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錄序》
《金石錄後序》是一篇帶有作者自傳性的散文,介紹了趙明誠、李清照夫婦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的經過和《金石錄》的內容與成書過程,回憶了婚後三十四年間的憂患得失,婉轉曲折,細密詳實,語言簡潔流暢。這是一篇風格清新、詞采俊逸的佳作,它的特點主要在一個「真」字,李清照把她對丈夫趙明誠的真摯而深婉的感情,傾注於行雲流水般的文筆中,娓娓動人地敘述着自己的經歷和衷曲,使讀者隨着她的歡欣而歡欣,隨着她的悲切而悲切,心馳神往,掩卷悽然。
《金石錄》是本傾注了李清照夫婦畢生心血的巨著,因趙明誠自己生前已寫了書的序文,列於書首,並請好友清河縣劉跂寫了後序,一般人們把劉跂的後序叫着《金石錄劉序》,而李清照再作了這篇「序」,附於書後,故稱「後序」 [孫崇恩,傅淑芳.李清照研究論文集[M].山東:齊魯書社出版社,1991.-陳祖美.李清照詩詞文選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09-111] 。
李清照作《金石錄後序》之時,夫趙明誠已亡六載。李清照個人生活又幾經曲折,其中夫死改嫁,結果遇人不淑,與丈夫共同收藏的文物不是失於戰火,就是遇賊遇盜,存之無十之二、三。故李清照回憶往事百感交集,情不能禁,寫下了這篇著名的「後序」。 [王學初.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作品名稱 | 金石錄後序 | 創作年代 | 紹興二、四、五年三種(今人大多支持四年說)
[王璠.李清照研究叢稿[M].內蒙古: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 |
文學體裁 | 散文
[陳祖美.李清照詩詞文選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09-111] || 作 者 || 李清照 | ||
相關作品 | 金石錄 [3] |
目錄
作品原文
金石錄後序(以瑞本為主要參照)(1)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2)趙侯德父(3)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4),下迄五季(5),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6),豐碑、大碣(7),顯人、晦士之事跡(8),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9),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10),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11)。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12),始歸趙氏(13)。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14),丞相時作吏部侍郎(15)。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16)。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17),質衣,取半千錢(18),步入相國寺(19),市碑文果實歸(20),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21)。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22),窮遐方絕域(23),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24)。日就月將(25),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26),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27),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28)。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29),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30)。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31),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32),仰取俯拾(33),衣食有餘。連守兩郡(34),竭其俸入,以事鉛槧(35)。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36)、鼎,亦摩玩舒捲(37),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38)。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39),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40)、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41),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42),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43),關出卷帙(44)。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45)。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46)。余性不耐(47),始謀食去重肉(48),衣去重采(49),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50),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51)意會心謀,目往神授(52),樂在聲色狗馬之上(53)。
