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郎》
原文
武承休,辽阳人[1]。喜交游,所与皆知名士。夜梦一人告 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滥交耳。惟一人可共息难,何反不识?”问:“何人?”曰:“田七郎非与?”醒而异之。诘朝,见所与游,辄问七郎。 客或识为东村业猎者。武敬谒诸家,以马棰挝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貙目蜂腰[2],着腻帢[3],衣皂犊鼻[4],多白补缀。拱手于额而问所自。武展 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庐憩息。问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人。 见破屋数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5],悬布楹间,更无杌榻可坐。 七郎就地设皋比焉[6]。武与语,言词朴质,大悦之。遽贻金作生计,七郎不 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顷将还,固辞不受。武强之再四。母龙钟而 至[7],厉色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 解其意。适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 适睹公子,有晦纹[8],必罹奇祸。闻之: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 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无故而得重赂,不祥,恐将取死报于子矣[9]。” 武闻之,深叹母贤;然益倾慕七郎。
翼日,设筵招之,辞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饮。七郎自行酒,陈鹿脯[10].殊尽情礼。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欢。赠以金,即不受。武托 购虎皮,乃受之。归视所蓄,计不足偿,思再猎而后献之。入山三日,无所 猎获。会妻病,守视汤药,不遑操业。浃旬[11],妻淹忽以死。为营斋葬[12], 所受金稍稍耗去。武亲临唁送,礼仪优渥。既葬,负弩山林,益思所以报武, 而迄无所得。武探得其故,辄劝勿亟。切望七郎姑一临存[13];而七郎终以 负债为憾,不肯至。武因先索旧藏,以速其来,七郎检视故革,则蠹蚀殃败[14],毛尽脱,懊丧益甚。武知之,驰行其庭,极意慰解之。又视败革,曰:“此亦复佳。仆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轴鞟出[15],兼邀同往。七郎不可, 乃自归。七郎念终以不足报武,裹粮入山[16],凡数夜,得一虎,全而馈之。 武喜,治具,请三日留。七郎辞之坚。武键庭户,使不得出。宾客见七郎朴 陋,窃谓公子妄交,而武周旋七郎,殊异诸客。为易新服,却不受;承其寐 而潜易之,不得已而受之。既去,其子奉媪命,返新衣,索其敝裰[17]。武 笑曰:“归语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衬矣[18]。”自是,七郎日以兔鹿相贻[19], 召之即不复至。武一日诣七郎,值出猎未返。媪出,门语曰[20]:“再勿引 致吾儿[21],大不怀好意!”武敬礼之,惭而退。
半年许,家人忽白:“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捉将官里去。”武大 惊,驰视之,已械收在狱。见武无言,但云:“此后烦恤老母。”武惨然出, 急以重金赂邑宰;又以百金赂仇主。月余无事,释七郎归。母慨然曰:“子 发肤受之武公子[22],非老身所得而爱惜者矣。但祝公子终百年无灾患[23], 即儿福。”七郎欲诣谢武,母曰:“往则往耳,见公子勿谢也。小恩可谢, 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咸怪其疏;武喜其 诚笃,益厚遇之。由是恒数日留公子家。