謝, 大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溫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 誠篤,益厚遇之。由是恆數日留公子家。饋遺輒受,不復辭,亦不言報。 會武初度[24],賓從煩多,夜舍屨滿[25]。武偕七郎臥斗室中,三仆即 床下藉芻藁。二更向盡,諸仆皆睡去,兩人猶剌剌語[26]。七郎佩刀掛壁間, 忽自騰出匣數寸許[27],錚錚作響,光閃爍如電,武驚起,七郎亦起,問:「床下臥者何人?」武答:「皆廝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惡人。」武問 故,七郎曰:「此刀購諸異國,殺人未嘗濡縷[28]。迄今佩三世矣。決首至千計[29],尚如新發於硎[30]。見惡人則鳴躍,當去殺人不遠矣。公子宜親 君子,遠小人,或萬一可免。」武頷之。七郎終不樂,輾轉床蓆,武曰:「災 祥數耳,何憂之深?」七郎曰:「我諸無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 遽至此?」七郎曰:「無則便佳。」蓋床下三人:一為林兒,是老彌子[31], 能得主人歡;一僮僕,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應,最拗拙,每因細事 與公子裂眼爭,武恆怒之。當夜默念,疑必此人。詰旦,喚至,善言絕今去。 武長子紳,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兒居守。齋中菊花方燦。新婦意翁 出,齋庭當寂,自詣摘菊。林兒突出勾戲。婦欲遁,林兒強挾入室。婦啼拒, 色變聲嘶。紳奔入,林兒始釋手逃去。武歸聞之,怒覓林兒,竟已不知所之。 過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務皆委決於弟。武以同袍義[32],致書索林兒,某弟竟置不發。武益恚,質詞邑宰[33]。勾牒雖出[34], 而隸不捕:宮亦不問。武方憤怒,適七郎至。武曰:「君言驗矣。」因與告。 七郎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徑去。武囑干仆邏察林兒[35]。林兒夜歸,為 邏者所獲,執見武。武掠楚之。林兒語侵武。武叔恆,故長者,恐侄暴怒致 禍,勸不如治以官法。武從之,縶赴公庭,而御史家刺書郵至[36];宰釋休 兒,付紀綱以去[37]。林兒意益肆,倡言叢眾中[38]誣主人婦與私。武無奈 之,忿塞欲死。馳登御史門,俯仰叫罵[39]。里舍慰勸令歸。逾夜,忽有家 人白:「林兒被人臠割[40],拋屍曠野間。」武驚喜,意稍得伸。俄聞御史 家訟其叔侄,遂偕叔赴質。宰不聽辨,欲笞恆。武抗聲曰:「殺人莫須有[41]! 至辱詈紳,則生實為之,無與叔事。」宰置不聞。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之。 操杖隸皆紳家走狗[42],恆又老耄,數未半[43],奄然已死。宰見武叔垂斃, 亦不復究。武號且罵,宰亦若弗聞也者。遂舁叔歸,哀憤無所為計。因思欲 得七郎謀。而七郎更不一弔問[44]。竊自念: 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殺林兒必七郎。轉念:果爾,胡得不謀,於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則扃鐍寂然,鄰人並 不知耗。一日,某弟方在內廨[45],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46], 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47],刃 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人猶張皇四顧。 諸役吏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 為田七郎也。