至靖康丙午歲(54),侯守淄川(55),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56),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57),奔太夫人喪南來。(58)既長物不能盡載(59),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60),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61),連艫渡淮(62),又渡江,至建康(63)。青州故第(64),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65)。
建炎戊申秋九月(66),侯起復知建康府(67)。已酉春三月罷(68),具舟上蕪湖(69),入姑孰(70),將卜居贛水上(71)。夏五月,至池陽(72)。被旨知湖州(73),過闕上殿(74)。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75)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76)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77),呼曰:「如傳聞城中(78)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79):「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80)。」遂馳馬去。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81),病痁(82)。七月末,書報臥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83),瘧且痢,病危在膏盲(84)。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85)。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86),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87),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88)。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89),從衛在洪州(90),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91)。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92),《世說》、《鹽鐵論》(93),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94),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者,巋然獨存(95)。
上江既不可往(96),又虜勢叵測(97),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98),遂往依之。到台(99),台守已遁。之剡(100),出陸(101),又棄衣被。走黃岩(102),雇舟入海,奔行朝(103),時駐蹕章安(104),從御舟海道之溫(105),又之越(106)。庚戌十二月(107),放散百官,遂之衢(108)。紹興辛亥春三月(109),復赴越,壬子(110),又赴杭(111)。
先侯疾亟時(112),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113)。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114)。或傳亦有密論列者(115)。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116)。到越,已移幸四明(117)。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後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118)。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119),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塌下,手自開闔。在會稽(120),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121)。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122)。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123),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124),裝卷初就,芸簽縹帶(125),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126),輒校勘二卷,題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127),而墓木已拱(128),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129)。