馈遗辄受,不复辞,亦不言报。 会武初度[24],宾从烦多,夜舍屦满[25]。武偕七郎卧斗室中,三仆即 床下藉刍藁。二更向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剌剌语[26]。七郎佩刀挂壁间, 忽自腾出匣数寸许[27],铮铮作响,光闪烁如电,武惊起,七郎亦起,问:“床下卧者何人?”武答:“皆厮仆。”七郎曰:“此中必有恶人。”武问 故,七郎曰:“此刀购诸异国,杀人未尝濡缕[28]。迄今佩三世矣。决首至千计[29],尚如新发于硎[30]。见恶人则鸣跃,当去杀人不远矣。公子宜亲 君子,远小人,或万一可免。”武颔之。七郎终不乐,辗转床席,武曰:“灾 祥数耳,何忧之深?”七郎曰:“我诸无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 遽至此?”七郎曰:“无则便佳。”盖床下三人:一为林儿,是老弥子[31], 能得主人欢;一僮仆,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应,最拗拙,每因细事 与公子裂眼争,武恒怒之。当夜默念,疑必此人。诘旦,唤至,善言绝今去。 武长子绅,娶王氏。一日,武他出,留林儿居守。斋中菊花方灿。新妇意翁 出,斋庭当寂,自诣摘菊。林儿突出勾戏。妇欲遁,林儿强挟入室。妇啼拒, 色变声嘶。绅奔入,林儿始释手逃去。武归闻之,怒觅林儿,竟已不知所之。 过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务皆委决于弟。武以同袍义[32],致书索林儿,某弟竟置不发。武益恚,质词邑宰[33]。勾牒虽出[34], 而隶不捕:宫亦不问。武方愤怒,适七郎至。武曰:“君言验矣。”因与告。 七郎颜色惨变,终无一语,即径去。武嘱干仆逻察林儿[35]。林儿夜归,为 逻者所获,执见武。武掠楚之。林儿语侵武。武叔恒,故长者,恐侄暴怒致 祸,劝不如治以官法。武从之,絷赴公庭,而御史家刺书邮至[36];宰释休 儿,付纪纲以去[37]。林儿意益肆,倡言丛众中[38]诬主人妇与私。武无奈 之,忿塞欲死。驰登御史门,俯仰叫骂[39]。里舍慰劝令归。逾夜,忽有家 人白:“林儿被人脔割[40],抛尸旷野间。”武惊喜,意稍得伸。俄闻御史 家讼其叔侄,遂偕叔赴质。宰不听辨,欲笞恒。武抗声曰:“杀人莫须有[41]! 至辱詈绅,则生实为之,无与叔事。”宰置不闻。武裂眦欲上,群役禁捽之。 操杖隶皆绅家走狗[42],恒又老耄,数未半[43],奄然已死。宰见武叔垂毙, 亦不复究。武号且骂,宰亦若弗闻也者。遂舁叔归,哀愤无所为计。因思欲 得七郎谋。而七郎更不一吊问[44]。窃自念: 待七郎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杀林儿必七郎。转念:果尔,胡得不谋,于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则扃鐍寂然,邻人并 不知耗。一日,某弟方在内廨[45],与宰关说。值晨进薪水[46], 忽一樵人至前,释担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47],刃 落断腕;又一刀,始决其首。宰大惊,窜去。樵人犹张皇四顾。 诸役吏急阖署门,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刭死。纷纷集认,识者知 为田七郎也。宰惊定,始出复验。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犹握刃。 方停盖审视,尸忽崛然跃起,竟决宰首,已而复踣。衙宫捕其母、 子,则亡去已数日矣。武闻七郎死,驰哭尽哀。咸谓其主使七郎。 武破产夤缘当路[48],始得免。七郎尸弃原野三十余日,禽犬环 守之。武取而厚葬。其子流寓于登[49],变姓为佟。起行伍,以 功至同知将军[50]。归辽,武已八十余,乃指示其父墓焉。
异史氏曰:“一钱不轻受,正一饭不敢忘者也[51]。贤哉母 乎!七郎者,愤未尽雪,死犹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尔[52], 则千载无遗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补天网之漏[53],世道茫茫,恨 七郎少也[54]。悲夫!”