宰驚定,始出復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 方停蓋審視,屍忽崛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復踣。衙宮捕其母、 子,則亡去已數日矣。武聞七郎死,馳哭盡哀。咸謂其主使七郎。 武破產夤緣當路[48],始得免。七郎屍棄原野三十餘日,禽犬環 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於登[49],變姓為佟。起行伍,以 功至同知將軍[50]。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一飯不敢忘者也[51]。賢哉母 乎!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荊卿能爾[52], 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網之漏[53],世道茫茫,恨 七郎少也[54]。悲夫!」
翻譯
武承休,是遼寧遼陽縣人。他喜歡結交朋友,所交往的都是些知名人物。一天夜裡,夢見一個人告訴他說:「您的朋友遍天下,都是濫交。惟有一人可以和您共患難,怎麼反而不去結識呢?」武承休問道:「他是誰呀?」那人說:「不就是田七郎嗎?」武承休醒來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他見到朋友們,就打聽誰是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認得田七郎是東村一個打獵的。武承休便尋訪到田家,用馬鞭子敲門。不多時,有個人出來,年紀二十多歲,生得虎目蜂腰,戴着一頂滿是油污的便帽,穿着黑色的犢鼻褲,上面有很多白補丁。他拱手齊眉問客人從哪裡來。武承休說出自已的姓名;並假託路上不舒服,要借間房子暫時休息一下。他打聽誰是田七郎,七郎回答說:「我就是。」於是引着武承休進了家門。武承休見院內有幾間破屋,用木岔支着牆壁。進了一間小屋,看到一些虎皮、狼皮懸掛在柱子上,也沒有板凳椅子可坐。七郎就地鋪虎皮代替座位。武承休和他談起話來,聽他的言語很樸實,非常喜歡他。立即送給他一些銀子,讓他過日子用。七郎不接受,武承休硬是給他。七郎接過銀子去告訴母親。不一會兒又拿回來還給了武承休,堅決推辭不收。武承休強讓了好多次,他還是不收。這時田母老態龍鍾地來到,很嚴厲地說:「老身只有這一個兒子,不想叫他侍奉貴客!」武承休很羞慚地退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武承休反覆地想來思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恰好隨從的僕人在屋後聽到了田母說的話,於是便告訴了他。起初,七郎拿着銀子去告知母親,田母說:「我剛才看見公子,臉上帶有晦氣紋理,必定要遭奇禍。豈不聞:受人知遇的要分人憂,受人恩惠的要急人難。富人報答人用財,貧人報答人用義。無故得到別人厚贈,不吉利,恐怕是要讓你以死相報啊。」武承休聽到這些話,深深讚嘆田母的賢能,然而也越加傾慕七郎。第二天,武承休設筵邀請田七郎,七郎推辭不來。武承休便到七郎家,坐在屋裡要酒喝。七郎親自為他斟酒,端上鹿肉乾,很盡情禮。過了一天,武承休又邀請答謝他,七郎這才來了。兩人親密融洽,非常高興。武承休又贈送他銀子,七郎就是不收。武承休藉口購買他的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七郎回家看了看所存的虎皮,計算了一下,抵不上武承休的銀子數,想再獵到虎皮而後獻給他。可是進山三天,毫無獵獲。又遇上妻子有病,需要看護熬藥,也來不及再去打獵。過了十天,妻子忽然病重死去。為了料理祭祀和喪葬,拿回來的銀子逐漸花光了。