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130)。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131),不足以享此尤物耶(132)。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133),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134),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135),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136),易安室題 [王學初.李清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5] 。
注釋譯文
作品注釋
- (1)這是李清照為其夫趙明誠所著《金石錄》一書所寫的後序。當作於紹興四年。
- (2)右:以上。後序在書末故云。
- (3)趙侯德父:唐時以州、府長官稱侯,趙明誠曾任萊州、淄州、建康府及湖州長官。德父,趙明誠之字。
- (4)三代:夏、商、周三朝。
- (5)五季:即五代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
- (6)鍾:青銅鑄樂器。
- 鼎:青銅鑄炊具。
- 甗([yǎn]音衍):陶製炊具。鬲(音利)陶製炊具。
- 匜([yí]音儀):青銅製盛水器。
- 敦([duì]音對):青銅製食器。
- 款識([zhì]音志):銘刻在金石器物上的文字。
- (7)豐碑、大碣([jié]音潔):古以長方形刻石為碑,圓形刻石為碣。豐:大。
- (8)晦士:猶隱士。
- (9)是正:訂正。
- (10)王播:唐文宗時人。李清照筆誤應是王涯:王涯,字廣律,唐文宗時人,酷愛收藏。甘露之變,為宦官所殺家產被抄沒,所藏書畫,盡棄於道。元載:唐 代宗時宰相,為官貪橫,好聚斂。後獲罪賜死抄沒其家產時,僅胡椒即有八百石。(均見《析店書》)
- (11)「長輿、元敘」句:《晉書·杜預傳》:「預常稱(王)濟有馬癖,(和)嶠[qiáo]有錢癖。武帝聞之,謂預日:『卿有何癖?』對曰:『臣有《左傳》癖。』」和嶠字長輿;杜預字元凱。
- (12)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
- (13)歸:嫁。
- (14)先君:指作者父親李格非。舊過世的父親為先君、先父。禮部員外郎:禮部分曹辦事官員。
- (15)丞相:指趙明誠父:挺之,曾官至尚書右僕射(相當於丞相)。吏部侍郎:吏部副長官。
- (16)太學:古代國家的最高學府。
- (17)朔望:陰曆每月之初一為朔日,十五日為望日。
- 謁[yè]告:謁見。
- (18)質:典當。半千:五百。
- (19)相國寺:北宋時汴京(今河南開封)最大的寺廟,也是當時著名的集市。
- (20)市:購買。
- (21)葛天氏:傳說中遠古時代的帝王,其時民風淳樸,安居樂業。
- (22)飯蔬衣練:吃穿簡單隨意。蔬,蔬菜。練,粗帛。
- (23)遐([xiá]音霞)方絕域:遠荒僻之地。
- (24)古文奇字:指秦漢碑版刻石之文字。
- (25)日就月將:日積月累。
- (26)館閣:掌管國家圖、編修國史的機構。
- (27)亡詩逸史:泛指散失的歷史文化資料。亡詩,《詩經》305篇之外的周詩。魯壁汲冢:泛指出土文物。《漢書·藝文》:「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古字也。」《晉書·武帝紀》:「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簡小篆古書十餘萬言。」冢:墓。
- (28)浸:漸漸。
- (29)崇寧:宋徽宗年號(1102-1106年)。
- (30)徐熙:五代時南唐著名畫家。
- (31)信宿:兩夜。
- (32)屏([bǐng]音丙)居:退職閒居。趙挺之罷相後不久死去,親舊多遭迫害。趙明誠去官後攜李清照回到青州故里。
- (33)仰取俯拾:指多方謀求衣食。
- (34)連守兩郡:趙明誠自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至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年)先後知萊州、淄州。
- (35)鉛槧([qiàn]音欠):書寫用具,這裡指校勘、刻寫。
- (36)彝([yí]音夷):青銅製祭器。
- (37)摩玩舒捲:反覆觀賞,愛不釋手。
- (38)率([lǜ]音律):限度。
- (39)歸來堂:趙李二人退居青州時住宅名,取陶淵明《歸去來辭》意。
- (40)葉:同「頁」。·
- (41)角([jué]音決):較量。
- (42)簿甲乙:分類登記。
- (43)請鑰:取鑰匙。上簿:登記。
- (44)關出:檢出。
- (45)坦夷:隨意無所謂的樣子。
- (46)憀傈([liáo][lì]音聊利):不安貌。
- (47)不耐:無能,缺乏持家的本事。
- (48)重肉:兩樣葷菜。
- (49)重采:兩件綢衣。
- (50)刓 ([wán]音完)缺:缺落。
- (51)枕藉:堆積。
- (52)神授:神往。
- (53)聲色狗馬:指富貴子弟喜好的歌兒舞女、鬥雞走狗之娛。
- (54)靖康丙午歲: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年)。
- (55)淄川:即淄州,今山東淄博。
- (56)篋([qiè]音切):小箱子。
- (57)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
- (58)太夫人:指趙明誠之母。
- (59)長([zhǎng]音障)物:多餘之物。
- (60)監本:國子監刻印的版本。
- (61)東海:即海州,今江蘇連雲港一帶。
- (64)青州:今山東青州。
- (65)煨([wēi]音威)燼:灰燼。煨,熱灰。