翻译
武承休,是辽宁辽阳县人。他喜欢结交朋友,所交往的都是些知名人物。一天夜里,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您的朋友遍天下,都是滥交。惟有一人可以和您共患难,怎么反而不去结识呢?”武承休问道:“他是谁呀?”那人说:“不就是田七郎吗?”武承休醒来感到很奇怪。第二天早晨,他见到朋友们,就打听谁是田七郎。朋友中有人认得田七郎是东村一个打猎的。武承休便寻访到田家,用马鞭子敲门。不多时,有个人出来,年纪二十多岁,生得虎目蜂腰,戴着一顶满是油污的便帽,穿着黑色的犊鼻裤,上面有很多白补丁。他拱手齐眉问客人从哪里来。武承休说出自已的姓名;并假托路上不舒服,要借间房子暂时休息一下。他打听谁是田七郎,七郎回答说:“我就是。”于是引着武承休进了家门。武承休见院内有几间破屋,用木岔支着墙壁。进了一间小屋,看到一些虎皮、狼皮悬挂在柱子上,也没有板凳椅子可坐。七郎就地铺虎皮代替座位。武承休和他谈起话来,听他的言语很朴实,非常喜欢他。立即送给他一些银子,让他过日子用。七郎不接受,武承休硬是给他。七郎接过银子去告诉母亲。不一会儿又拿回来还给了武承休,坚决推辞不收。武承休强让了好多次,他还是不收。这时田母老态龙钟地来到,很严厉地说:“老身只有这一个儿子,不想叫他侍奉贵客!”武承休很羞惭地退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武承休反复地想来思去,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恰好随从的仆人在屋后听到了田母说的话,于是便告诉了他。起初,七郎拿着银子去告知母亲,田母说:“我刚才看见公子,脸上带有晦气纹理,必定要遭奇祸。岂不闻:受人知遇的要分人忧,受人恩惠的要急人难。富人报答人用财,贫人报答人用义。无故得到别人厚赠,不吉利,恐怕是要让你以死相报啊。”武承休听到这些话,深深赞叹田母的贤能,然而也越加倾慕七郎。第二天,武承休设筵邀请田七郎,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便到七郎家,坐在屋里要酒喝。七郎亲自为他斟酒,端上鹿肉干,很尽情礼。过了一天,武承休又邀请答谢他,七郎这才来了。两人亲密融洽,非常高兴。武承休又赠送他银子,七郎就是不收。武承休借口购买他的虎皮,七郎才收下了。七郎回家看了看所存的虎皮,计算了一下,抵不上武承休的银子数,想再猎到虎皮而后献给他。可是进山三天,毫无猎获。又遇上妻子有病,需要看护熬药,也来不及再去打猎。过了十天,妻子忽然病重死去。为了料理祭祀和丧葬,拿回来的银子逐渐花光了。
武承休亲自来吊唁送殡,拿来的礼仪很丰厚。葬事处理完了,七郎带上弓箭进了山林,更想猎到虎以报答武承休,然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武承休知道后,就劝他不用急,恳切地希望七郎能来看望他;而七郎始终认为欠武承休的债,感到遗憾,不肯来。武承休于是先向他索要家存的虎皮为借口,好让七郎快点来。七郎查看原先所存的虎皮,已被蠹虫蛀坏,上面的毛也都脱落了,心情愈加懊丧。武承休知道了,骑马来到七郎家里,极力安慰劝解他。又看了看坏了的皮革,说:“这样更好,我所想要的皮,本来就不用毛。”于是卷起皮革拿出门,并邀请他一同前去。七郎不同意,武承体只得自己回家。七郎想,这样终归不足以报答武承休,便带上干粮进了山。过了几夜猎获了一只虎,把它完整地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治办了酒筵,请七郎留住三天。七郎推辞得很坚决。武承休锁上了院子的大门,使他无法出去。宾客们见七郎衣着质朴简陋,暗地里都说武公子乱交朋友。而武承休应酬照顾七郎,比对其他的宾客都周到得多。他为七郎换新衣,七郎不接受;只好乘七郎睡觉时偷偷地把衣服换了,七郎没办法只好穿上了。七郎回家以后,他的儿子遵照祖母的吩咐,给武家送回了新衣,并索要父亲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着说:“回去告诉你祖母,旧衣已拆作鞋衬了。”从此以后,七郎每天都把猎获的兔、鹿赠送给武承休,但武承休请他时,却再也不去了。武承休有一天到七郎家里去,正遇七郎外出打猎还没回来。田母出来,倚着门对他说:“请你不要再来招引我的儿子了,大不怀好意!”武承休恭恭敬敬地向田母行了个礼,很羞惭地走了。过了半年多,家人忽然告诉武承休说:“田七郎因为与人争夺一只猎豹,殴死人命,被抓进官府里去了。”