武承休親自來弔唁送殯,拿來的禮儀很豐厚。葬事處理完了,七郎帶上弓箭進了山林,更想獵到虎以報答武承休,然而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武承休知道後,就勸他不用急,懇切地希望七郎能來看望他;而七郎始終認為欠武承休的債,感到遺憾,不肯來。武承休於是先向他索要家存的虎皮為藉口,好讓七郎快點來。七郎查看原先所存的虎皮,已被蠹蟲蛀壞,上面的毛也都脫落了,心情愈加懊喪。武承休知道了,騎馬來到七郎家裡,極力安慰勸解他。又看了看壞了的皮革,說:「這樣更好,我所想要的皮,本來就不用毛。」於是捲起皮革拿出門,並邀請他一同前去。七郎不同意,武承體只得自己回家。七郎想,這樣終歸不足以報答武承休,便帶上乾糧進了山。過了幾夜獵獲了一隻虎,把它完整地送給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治辦了酒筵,請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推辭得很堅決。武承休鎖上了院子的大門,使他無法出去。賓客們見七郎衣着質樸簡陋,暗地裡都說武公子亂交朋友。而武承休應酬照顧七郎,比對其他的賓客都周到得多。他為七郎換新衣,七郎不接受;只好乘七郎睡覺時偷偷地把衣服換了,七郎沒辦法只好穿上了。七郎回家以後,他的兒子遵照祖母的吩咐,給武家送回了新衣,並索要父親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着說:「回去告訴你祖母,舊衣已拆作鞋襯了。」從此以後,七郎每天都把獵獲的兔、鹿贈送給武承休,但武承休請他時,卻再也不去了。武承休有一天到七郎家裡去,正遇七郎外出打獵還沒回來。田母出來,倚着門對他說:「請你不要再來招引我的兒子了,大不懷好意!」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向田母行了個禮,很羞慚地走了。過了半年多,家人忽然告訴武承休說:「田七郎因為與人爭奪一隻獵豹,毆死人命,被抓進官府里去了。」他聽了大驚,騎上馬疾馳官府探望,七郎已被帶上鐐銬收押在獄中了。七郎見到他沒有話,只是說:「從此以後麻煩您多周濟我的老母。」武承休很悽慘地出來,急忙拿出很多的銀子奉送給縣令;又拿一百兩銀子贈送死者的家庭。過了一個多月沒有什麼事了,七郎才被釋放回家。田母感慨地對七郎說:「你的生命是武公子給的了,再不是我所能吝惜得了的。但願公子能一生平平安安,不遇上災難,就是兒的福氣。」七郎要去感謝武承休,田母說:「去就去罷,見了武公子不要感謝他。要知道小恩可謝,而大恩不可謝。」七郎到了武家,武承休用溫暖的話語安慰他,七郎只是恭順地答應着,家人都怪七郎粗疏,而武承休卻喜歡他誠實,愈加厚待他。自這以後,七郎常常在武家一住好幾天。贈送他東西就接受,不再推辭,也不說報答。適逢武承休過生日,這一天賓客僕從非常多,夜間房舍里全住滿了人。武承休同七郎睡在一間小屋子裡,三個僕人就在床下鋪稻草躺臥。二更天將盡的時候,僕人們都已睡着了。他們兩人還在不停地談話。七郎的佩刀原先掛在牆壁上,這時忽然間自己跳出刀鞘好幾寸,發出錚錚的響聲,光亮閃爍如電。武承休驚起。七郎也起來,問道:「床下躺的都是些什麼人?」武承休回答說:「都是些僕人。」七郎說:「其中必定有壞人。」武承休問他是什麼緣故。七郎說:「這刀是從外國買回來的,殺人不見血痕,至今已有三代人佩帶過它。用它砍了上千個腦袋,仍像新磨過的一樣。只要碰見壞人它就鳴叫着跳出刀鞘,此時就離殺人不遠了。公子應當親近君子,疏遠小人,也許萬一能避免災禍。」武承休點頭同意。七郎始終悶悶不樂,在床蓆上翻來復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說:「人的禍福是命運罷了,何必這樣擔憂?」七郎說:「我什麼都不怕,只是因為有老母在堂。」武承休說:「怎麼竟會到了這種地步!」七郎說:「不出事就好。」原來床下睡着的三個人:一個叫林兒,是個一直受寵的僕人,很得武承休的歡心;一個是僮僕,十二三歲,是武承休平日常使喚的;一個叫李應,最不順從,好因為小事與公子瞪着眼爭執,武承休常生他的氣。
當夜武承休心裡揣摸,懷疑這「壞人」必定是李應。到了早晨,便把李應叫到跟前,好言好語把他辭退了。武承休的長子武紳,娶了王氏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兒在家看門。當時武的住處菊花正好開得很鮮艷,新媳婦認為公爹出了門,他的院子裡一定不會有人,便自己過去採摘菊花。林兒突然從屋裡出來勾引調戲她。王氏想逃避,被林兒強行挾進了屋裡。她大聲喊叫着抗拒,臉色急變,聲音嘶啞。武紳聽見跑進來,林兒才撒手逃去。武承休回來聽說此事,憤怒地尋找林兒,竟已不知逃到何處。過了兩三天,才知道他投奔到某御史家裡去了。這位御史在京城任職,家裡的事務都託付他弟弟處理。