- (66)建炎戊申:建炎二年((1128年)。
- (67)起復:居喪未滿期而被任用。
- (68)己酉:建炎三年((1129年)。
- (69)蕪湖:今安徽蕪湖。
- (70:姑孰:今安徽當塗。
- (71)贛水:即贛江。
- (72)池陽:今安徽貴池。
- (73)湖州:今浙江吳興一帶。
- (74)過闕上殿:指朝見皇帝。
- (75)葛衣岸巾:穿葛布衣,戴露額頭巾。
- (76)目光爛爛射人:《世說新語·容止》「裴令公目王安豐:目爛爛如岩下電。」形容目光富於神采。
- (77)意甚惡:情緒很不好。
- (78)緩急:偏義複詞,指危急。
- (79)戟手:舉手屈肘如戟狀。
- (80)宗器:宗廟所用的祭、樂器。這裡指最為貴重之物。
- (81)行在:皇帝出外居留之所。這裡指建康。
- (82)痁([shān]音山):瘧疾。
- (83)柴胡、黃芩([qín]音勤):兩味退熱的中藥。
- (84)膏肓([gāo] [huāng]):《左傳·成公十年》:「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
- (85)分香賣屨([jù]音句):指就家事留遺囑。曹操《遺令》:「余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學作履組賣也。」屨,麻鞋。
- (86)分遺六宮:疏散宮中妃子、宮女人等。
- (87)茵褥:枕席、被子之類。
- (88)他長物稱是:其餘用物與此數相當。
- (89)兵部侍郎:兵部副長官:
- (90)從衛:擔任皇帝的侍從、警衛。洪州:今江西南昌。
- (91)部送:押送。
- (92)李、杜、韓、柳集:唐代著名文學家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作品集。
- (93)世說:即《世說新語》,南朝宋劉義慶著。《鹽鐵論》:漢桓寬著。
- (94)鼐([nài]音耐):大鼎。十數事:十餘種。
- (95)巋然獨存:指遭劫難而得倖存者。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huī]壞,而靈光巋然獨存。」
- (96)上江:指今安徽一帶,以其在今江蘇上游故名。
- (97)叵([pǒ]音頗上)測:不可測度。
- (98)敕[chì]局刪定官:負責編輯皇上詔令的官員。
- (99)台:台州,今浙江臨海。
- (100)剡[shàn]:剡溪,著名的風景勝地,在今浙江嵊縣。
- (101)出陸:走陸路。
- (102)黃岩:今浙江黃岩。
- (103)行朝:同「行在」。
- (104)駐蹕([bì]音畢):指皇帝停留。章安:屬台州,在今浙江臨海東南。
- (105)溫:溫州,治所在今浙江溫州。
- (106)越: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紹興。
- (107)庚戌:建炎四年(1130年)。
- (108)衢[qú]:衢州,治所在今浙江衢縣。
- (109)紹興辛亥:宋高宗紹興元年(1131年)。
- (110)壬[rén]子:紹興二年(1132年)。
- (111)杭:杭州,今浙江杭州。
- (112)疾亟[jí]:病危。
- (113)珉([mín]音民):似玉的石頭。
- (114)頒金:分取金銀財物。
- (115)密論列:秘密舉報。
- (116)外廷:同「行朝」。投進:進獻。
- (117)幸:皇帝光臨稱「幸」。四明:即明州,今浙江寧波。
- (118)無慮:大約。
- (119)簏[lù]:竹箱。
- (120)會稽:今浙江紹興。
- (121)穴壁:在牆上打洞。
- (122)吳說([yuè]音悅):宋代著名書法家。時任福建路轉運判官,故稱運使。
- (123)如護頭目:好像保護頭與眼睛一樣。
- (124)東萊:即萊州。靜治堂:當為趙、李之書齋名。
- (125)芸簽縹([piāo]音漂)帶:芸簽,用芸草製成的書籤。縹帶,用來束扎捲軸的絲帶。
- (126)吏散:猶今之「下班」。
- (127)手澤:親手書寫之墨跡。
- (128)墓木已拱:指死已多時。《左傳·傅公三十二年》:秦穆公派人對蹇叔說:「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拱,兩手合圍。
- (129)「蕭繹」句:梁元帝,名繹字世誠,自號金縷子。西魏伐梁,江陵陷沒,他「聚圖書十餘萬卷盡燒之」。(見《南史·梁元帝紀》)
- (130)「楊廣」句:唐顏師古撰傳奇《南部煙花錄》載,其死後顯靈將生前所珍愛的書卷盡數據為己有。
- (131)菲薄:指命薄。
- (132)尤物:特異之物
- (133)少陸機作斌之二年:指十八歲。杜甫《醉歌行》:「陸機二十作文斌。」
- (134)過蘧[qú]瑗知非之兩歲:指五十二歲。《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蘧瑗,字伯玉,春秋時衛國大夫。
- (135)「人亡弓」句:《孔子家語·好生》:「楚王出遊,亡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聞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遺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
- (136)「紹興」句:紹興二年,即1132年。玄黓(音亦),《爾雅:釋天》:「太歲……在壬曰玄黓。紹興二年適為壬子年。壯月,八月。按,此署年或有誤。 [楊合林.李清照集[M].湖南:嶽麓書社出版社,1999.]
作品譯文
《金石錄》三十多卷是誰的著作呢?是先夫郡候趙德甫所撰的(註:宋代稱知州為候)。內容遠至自夏、商、周,近至不遠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凡是鑄在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上的銘記,以及刻在長方形石碑和圓形碑上的知名人物和山林隱士的事跡,只要是刻在這些金石之物上的文字共整理了二千卷,全都校正了謬誤,進行了汰選和品評,所有的都符合聖人的道德標準,還能夠幫助史官修訂失誤,這裡都記載了,可以稱得上內容豐富了!
