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 第十二章》(張愛玲散文)
作品欣賞
天色還只有一點蒙蒙亮,村子裡倒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裡殺豬了。遠遠地聽着,-們那一聲聲尖銳悽厲的長鳴,就像有人在那裡狂吹着生鏽的警笛。
有豬的人家今天都殺豬,預備給軍屬送年禮。在早晨九點鐘左右,譚老大也把他的豬趕到門外的廣場上。村子中央有這樣一個凹陷下去的廣場,四周用磚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築着房子。一概都是白粉牆的房尾,牆上被雨淋出一條條灰色的水痕,深一塊淺一塊,像淒涼的水墨畫。
副鷦諭饌飛保」譚大娘跟出來叨叨着。「還是在自己院子裡好。外頭人多口雜,萬一有不吉利的話說出來。就快過年了。也要圖個吉利。」
覆幌喔傘S植皇巧繃俗約撼浴!固防洗笪蘧打彩地說。「要是真講究這些。還得點起香燭來殺。」
已經預先把豬餓了一整天,為了要出清它肚子裡的存貨。把-從豬圈裡一放出來,-就到處跑着,靜靜地,迫切地把鼻子湊到那淡褐色的堅硬的泥地上,尋找可吃的東西。忽然之間,-大叫起來了──有人拉-的後腿-叫着,叫着,索性人來得更多了,兩三個人七手八腳捉住了-,-一聲聲地叫着,永遠用着同樣的聲調,一種平板無表情的刺耳的嘶鳴,比馬嘶難聽一點-
被掀翻在一個木架上。譚大娘握住-的前腿後腿,譚老大便俯身去拿刀。他有一隻籃子裝着尖刀和各種器具。但是他先把嘴裡銜着的旱煙管拔了出來,插在籃子柄的旁邊。那籃子很美麗,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的蔑片,並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像圖畫裡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筆致非常秀媚。
尖刀戳進豬的咽喉,也並沒有影響到-的嗓音,-仍舊一聲聲地嗥着。但是豬被殺的時候叫得太長久,也認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後來,譚老大就伸出一隻手來握住-的嘴,過了一會,-低低地咕嚕了一聲,彷佛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從此就沉默了。
已經死了,嘴裡還繼續冒出水蒸氣的白煙。天氣實在冷。
豬的喉嚨里汨汨地流出血來,接了一桶之後,還有些流到地下,立刻來了一隻小黃狗,叭撻叭噠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四面嗅過去,希望別處還有,-一抬頭,恰巧碰到豬腿上,一隻直挺挺的腿,蹺得遠遠的-好奇地嗅了嗅那條腿,也不知道-得到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似乎很滿意-走來走去,有時也泰然地在豬腿下面鑽過去,亮不加以注意-那黑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確實是含着笑。譚老大把-一腳踢開了,然而-不久又出現在他胯下。譚老大腿上裹着麻袋的綁腿,那淡黃色的麻袋與狗是一個顏色。
金有嫂挑了兩桶滾水來,倒在一隻大木桶里。他們讓那豬坐了進去,把-的頭極力捺到水裡去。那顆頭再度出現的時候,毛髮蓬鬆,像個洗澡的小孩子。譚老大拿出 一隻挖耳來,替-挖耳朵,這想必是-平生第一次的經驗。然後他用一個兩頭向里卷的大剃刀,在-身上刮着,一大團一大團地刮下毛來。毛剃光了,他把一隻小簽 子戳到豬蹄裡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個。那雪白的腿腕,紅紅的攢聚的腳心,很像從前的女人的小腳。
老頭子須要從豬蹄里吹氣,把整個的豬吹得膨脹起來。這樣比較容易拔毛,他頓了一頓,才把豬腳銜到嘴裡去。這件事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還是一樣地起反感。
圍上了一圈人,在旁邊看着。他們偶爾也說一兩句話,但是只限於估量這隻豬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殺的那一隻有多少斤重,加以比較;去年另外一家人家殺的,打破記錄的那一隻,又有多少斤重。
剛庵恢碇揮星吧矸剩」一個高而瘦的老人說。他穿着灰布長袍,高高聳着兩隻方肩膀。
誰也沒有答理他。他們的話全都是獨白。
那個高個子的老人回到自己家裡去,不久又來了,拿着一隻青花碗和一雙筷子,站在那裡呼嚕呼嚕吃着那熱氣騰騰的粥,一面吃一面看。
