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 第六章(3)》(張愛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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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快樂的,他第一次懷疑到這一點。他們的結合併不為外間的世界所承認,那麼,很可能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安頓下來,過着一個小城市 的家庭婦女那種庸俗無聊的生活。王霖對自己說,拋開一切私人的感情不講,他還是熱誠地盼望她回到革命的隊伍里來。在現在這種吃緊的情勢下,正是用人的時 候,組織上是特別寬大為懷的。只要她充分表示懺悔,大概不必經過長期的悔過,就會重新錄用的。
王霖跟着部隊,在有一天傍晚的時候開進一個小城。這城市易手多次了,經過一次次猛烈的炮火,已經大部分化為廢墟。疲乏的不整齊的隊伍走過沿河的碼頭,就踏上一條鵝卵石砌的長街。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兩邊的房子都炸光了,矗立着一堵一堵的殘缺的粉牆。舊式的房子屋頂高,雖然不過兩層,也就是很高的樓房了。大家排着隊走過一座沒有屋頂的白房子,上面一排黑洞洞的窗房眼子。王霖偶爾一抬頭,向上面望了望,倒吃了一驚,看見樓窗里有一個女孩子,伏在窗口向他望着,他真沒想到,這種房子裡還可以住人。
在暮色蒼茫中,那女孩子的臉只是一個模糊的白影子,但是仍可以看出她是美麗的。而且,最使他覺得驚奇的——她在那裡對他笑。他掉過頭來,望到別處去了。這一定是個妓院。這些婊子也傻,不知道對新四軍兜生意是沒有用的。但是他突然震了一震,立刻又抬起頭來。他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吵喊:「沙明!沙明!」然而,那張臉龐已經不見了,就像是她聽見了他心裡突然起來的一陣狂風暴雨似的吶喊,把她嚇跑了。
他向旁邊跨了一步,離開了隊伍,站在那裡仰着頭望着那窗子發呆。她看見他就躲起來了?但是她剛才明明對他笑。她一定是性色慌忙地下樓梯來了,在那黑洞洞的樓梯上走着,一個不小心,跌下來會跌死的。他找到了一個長方形的洞口,顯然是從前的門,就一腳踏進門去。
在最初的一剎那間,有點迷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陣陣的涼風吹在他面頰上。四面矗立着各種黑色的形體,但是頭頂上卻氵蒙氵蒙地透出紫藍色的微光。仿佛有蟋蟀在腳下吱吱叫着。他是站在戶外。整個的房子都被炸掉了,只剩下前面的一堵牆,那牆背後除了一些瓦礫,什麼都沒有。
他抬起眼睛來,去找那樓窗。剛才看見那女人伏在窗口,是左邊第一個窗戶,那麼,倒過來,該是右面第一個窗戶。這不過是牆壁上一個長方形的洞眼。那白牆缺掉一隻角,喘着暗藍的天,寂寞地站在那裡。他向那窗戶裡面望進去,裡面空空的,只有那黃昏的天色,略有風顆星剛剛出來,一閃一閃。他不由得腦後一陣寒颼颼的,就像把頭皮一把揪緊了。
他可以聽見軍隊在那空蕩蕩的街道上排着隊走,那有節拍的腳步聲噠噠響着。王霖聽見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他突然恐怖得發了狂。他橫衝直撞跑到街上去,一路飛奔着,趕上了他們。
這件經驗雖然使他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同時也使他心裡充滿一種近於喜悅的感情。他相信她一定是死了,她今天和他見這一面,就是為了要他知道她是死了。她不願意讓他想着她是丟棄了他,又跟了別人。
然後他過去所受的教育又抬了頭,告訴他這完全是迷信。但是他確實親眼看見的。他一定是神經失常了。他傷心地想着,他不但失去了她,又還要失掉他的理性。
許多年之後,他才聽到一點關於她的確實的消息。共產黨占領了大陸以後,他被調動到許多不同的地方。在這期間遇見了一個老同事,從前和他們倆都相當熟。這人 告訴他說:他在蘇州看見過沙明。她見了面就像不認識他似的,所以他也沒有和她招呼。但是後來他去打聽了一下,聽說她結了婚了,有兩個小孩,有一爿店,賣藤 器與草拖鞋。王霖聽到這消息,並沒有很深的感觸。感情上的極度疲乏,早已使他淡漠了許多。他也已經習慣於這種思想了,想着她還活在世上,生男育女,漸漸地 衰老了,在另一個男人家裡。
他得到一個機會回家鄉去看看。十七年沒回家了。他母親還在世,但是和他隔閡太厲害,他們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談了。她反正見了他就是絮絮叨叨,把這入場多年來 的傷心事,吃的苦,受的損失,一樁樁一件件地訴說着。他無論怎樣安慰她,說從今以後,慢慢地就會有好日子過了,也並不能使她愉快起來。她對於共產黨統治下的光明遠景並沒有信心,而事實上家境也的確是越來越艱難了。他拿的薪水是供給制,當然也沒法往家裡帶錢。家裡還有一個童養媳,從前還沒有來得及圓房他就離開了家。那女人很老實,他這一二十年沒回來,她也並沒有跟人逃走,仍舊在他家裡。這許多年的勞苦操作,挨打受氣,已經把她折靡成一個老丑的婦女人。王霖心裡覺得有點對她不起。他和她結了婚,但是他難得回去一趟,而每次回去的時候,只有覺得更寂寞。
他雖然沒有什麼朋友,和一切人的關係都搞得相當好,但是因為太自信,太固執,對於上司不大肯遷就、敷衍。就因為這緣故,無論有什麼事情出了亂子,總是他挨批評。在開會的時候,他即使在爭論中占了上風,主持會議的上級人員做起總結來,總給扭過來,使他處於不利的地位。共產黨席捲大陸之後,他不但沒有升遷,反而被貼上了「趕不上形勢」的招牌紙。當幹部是一個「死而後已」的職業,當然決沒有辭退他的可能。他也像許多別的老幹部一樣,被調到鄉下去擔任一個低下的職務,那也就是他們的養老金了。
他對於黨的一般性的政策絕對沒有意見。無論怎樣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能夠使他很快地「打通思想」,心安理得地接受下來。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政府官員的妻子永遠也做着官,吃糧不管事;此外,無論辦什麼事,也就跟舊社會上一樣,還是得靠認識人,得要「找關係」。同時他對於政府有些驚人的浪費的地方也覺得有些心悸。譬如像重建北京上海的許多佛寺,造得金碧輝煌,僅只為了取悅於來訪問的西藏代表。他知道這些錢都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是由他經手,非常吃力地從農民身上一點一滴榨來的。
他常常感到憤懣,但是他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氣憤,像一個孤獨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悔辱,自己生一回子氣,也並沒有人去勸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轉圓。他除了黨以外,在這世界上實在是一無所有的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