嗚呼!自從唐代的王播(原文:王播,但應該是王涯,是李清照記錄錯誤。)與元載遭到殺身之禍以後,書畫跟胡椒都是他們取殺身之禍的原凶;而和嶠、杜預所患的「病」,一個是貪財病、一個是《左傳》病,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聽起來不相同,但痴迷其中都是一樣的。
我在建中靖國元年(註:宋徽宗年號,即公元1101年),出嫁從此屬趙氏的人。當時先父是禮部員外郎,明誠的父親是禮部侍郎。丈夫趙明誠年方二十一歲,正在太學當學生。趙、李兩家本是寒門,向來清貧儉樸。每月初一、十五,明誠都請假出去,把衣服押在當鋪里,取五百銅錢,走進大相國寺,購買碑文和果實。兩人對着買回來的碑文一起欣賞着,反覆研究,自認為夫妻二人像遠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兩年以後,明誠出仕做官,便立下即使節衣縮食,要走遍四方,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來的志願。日積月累,碑文也越積越多。因為趙明誠的父親在政府工作,其中還親戚和老朋友掌管國家圖書和編修史志,常常可以看到像《詩經》以外的佚詩、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從魯國孔子舊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發掘出來的古文經傳和竹簡文字,於是就盡力抄寫,漸漸感到趣味無窮,到了難以自控的地步。從那以後如果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還是脫下衣服去當了也要把它買下來。曾記得崇寧年間,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徐熙所畫的《牡丹圖》,要價二十萬錢才肯賣。當時雖是官宦子弟,但要籌備二十萬銅錢,談何容易啊!夫妻二人把玩了它兩夜,想盡辦法也籌不到錢,只有還給了賣家。夫婦二人互嘆可惜,為此不開心了好幾天。
後來明誠罷官,帶我回青州故鄉閒居了十年。夫婦勤儉持家,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明誠復官後,又接連做了萊州和淄州的知州,把他的全部俸祿拿出來,從事書籍的校勘、刻寫。每得一本書,我們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類,題上書名。得到書畫和彝、鼎古玩,也摩挲把玩或攤開來欣賞,指出存在的不足。每次等到蠟燭為燒完才去睡覺。因此所收藏的古籍,在精緻和完整上超過許多收藏家。我天性博聞強記,每次吃完飯,和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指着堆積的書史,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二人以猜中與否來定勝負,然後以勝負作為飲茶的先後。猜中了的便舉杯大笑,常常把茶不小心倒在胸前衣襟上,反而飲不到一口。真願意這樣過一輩子!雖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中,但理想從沒有被忘記。收集的書籍達到了要求,就在歸來堂中建起書庫,把大櫥編上了甲乙丙丁的號碼,中間放上書冊。如需講讀,就拿來鑰匙開櫥,在簿子上登記,然後取出所要的書籍。如果誰把書籍損壞或弄髒了一點,定要責令此人揩乾淨塗改正確,改掉以前那種隨便很不在意書籍的作風。所以想求得舒心反而心生不安。我性子實在忍耐不住,就想辦法不吃第二道葷菜,不穿第二件繡有文彩的衣裳,頭上沒有明珠翡翠的首飾,室內沒有鍍金刺繡的家具。節省下來的錢遇到想要的書籍,只要字不殘缺、正規版本,就馬上買下,儲存起來作為副本。向來家傳的《周易》和《左傳》,原有兩個版本源流,文字最為完備。於是羅列在几案上,堆積在枕席間,我們意會心謀,目往神授,這種樂趣遠遠超過那些追逐歌舞女色鬥狗走馬的低級趣味的人。
到了欽宗靖康元年,明誠做了淄州知州,聽說金軍進犯京師汴梁,一時間很茫然,滿箱滿籠的書籍,即戀戀不捨,又悵惘不已,心知這些東西必將不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間,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於建康,明誠到南邊奔喪。所有的物品不能全部載去,便先把書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畫中重複的幾幅去掉,再把古器中沒有款識的去掉。後來又去掉書籍中的國子監刻本、畫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幾件。經多次削減,還裝了十五車書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幾艘船渡過淮河,又渡過長江,到達建康。這時青州老家,還鎖着書冊什物,占用了十多間房屋,希望來春再備船把它裝走。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這十幾屋東西,一下子化為灰燼了。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誠奪情被任命為建康府知府,三年春三月罷官,搭船上蕪湖。到了當塗,打算在贛江一帶找個住處。夏五月,到貴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為湖州知州,需上殿朝見。於是我們把家暫時安置在貴池,他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開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着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額的頭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來,向船上告別。