武承休因為與他有鄰里情誼,送書信去索還林兒,而他居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加憤恨,便告到了縣令那裡,捕人的公文雖然下了,然而衙役卻不去逮捕,縣令也不過問。武承休正在憤怒之際,恰好七郎來了。武承休說:「您說的話應驗了。」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七郎聽說臉色慘變,始終沒說話,徑直走了。武承休囑咐幹練的僕人尋察林兒的行蹤。林兒夜裡回家的時候,被尋察的僕人抓獲,帶到了主人面前。武承休拷打了他,他竟出言不遜辱罵主人。武承休的叔叔武恆,本來就是位很厚道的長者,恐怕侄子暴怒會招致禍患,就勸他不如用官法來治辦林兒。武承休聽從叔叔的吩咐,把林兒綁赴公堂。但是御史家的名帖信函也送到了縣衙。縣令釋放了林兒,交給御史弟弟的管家帶走了。這樣一來,林兒更加放肆,竟然在人群中揚言,捏造說武家的兒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拿他沒有辦法,忿恨填胸,氣得要死。便騎馬奔到御史家門前,指天劃地地叫罵。鄰人們好歹慰勸着讓他回了家。過了一夜,忽然有家人來報告說:「林兒被人碎割成肉塊,扔到野外了。」武承休聽了又驚又喜,心情稍微得以舒展。不一會兒又聽說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殺人,於是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對質。縣令不容他倆辯解,要對武恆動杖刑。武承休高聲說:「說我們殺人純是誣陷!至於說辱罵官宦世家,我確實幹過,但與叔叔無關。」縣令對他說的話置之不理。武承休怒目圓睜想衝上前去,眾差役圍上去揪住了他。拿棍杖行刑的差役都是官宦人家的走狗,武恆又年老,簽數還沒打到一半,就已氣絕。縣令見武恆已死,也不再追究。武承休一邊號哭一邊怒罵,縣令好像沒聽見。武承休於是把叔叔抬回了家。他悲憤欲絕,一點辦法也沒有。想和七郎商議一下,而七郎卻一直不來弔唁慰問。他暗自想:對待七郎又不薄,怎麼竟如同不相識的路人呢?進而也懷疑殺林兒的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轉念一想,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為什麼事先不來和我商量?於是派人到田家探尋。去了一看,田家鎖門閉戶寂靜無人,鄰居們也不知道他們到哪裡去了。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縣衙內宅,與縣令通融說情。當時正是早晨縣衙進柴草和用水的時候,忽然有個打柴的人來到了跟前,放下柴擔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倆而來。御史的弟弟驚慌急迫,忙用手去擋刀,被砍斷了手腕,接着又被一刀砍掉了腦袋。縣令見狀大驚,抱頭鼠竄而去。打柴人還在那裡四顧尋找。差役吏員們急忙關上縣衙的大門,拿起木棍大聲疾呼。打柴人於是用刀自刎而死。役吏們紛紛湊過來辨認,有認識的知道這打柴人就是田七郎。縣令受驚以後鎮定下來,這才出來復驗現場。見田七郎僵臥在血泊之中,手裡仍然握着那把快刀。縣令正要停下來仔細察看一下,七郎的殭屍忽地一下躍起,竟然砍下了縣令的頭,隨後才又倒在地上。縣衙的官吏派人去抓田七郎的母親和兒子,但祖孫二人早已逃走好幾天了。武承休聽說七郎死了,急忙趕去痛哭,表達哀傷之情。仇人們都說是他指使田七郎殺人。武承休變賣家產賄賂當權的人,才得以倖免。田七郎的屍體被扔在荒野中過了三十多天,有許多飛禽和狗環圍守護着他。武承休把七郎的屍體取走,並且厚葬了他。田七郎的兒子當時流落到登州一帶,改姓了佟。後來當了兵,因為立功升到同知將軍。他回到遼陽時,武承休已經八十多歲了,這才領着他找到父親的墳墓。
異史氏說:不輕易接受一分錢的饋贈,正如他不忘記一飯之恩那樣。七郎的母親是多麼賢惠啊!田七郎其人,憤恨未能盡雪,死了依然殺死了縣令,這是何其的神奇啊!若使荊軻也能如此,那麼也不會讓人遺恨千年了。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可以彌補天網的缺漏,世道茫茫,遺憾像七郎這樣的人太少了。真讓人悲痛啊!