豬毛有些地方不容易刮去,金有嫂又捉了一壺滾水來,把壺嘴緊挨在豬身上,往上面澆。終於渾身都剃光了,最後才剃頭。他們讓那豬撲翻在桶邊上。這時候-臉朝下,身上雪白滾壯的,剩下頭頂心與腦後的一攤黑毛,看上去真有點像個人,很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剃完了頭,譚老大與譚大娘把那個屍身扳了過來,去了毛的豬臉在人前出現,竟是笑嘻嘻的,兩隻小眼睛彎彎的,-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他們把死豬搬到室內來,趴在一張桌子上。陰歷年尾的寒冷,使這房間成為一個大冰窖。豬頭已經割了下來。它恬靜地躺很那裡,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擱在桌面上。也不知道們是遵守一種什麼傳統──這種傳統似乎有一種陰森怪異的幽默感──他們給那豬嘴銜着-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個快樂的小貓咬着自己的尾巴一樣。
他們的豬圈也同時就是茅廁,村子裡大都是這樣。一間黑黝黝的房間,正中挖了一個淺淺的坑,坑裡養着豬。幾隻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邊緣上,隨時有滾下去的危 險。那天下午,老頭子進去倒尿桶,向那黑暗的坑裡望了一眼。裡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個偃臥着的形體,也聽不見那熟悉的咕噥的聲音,房間裡顯得靜悄悄的,有些 異樣?/p>
他從豬圈裡走出來。走到那稀薄的黃色陽光里。他覺得非常震動而又疲乏,就像痛哭過一場,或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的媳婦在院子裡刷洗那隻大木桶上的油污。他的妻子坐在門坎上,用一塊破布擦抹他殺豬的器具,一件一件擦乾淨了,仍舊收到籃子裡去。他走到屋檐下站着,兩隻手抄在他的藍布作裙底下,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
敢院笤僖膊謊豬了!」他突然說。
改憒憂耙菜倒這話,」老婦人說。她看他不作聲,就又再殘酷地釘上一句,「你那回不也是這樣說。」
改母鱸傺豬,是婊子養的!」他大聲說,眼睛並不朝她看着。
金有嫂啜泣起來了。她手上膩着豬油,不能用手去拭淚,只好抬起一隻肩膀,把面頰在肩膀上挨擦着。滾熱的淚水順着臉淌下來,很快她就被風吹冷了。
他們三人都在想着「那回」那件事。那還是從前日本人在這裡的時候。……
他們譚家是個大族,但是只有五房裡興旺過一個時期,出過舉人進士,做過官,發了財以後,就進了這座房子給族人居住。那破爛的大白房子裡面住的都是些莊稼人,但是大門口仍舊掛着一個堂皇的金字匾額,「進士第」。共產黨來了以後,這塊匾卸了下來了,但是在抗戰期間是還掛在那裡的。
大房子裡分出無數的庭院,中間橫貫着長長的一條條陰暗的石砌甬道。這些甬道雖然上面挺着屋頂,其實簡直就像-堂一樣,小販可以自由地進出,在房屋裡面穿過,叫賣東西,又來了一個瞎眼的乞丐,順着腳走到房屋裡面來了,他的竹杖點在地上鋪的石板上,發出清脆的「滴滴──」聲。
那年也是臘月里,急景凋年的時候。和現在一樣,討飯的瞎子大聲唱念着一連串的吉利話。
浮…步步好來步步高,
太太奶奶做年糕。……」
乞丐之後又來了一個挑着擔子賣麻油的,扁擔上一頭墜着個黃泥罐子,高聲唱着「香油要哦香油?」
小販走了過去,這房屋與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後的寂靜中。譚大娘一個人在院子裡磨珍珠米,她站在陰影里,時而把一隻手伸到陽光里來,把磨盤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黃夾着白色的一顆顆,緩緩地化為黃沙瀉下來。
她突然抬起頭來,豎起耳朵來細聽着。甬道里彷佛遠遠地有一種嗒嗒聲,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時候汪精衛的和平軍駐紮在關帝廟裡,士兵常常到村子裡來。
她正在那裡留神聽着,後門口已經砰訇作聲,有人沖了進來。他們的後門通着甬道。她聽見後面房屋裡有人緊張地高聲說着話。
溉夢以謖舛躲一躲,」賣麻油的小販氣喘吁吁地說。「他們來了!我看見他們來了!」
敢是朝這邊來,那你躲在這兒也沒有用,」譚老大說。
改敲純斕閎夢掖幽潛咼爬鋶鋈グ桑」小販挑着擔子衝到院子裡來兩罈子油撞在門框上,訇訇響着。
感⌒牡悖小心點,」那老頭子說。
杆們來了!」譚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輕聲說。然後她飛奔到院子外面,他們新做的米粉麵條放在牆根下曬着,淡黃白色的,小小的一團一團,像一個個稻草窠一樣。她彎下腰來一個個拾起來。
剛廡┒既盟去,算了,」老頭子喘息着趕了出來。「快來幫我把豬藏起來。」
肝矣兄饕猢ぉぁ固反竽鐨朔艿厙嶸說。「抬到屋裡去。屋裡好。」
他們先後奔到豬圈裡。那母豬養得非常肥大,老頭子抱不動它,它在他懷裡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氣也使不出來。這時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進來,匆忙地把孩子遞到老婦人手裡,就蹲下身來幫助他。