他听了大惊,骑上马疾驰官府探望,七郎已被带上镣铐收押在狱中了。七郎见到他没有话,只是说:“从此以后麻烦您多周济我的老母。”武承休很凄惨地出来,急忙拿出很多的银子奉送给县令;又拿一百两银子赠送死者的家庭。过了一个多月没有什么事了,七郎才被释放回家。田母感慨地对七郎说:“你的生命是武公子给的了,再不是我所能吝惜得了的。但愿公子能一生平平安安,不遇上灾难,就是儿的福气。”七郎要去感谢武承休,田母说:“去就去罢,见了武公子不要感谢他。要知道小恩可谢,而大恩不可谢。”七郎到了武家,武承休用温暖的话语安慰他,七郎只是恭顺地答应着,家人都怪七郎粗疏,而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愈加厚待他。自这以后,七郎常常在武家一住好几天。赠送他东西就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报答。适逢武承休过生日,这一天宾客仆从非常多,夜间房舍里全住满了人。武承休同七郎睡在一间小屋子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稻草躺卧。二更天将尽的时候,仆人们都已睡着了。他们两人还在不停地谈话。七郎的佩刀原先挂在墙壁上,这时忽然间自己跳出刀鞘好几寸,发出铮铮的响声,光亮闪烁如电。武承休惊起。七郎也起来,问道:“床下躺的都是些什么人?”武承休回答说:“都是些仆人。”七郎说:“其中必定有坏人。”武承休问他是什么缘故。七郎说:“这刀是从外国买回来的,杀人不见血痕,至今已有三代人佩带过它。用它砍了上千个脑袋,仍像新磨过的一样。只要碰见坏人它就鸣叫着跳出刀鞘,此时就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应当亲近君子,疏远小人,也许万一能避免灾祸。”武承休点头同意。七郎始终闷闷不乐,在床席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说:“人的祸福是命运罢了,何必这样担忧?”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因为有老母在堂。”武承休说:“怎么竟会到了这种地步!”七郎说:“不出事就好。”原来床下睡着的三个人:一个叫林儿,是个一直受宠的仆人,很得武承休的欢心;一个是僮仆,十二三岁,是武承休平日常使唤的;一个叫李应,最不顺从,好因为小事与公子瞪着眼争执,武承休常生他的气。
当夜武承休心里揣摸,怀疑这“坏人”必定是李应。到了早晨,便把李应叫到跟前,好言好语把他辞退了。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了王氏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下林儿在家看门。当时武的住处菊花正好开得很鲜艳,新媳妇认为公爹出了门,他的院子里一定不会有人,便自己过去采摘菊花。林儿突然从屋里出来勾引调戏她。王氏想逃避,被林儿强行挟进了屋里。她大声喊叫着抗拒,脸色急变,声音嘶哑。武绅听见跑进来,林儿才撒手逃去。武承休回来听说此事,愤怒地寻找林儿,竟已不知逃到何处。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投奔到某御史家里去了。这位御史在京城任职,家里的事务都托付他弟弟处理。武承休因为与他有邻里情谊,送书信去索还林儿,而他居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愈加愤恨,便告到了县令那里,捕人的公文虽然下了,然而衙役却不去逮捕,县令也不过问。武承休正在愤怒之际,恰好七郎来了。武承休说:“您说的话应验了。”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七郎听说脸色惨变,始终没说话,径直走了。武承休嘱咐干练的仆人寻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里回家的时候,被寻察的仆人抓获,带到了主人面前。武承休拷打了他,他竟出言不逊辱骂主人。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本来就是位很厚道的长者,恐怕侄子暴怒会招致祸患,就劝他不如用官法来治办林儿。武承休听从叔叔的吩咐,把林儿绑赴公堂。但是御史家的名帖信函也送到了县衙。