此刻我的情緒很不好,大喊道:「假如聽說城裡局勢緊急,怎麼辦呀?」他伸出兩個手指,遠遠地答應道:「跟隨眾人吧。實在萬不得已,先丟掉包裹箱籠,再丟掉衣服被褥,再丟掉書冊捲軸,再丟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廟祭器和禮樂之器,必須抱着背着,與自身共存亡,別忘了!」說罷策馬而去。一路上不停地奔馳,冒着炎暑,感染成疾。到達皇帝駐蹕的建康,患了瘧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說是病倒了。我又驚又怕,想到明誠向來性子很急,無奈生了瘧疾,有時發燒起來,他一定會服涼藥,病就令人擔憂了。於是我乘船東下,一晝夜趕了三百里。到達以後,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黃芩等涼藥,瘧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傷地流淚,不忍心問及後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來,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此外更沒有「分香賣屨」之類的遺囑。
把他安葬完畢,我茫茫然不知到什麼地方是好。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後宮的嬪妃全部分散出去,又聽說長江就要禁渡。當時家裡還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可以供百人所用;其他物品,數量與此相當。我又生了一場大病,只剩下一口氣。時局越來越緊張,想到明誠有個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後宮的護衛在南昌。我馬上派兩個老管家,先將行李分批送到他那裡去。誰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於是這些東西便全數失去。所謂一艘接着一艘運過長江的書籍,又象雲煙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少數分量輕、體積小的捲軸書帖,以及寫本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詩文集,《世說新語》,《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幾件,南唐寫本書幾箱。偶爾病中欣賞,把它們搬在臥室之內,這些可謂巋然獨存的了。
長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敵人的動態難以預料,我有個兄弟叫李迒,在朝任勅局刪定官,便去投靠他。我趕到台州,台州太守已經逃走;回頭到剡縣,出睦州,又丟掉衣被急奔黃岩,僱船入海,追隨出行中的朝廷。這時高宗皇帝正駐蹕在台州的章安鎮。於是我跟隨御舟從海道往溫州,又往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紹興元年春三月,復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
先夫病重時,有一個張飛卿學士,帶着玉壺來看望他,隨即攜去,其實那是用一塊形狀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誰傳出去,於是謠言中便有分賜金人的話語。還傳說有人暗中上表,進行檢舉和彈劾。事涉通敵之嫌,我非常惶懼恐怖,不敢講話,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裡所有的青銅器等古物全部拿出來,準備向掌管國家符寶的外庭投進。我趕到越州,皇上已駕幸四明。我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連寫本書一起寄放在剡縣。後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取去,聽說全部歸入前李將軍家中。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無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惟有書畫硯墨,還剩下五六筐,再也捨不得放在別處,常常藏在床榻下,親手保管。在越州時,我借居在當地居民鍾氏家裡。冷不防一天夜裡,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傷心極了,決心重金懸賞收贖回來。過了兩天,鄰人鍾復皓拿出十八軸書畫來求賞,因此知道那盜賊離我不遠了。我千方百計求他,其餘的東西再也不肯拿出來。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轉運判官吳說賤價買去了。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這時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殘餘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書冊三五種。平平庸庸的書帖,我還象保護頭腦和眼珠一樣愛惜它,多麼愚蠢呀!
今天無意之中翻閱這本《金石錄》,好像見到了死去的親人。因此又想起明誠在萊州靜治堂上,把它剛剛裝訂成冊,插以芸簽,束以縹帶,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屬吏散了,他便校勘兩卷,題跋一卷。這二千卷中,有題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如今他的手跡還象新的一樣,可是墓前的樹木已能兩手合抱了。悲傷啊!