譚大娘向她媳婦直蹬腳。「-跑到這兒來幹什麼?還不快去躲起來!快點!」
膏齲快點,快點,快躲起來!」老頭子也仰起頭來用異樣的限光望着她,在驚怖中幾乎帶着憎惡。
高祝孩子怎麼不帶了去。」譚大娘有點生氣地叫了起來,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婦手裡。
老頭子看見媳婦,忽然想起兒子來。「嗨,金有呢?」他叫喊起來。「不能讓他們看見。不要給拉夫拉了去!」
膏齲快叫他躲起來,快點!」老太婆顫聲說。「噯呀,瞧你這胡塗勁兒,孩子怎麼能能帶着走,待會兒他哭起來,可不把你毀了!還不快交給我!」
老婦人把孩子倚在牆根下坐着,自己又跑回去認着老頭子扛豬。老夫婦倆總算把那口豬抬了起來,搬到屋子裡去-的體重增加得實在驚人,他們就連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興奮與陶醉。
復采希」譚大娘喘着氣說。「擱在床上,蓋上被窩。」
母豬咕嚕着,表示抗議。他們給-蓋上一條舊棉被,大紅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婦人把被窩牽上來,蒙上-的頤,四面塞得嚴嚴的。她設想得很周到,還從床底下撈出一雙鞋來,比得齊齊整整的放在床前。
他們已經可以聽見大門口人聲嘈雜。
改忝揮秀琶虐桑俊顧焦急地問。「閂上門也沒用,反而惹他們生氣。」
兵已經進來了,腳步聲咚咚響着,幾隻驚慌的母雞被他們追逐着,跑在前而做了先鋒。
肝梗沒人在家?」內中有一個在那裡叫喊。「人都死光啦?」
老夫婦倆連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來了三個兵,都是北方人,說着一種難懂的方言。
趕牛∽傲!」他們不耐煩地說。
老夫婦倆終於聽明白了,他們是問家裡有什麼吃的。老婦人開始訴苦;訴慣了,已經熟極而流──收成壞,捐稅又重,家裡已經一粒米也沒有了。她一方面訴說着, 內中有一個兵,是個大麻子,他已經單獨跑到院子對面去搜查。有一間屋子門口貼着個黃紙條,宣布這家人家最近有喪事。金根的母親剛死了一個月。那白木棺材仍 舊停在家裡。金根和金花那兩個孤兒剛巧到山上去掘筍去了。那麻臉的兵一走進房門,就看見那口棺材,連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過身來,就到隔壁那間房裡,那 是譚老大的豬圈。
膏耍老頭子,你的豬呢?」他在裡面大聲叫喊着。
肝抑礪裊耍老總,」老頭子回答。
負說!沒有豬,怎麼會把地方弄得這樣髒?」那兵士說。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個農民。
剛廡┫縵氯俗罨盜恕4永疵揮幸瘓涫禱埃」另一個兵說。這人是他們裡面年紀較大的一個,臉色黃黃的,瘦削的腮頰,厚厚的眼瞼,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為 淡黃褐色。他轉過臉來,把他那黃褐色的眼珠盯着老頭子望着,大聲問:「豬在哪裡?哼唔?」最後這一聲是一種有音無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個不會說中國話的野 蠻人。他發現這一聲吼有時候很有效力。
老頭子顯然十分震恐,還是老婦人滿面春風地擠上前來替他解圍。「老總,豬是真賣了。唉,不捨得賣喲──也還不夠肥的,賣不出大價錢,可是有什麼法子呢。等米下鍋哩!噯呀,那天把豬趕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鄉下人苦呵,老總!」
改閭聽!」那富有經驗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着。「信她那些鬼話!這些鄉下人沒有一個好的!」
他的同伴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大孩子,兩隻手臂分別地挾着兩隻雞。他威脅地向老頭子走近一步。「說!你老實說!」他大聲喊着,舉起-靶來。頓時起了一陣拍拍的響聲,他挾着的雞逃走了一隻,亂撲着翅膀,咯咯叫着跑進屋去,一飛,從那高高的門坎上飛了過去。滿地都是雞毛。
杆奶奶的!」年輕的兵詛咒着,一面笑,一面追了進去。母雞飛到一張桌子上,油瓶與碗盞豁啷啷嘲跌到地下來。
其餘的兩個兵也跟了進去,把-豎在地下,身子倚在-上,斜伸了一隻腳站着,在旁邊看着他捉雞,大家笑得格格的。
赴-脖子扭一扭,」那麻臉的兵勸告他。「不掐死-,待會兒拉起屎來,給你弄一身雞屎。」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舊藍布棉門帘,向裡面房間裡張了一張。老婦人立刻站到他身邊含笑懇求着。「家裡有病人,老總,屋子裡髒,還是請外邊坐吧,老總,請外邊坐。」[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