县令释放了林儿,交给御史弟弟的管家带走了。这样一来,林儿更加放肆,竟然在人群中扬言,捏造说武家的儿媳和他私通。武承休拿他没有办法,忿恨填胸,气得要死。便骑马奔到御史家门前,指天划地地叫骂。邻人们好歹慰劝着让他回了家。过了一夜,忽然有家人来报告说:“林儿被人碎割成肉块,扔到野外了。”武承休听了又惊又喜,心情稍微得以舒展。不一会儿又听说御史家告了他和叔叔杀人,于是便和叔叔同赴公堂对质。县令不容他俩辩解,要对武恒动杖刑。武承休高声说:“说我们杀人纯是诬陷!至于说辱骂官宦世家,我确实干过,但与叔叔无关。”县令对他说的话置之不理。武承休怒目圆睁想冲上前去,众差役围上去揪住了他。拿棍杖行刑的差役都是官宦人家的走狗,武恒又年老,签数还没打到一半,就已气绝。县令见武恒已死,也不再追究。武承休一边号哭一边怒骂,县令好像没听见。武承休于是把叔叔抬回了家。他悲愤欲绝,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和七郎商议一下,而七郎却一直不来吊唁慰问。他暗自想:对待七郎又不薄,怎么竟如同不相识的路人呢?进而也怀疑杀林儿的人必定是田七郎。但转念一想,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事先不来和我商量?于是派人到田家探寻。去了一看,田家锁门闭户寂静无人,邻居们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宅,与县令通融说情。当时正是早晨县衙进柴草和用水的时候,忽然有个打柴的人来到了跟前,放下柴担抽出一把快刀,直奔他俩而来。御史的弟弟惊慌急迫,忙用手去挡刀,被砍断了手腕,接着又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县令见状大惊,抱头鼠窜而去。打柴人还在那里四顾寻找。差役吏员们急忙关上县衙的大门,拿起木棍大声疾呼。打柴人于是用刀自刎而死。役吏们纷纷凑过来辨认,有认识的知道这打柴人就是田七郎。县令受惊以后镇定下来,这才出来复验现场。见田七郎僵卧在血泊之中,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快刀。县令正要停下来仔细察看一下,七郎的僵尸忽地一下跃起,竟然砍下了县令的头,随后才又倒在地上。县衙的官吏派人去抓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祖孙二人早已逃走好几天了。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急忙赶去痛哭,表达哀伤之情。仇人们都说是他指使田七郎杀人。武承休变卖家产贿赂当权的人,才得以幸免。田七郎的尸体被扔在荒野中过了三十多天,有许多飞禽和狗环围守护着他。武承休把七郎的尸体取走,并且厚葬了他。田七郎的儿子当时流落到登州一带,改姓了佟。后来当了兵,因为立功升到同知将军。他回到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才领着他找到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不轻易接受一分钱的馈赠,正如他不忘记一饭之恩那样。七郎的母亲是多么贤惠啊!田七郎其人,愤恨未能尽雪,死了依然杀死了县令,这是何其的神奇啊!若使荆轲也能如此,那么也不会让人遗恨千年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可以弥补天网的缺漏,世道茫茫,遗憾像七郎这样的人太少了。真让人悲痛啊!
赏析
这是一个知恩必报的故事。故事中刻画了一个事亲至孝、交友至诚的血性男儿.同时也揭露了当时官绅勾结、欺压百姓的社会现实。
整个故事并不是着重于情节卜的腾挪变化,而是着重刻画田七郎的性格。田七郎是在与一些“知名士”的比较之下出场的。他.一个“豸区目蜂腰,着腻I恰.衣皂犊鼻,多白补缀”的普通打猎人,具有那些所谓“知名士”所完全没有的英雄肝胆.’、干出了那些“知名士”连想都不敢想的人快人心的事。