從前梁元帝蕭繹當都城江陵陷落的時候,他不去痛惜國家的滅亡,而去焚毀十四萬冊圖書;隋煬帝楊廣在江都遭到覆滅,不以身死為可悲,反而在死後把唐人載去的圖書重新奪回來。難道人性之所專注的東西,能夠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嗎?或者天意認為我資質菲薄,不足以享有這些珍奇的物件嗎?抑或明誠死而有知,對這些東西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嗎?為什麼得來非常艱難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唉!陸機二十作《文賦》,我在比他小兩歲的時候嫁到趙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如今我已比他大兩歲:在這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這是人間的常理。有人丟了弓,總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計較。因此我以區區之心記述這本書的始末,也想為後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點鑑戒。
紹興二年,太歲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題 [黃墨谷.輯李清照集[M].山東:齊魯書社出版社,1981.-陳祖美.李清照評傳[M].江蘇: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 。
爭議部分
爭議一:文中「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在宋版和明人手抄本中皆記錄為王播,王播曾兩度出任宰相,享年72歲。王播、元載之禍明顯是李清照的筆誤,經考證王播應該為王涯。王涯唐文宗時期宰相,因「甘露之變」被殺,史書《舊唐書》記載他「前代法書名畫,人所保惜者,以厚貨致之;不受貨者,即以官爵致之」,王涯愛好收藏,他被殺後眾人得其捲軸,皆取其奩盒、金玉、牙錦,其餘棄於道旁,遭踐踏者無數,眾人都哄搶他裝書畫的金玉盒子和象牙盒子,而把書畫棄於一邊,踐踏無數。所以李清照原意是寫王涯、元載之禍,而誤記成王播、元載之禍。清代名家何義門在《金石錄後序》中校正為:「『播』當作『涯』。」顧亭林《日知錄》引作「王涯」,顧本《金石錄後序》直接作成「王涯」。 [3]
爭議二:文中「紹興二年,太歲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題」,今流傳的各版本《金石錄後序》皆如此記為紹興二年,但文中句「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說明李清照寫書時當為五十二歲(虛歲),但李清照在紹興二年只有五十歲(虛歲)。兩處明顯衝突,今人王璠先生在李清照研究叢稿中指出當為紹興四年,紹興二年為後人傳抄出錯。另外也有黃墨谷先生等人的紹興五年一說,但今人大多採信紹興二年為誤記,當為紹興四年一說。
下面是王璠先生拿出的宋人洪邁看過李清照原文《金石錄後序》為紹興四年的鐵證,故被大家採信。
洪邁《容齋四筆》卷五「趙德甫《金石錄》」文中,稱他曾在王順伯處親眼看到趙明誠的妻子易安居士為《金石錄》一書所作的序文(指《後序》),很受感動。當他撮述了文中大概以後,慨嘆着寫道:時紹興四年也,易安年五十二矣。自敘如此,余讀其文而悲之!
依據洪氏所記,《金石錄後序》作於「紹興四年」」確為李清照親自所題署,是原稿所固有的。時「易安年五十二」,不一定是據序文「過蘧瑗和知非之兩歲」推算而得。因為洪邁出生的那年宋徽宗宣和五年癸卯(1123),李清照才四十一歲,而李清照之卒,約在紹興二十五年乙亥(1155),得年七十三歲左右。那時洪邁已三十三歲,正當壯年;到他《容齋四筆.》成書的慶元三年(1197),則是七十五歲。古人以為中壽,尚非茲毫,記力猶強,還能奮筆撰述。號稱四百二十卷的《夷堅志》(含支志、三志、四志)就是他中晚年的著作。慶元三年上距清照作《後序》的紹興四年(1134)為六十四年,而距清照之卒,僅四十三年,為時更短。史稱洪氏「幼讀書,日數千言,一過目輒不忘。他遍覽載籍,嘗以博洽受知於孝宗。而所著《容齋隨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自經史諸子百家以及醫卜星算之屬,凡意有所得,即隨手札記,辯證考據,頗為精確。」《四筆》一年成書,雖取速成,「然其大致,自為精博。」又說他「尤熟於宋代掌故,」認為「南宋說部,終當以此為首。」這樣說來,洪邁所紀清照年歲,應是出自記憶,非常精確,當可據信。 [4]
創作背景
《金石錄後序》是李清照晚期的一篇回憶性散文,是研究李清照生平史實的第一手資料,是李清照個人生活、家庭背景及她所處的那個動盪時代的真實反映。
李清照在創作《金石錄後序》的時候正是北宋被滅亡,南宋剛剛開始的時候,社會正處於一種大變革時代。李清照在流離之間看着自己與丈夫趙明誠收集的文物不斷流失,不由感慨文物得之難,失之易也。
亂世的文物不值錢,李清照節衣縮食得來的文物,不是失之於兵禍就是遇人不淑。兵禍:金兵的戰爭烽火讓文物付之一炬或是被宋朝的叛兵劫掠而去。遇人不淑:不是被寄居的鄰人盜取就是被騙婚的張汝舟巧取豪奪。
當李清照看着這些歷經劫難倖存下來的文物,視它們如頭目。這時她翻看丈夫寫的《金石錄》,回憶二人收藏的點點滴滴,那些酸、甜、苦、辣都是那麼值的回憶和珍惜的,但因為趙明誠在生前就為《金石錄》作過序了,於是她寫下了這篇《金石錄後序》附在《金石錄》之後。 宋史當中沒有李清照傳,所以重新審視《金石錄後序》後就會發現李清照自己的回憶自然就是最寶貴的文獻資料了。 [吳偉.由李清照《金石錄後序》看中國文人的收藏情結[J].河北大學成人教育學院學報.2007(3).] [周征松.文獻通考的價值略論[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4).]