賞析
這是一個知恩必報的故事。故事中刻畫了一個事親至孝、交友至誠的血性男兒.同時也揭露了當時官紳勾結、欺壓百姓的社會現實。
整個故事並不是着重於情節卜的騰挪變化,而是着重刻畫田七郎的性格。田七郎是在與一些「知名士」的比較之下出場的。他.一個「豸區目蜂腰,着膩I恰.衣皂犢鼻,多白補綴」的普通打獵人,具有那些所謂「知名士」所完全沒有的英雄肝膽.』、干出了那些「知名士」連想都不敢想的人快人心的事。
他不輕易受人之恩,然而受恩必報,哪怕是一頓飯、一二件衣,也不忽略。他開始和武承休的交往.也並不是把武看作知己。作者所描述的武的「貽金」、「購革」、「易服」等事,包只是着眼于田七郎的一飯不忘、然諾必踐的基本性格特徵。直到武對田七郎有救命之恩後,田七郎的性格刻畫才逐步展開。首先,他把武看作了知己,不僅為武的安危擔憂,而且直截了當地規勸武要「親君子、遠小人」。同時作者還通過佩刀的奇異從側面展現田七郎的俠士行徑。接着,作者通過林兒事件來說明七郎不僅具有俠士的勇敢,還具有俠士的智謀,並非。4介武夫。七郎殺林兒是虛寫。如果不出現官紳狼狽為奸、魚肉百姓的話,七郎也.許不會再露面,也沒有必要再露面。但是黑暗的社會現實致使武恆負冤,被活活打死,在這種官府殺人。無處伸訴的情況F,七郎不得不露面了。七郎殺官報仇足實寫,是正面描述。田七郎的這次出現,是已作了以死報友,以死除惡的準備的,故而寫得從容。殺了御史之弟之後,「猶張皇四顧」,並無退走之意j然後從容自剄。正在此時.作者忽作驚人之筆。殭屍突起而斬惡人之頭,寫得何其壯烈,驚心動魄。至此,一個俠士的形象便活脫脫地展現在讀者眼前了。
除七郎外,作者對七郎之母的描述也是{.分精采的。她有跟力,有見識,直率,同樣肝膽照人。她知富人不能打交道.因為富人可以「報人以財」,而窮人只能「報人以義」,故而他嚴肅而直率地對武講「不欲令事貴客」.而指責武「人不懷好意」。到武救了她兒子一命時,她明白「人恩不可謝」的道理,只得希望武「終百年,無災患」來保全兒子了。作者通過她發表的兩次議論使田七郎這個形象更為豐滿,也使她這個形象站了起來。[1]
一、關於作者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山東淄川(今屬淄博)人。
蒲松齡出身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蒲家號稱「累代書香」,祖上雖然沒有出過顯赫人物,在當地卻是大族,但在明末清初的動亂中衰微下來。蒲松齡的父親蒲槃原是讀書人,由於家境困難,不得不棄儒經商。
蒲松齡童年時跟着父親讀書,由於勤奮和穎慧而深得父親鍾愛。他19歲初應童子試,以縣、府、道三個第一名補博士弟子員,頗受當時主持山東學政的著名詩人施閏章的賞識,贊他「觀書如月,運筆成風」,一時文名頗高。此後,他與同鄉學友砥礪學問更勤,曾與李希梅等人結成「郢中詩社」,常「以風雅道義相劘切」(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他在李希梅家中讀書時,「請訂一籍,日誦一文焉書之,閱一經焉書之,作一藝、仿一帖焉書之。每晨興而為之標日焉。庶使一日無功,則愧、則警、則汗涔涔下也」(蒲松齡《醒軒日課序》)。康熙九年(1670)至康熙十年間,他應做縣令的友人邀請,先後到寶應和高郵做過幕賓。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遠遊。幕賓生活使他對於官場和世情有了更多的認識。回家鄉後,長期在鄉間作塾師。他設館的主人家藏書豐富,使他得以廣泛涉獵。他不但研究經史、哲理和文學,而且對於天文、農桑、醫藥等等也有很大的興趣。
蒲松齡一生刻苦好學,但自19歲「弁冕童科」之後,屢試不第,直到71歲高齡,才援例成為貢生。康熙五十四年農曆正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在他的夫人去世的兩年之後,依窗危坐逝世。
二、思想內容
《聊齋志異》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說集,所收作品將近500篇。故事的來源非常廣泛,或者出於作者的親身見聞,或者是借鑑過去的故事,或者采自民間傳說,或者是作者的虛構。雖然有些故事有明顯的模仿痕跡,但因為加入了作者豐富的想像和創作理念,所以能夠舊瓶裝新酒,傳達出獨特的意蘊。
《聊齋志異》的故事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1.抒發公憤,刺貪刺虐。這是《聊齋志異》中很有思想價值的部分。
2.揭露科舉制度的弊端。
3.狐鬼花妖與書生交往的故事。《聊齋志異》里眾多的狐鬼花妖與書生交往的故事,也多是蒲松齡在落寞的生活處境中生髮出的幻影。
4.關注社會風氣和家庭倫理的作品。
除此之外,《聊齋志異》中還有其他一些篇章,有的頌揚了女子超人的智慧,如《顏氏》《狐諧》《仙人島》;有的描寫了兒童的膽量和計謀,如《賈兒》《牧豎》等;有的則純是描述奇聞異事,如《偷桃》《口技》《海市》等;有的則是通過一些奇聞異事,表達一定的哲理和思考,比如《罵鴨》《狼三則》《螳螂捕蛇》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