他不轻易受人之恩,然而受恩必报,哪怕是一顿饭、一二件衣,也不忽略。他开始和武承休的交往.也并不是把武看作知己。作者所描述的武的“贻金”、“购革”、“易服”等事,包只是着眼于田七郎的一饭不忘、然诺必践的基本性格特征。直到武对田七郎有救命之恩后,田七郎的性格刻画才逐步展开。首先,他把武看作了知己,不仅为武的安危担忧,而且直截了当地规劝武要“亲君子、远小人”。同时作者还通过佩刀的奇异从侧面展现田七郎的侠士行径。接着,作者通过林儿事件来说明七郎不仅具有侠士的勇敢,还具有侠士的智谋,并非。4介武夫。七郎杀林儿是虚写。如果不出现官绅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的话,七郎也.许不会再露面,也没有必要再露面。但是黑暗的社会现实致使武恒负冤,被活活打死,在这种官府杀人。无处伸诉的情况F,七郎不得不露面了。七郎杀官报仇足实写,是正面描述。田七郎的这次出现,是已作了以死报友,以死除恶的准备的,故而写得从容。杀了御史之弟之后,“犹张皇四顾”,并无退走之意j然后从容自刭。正在此时.作者忽作惊人之笔。僵尸突起而斩恶人之头,写得何其壮烈,惊心动魄。至此,一个侠士的形象便活脱脱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了。
除七郎外,作者对七郎之母的描述也是{.分精采的。她有跟力,有见识,直率,同样肝胆照人。她知富人不能打交道.因为富人可以“报人以财”,而穷人只能“报人以义”,故而他严肃而直率地对武讲“不欲令事贵客”.而指责武“人不怀好意”。到武救了她儿子一命时,她明白“人恩不可谢”的道理,只得希望武“终百年,无灾患”来保全儿子了。作者通过她发表的两次议论使田七郎这个形象更为丰满,也使她这个形象站了起来。[1]
一、关于作者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今属淄博)人。
蒲松龄出身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蒲家号称“累代书香”,祖上虽然没有出过显赫人物,在当地却是大族,但在明末清初的动乱中衰微下来。蒲松龄的父亲蒲槃原是读书人,由于家境困难,不得不弃儒经商。
蒲松龄童年时跟着父亲读书,由于勤奋和颖慧而深得父亲钟爱。他19岁初应童子试,以县、府、道三个第一名补博士弟子员,颇受当时主持山东学政的著名诗人施闰章的赏识,赞他“观书如月,运笔成风”,一时文名颇高。此后,他与同乡学友砥砺学问更勤,曾与李希梅等人结成“郢中诗社”,常“以风雅道义相劘切”(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他在李希梅家中读书时,“请订一籍,日诵一文焉书之,阅一经焉书之,作一艺、仿一帖焉书之。每晨兴而为之标日焉。庶使一日无功,则愧、则警、则汗涔涔下也”(蒲松龄《醒轩日课序》)。康熙九年(1670)至康熙十年间,他应做县令的友人邀请,先后到宝应和高邮做过幕宾。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远游。幕宾生活使他对于官场和世情有了更多的认识。回家乡后,长期在乡间作塾师。他设馆的主人家藏书丰富,使他得以广泛涉猎。他不但研究经史、哲理和文学,而且对于天文、农桑、医药等等也有很大的兴趣。
蒲松龄一生刻苦好学,但自19岁“弁冕童科”之后,屡试不第,直到71岁高龄,才援例成为贡生。康熙五十四年农历正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在他的夫人去世的两年之后,依窗危坐逝世。
二、思想内容
《聊斋志异》是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所收作品将近500篇。故事的来源非常广泛,或者出于作者的亲身见闻,或者是借鉴过去的故事,或者采自民间传说,或者是作者的虚构。虽然有些故事有明显的模仿痕迹,但因为加入了作者丰富的想像和创作理念,所以能够旧瓶装新酒,传达出独特的意蕴。
《聊斋志异》的故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抒发公愤,刺贪刺虐。这是《聊斋志异》中很有思想价值的部分。
2.揭露科举制度的弊端。
3.狐鬼花妖与书生交往的故事。《聊斋志异》里众多的狐鬼花妖与书生交往的故事,也多是蒲松龄在落寞的生活处境中生发出的幻影。
4.关注社会风气和家庭伦理的作品。
除此之外,《聊斋志异》中还有其他一些篇章,有的颂扬了女子超人的智慧,如《颜氏》《狐谐》《仙人岛》;有的描写了儿童的胆量和计谋,如《贾儿》《牧竖》等;有的则纯是描述奇闻异事,如《偷桃》《口技》《海市》等;有的则是通过一些奇闻异事,表达一定的哲理和思考,比如《骂鸭》《狼三则》《螳螂捕蛇》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