鑑賞與解析
作品鑑賞
這篇(<金石錄>後序)(以下簡稱<後序)),是李清照為故夫趙明誠的金石學名著(金石錄》一書所作的序言。在《金石錄》編撰過程中,趙明誠曾寫過一篇《<金石錄>序》。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趙明誠又再三請河間劉跂為《金石錄》前三十卷撰序。劉跂於同年九月完成好友趙明誠所囑,其文題作(<金石錄>後序)(以下簡稱「劉序」)。李清照所撰《後序》,雖與「劉序」的題目相同,但她是在趙明誠逝世、由她繼續完成丈夫的未竟之業後寫下的。同樣是為《金石錄》作序,李清照的《後序》,與趙明誠的自序和「劉序」大不相同。後二者系就書論書,只談與《金石錄》直接相關的事,文字簡潔平實,是兩篇很典型的書序。李清照的《後序》卻是匠心獨運,在剪裁、敘事、抒情等方面迥別於一般書序,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她所結撰的重點是放在敘述金石書畫的「得之艱而失之易」上,是一篇帶有自傳性的而又抒情性極強的文學散文。
在我國散文史上占有不可替代位置的(後序),理所當然地受到人們極大的關注和總體上頗為中肯的評價,其中兩個人的見解極近腠理。一是南宋的洪邁;一是近人浦江清。洪邁主要是就《後序》的敘事旨歸而建言,他說:「其妻易安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段後,憨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催變故本末。」((容齋四筆)卷五)洪邁不僅以此番言簡意賅之語,準確地道出了洋洋兩千言《後序》的敘事脈絡,其更大的貢獻還在於為後世留下了親眼經見宋版(後序)所云之撰署日期為紹興四年(1134)。這就極有力地說明了明抄本的「紹興二年」之誤。因為「紹興二年」對李清照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這年的春夏她得了重病,又因與張汝舟的離異訴訟吃官司、坐牢……在這種情況下,她哪裡會有心思去整理《金石錄》並撰寫《後序》?而「紹興四年」則正是趙明誠逝世五周年,是時痛定思痛而作《後序》,豈非順理成章!
而浦江清則從另外的角度道出了《後序》的價值所在:此文詳記夫婦兩人早年之生活嗜好,及後遭逢離亂,金石書畫由聚而散之情形,不勝死生新舊之感。一文情並茂之佳作也。趙、李事跡,(宋史)失之簡略,賴此文而傳,可以當一篇合傳讀。故此文體例雖屬於序跋類,以內容而論,亦同自敘文。清照本長於四六,此文卻用散筆,自敘經歷,隨筆提寫。其晚境悽苦鬱悶,非為文而造情者,故不求其工而文自工也。((國文月刊)一卷二期) [2]
作品解析
全文敘事清晰,層次分明,情節銜接的天衣無縫。全文兩千多字,句式有長有短,神似詩歌一樣優美,而形式卻打破了詩歌格律的死板,是邁向通俗文學的一個見證。前人讀《金石錄後序》特別是明清之人,更多的是讚揚他們夫妻志同道合,夫唱婦隨,並以《金石錄後序》為依據否定李清照再嫁張汝舟之事。而今人讀《金石錄後序》不光看他們夫妻志同道合,而且指出文中李清照對丈夫的不滿,提出了李清照對趙明誠隱性抗爭的觀點,有些上升到婦女權力爭取的高度了。
讀過《金石錄後序》認為趙明誠、李清照志同道合、伉儷情深一派
南宋洪邁即在《容齋隨筆》中解讀道:「東武趙明誠德甫,清憲丞相中子也。著《金石錄》三十篇……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沒後,愍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罹變故本末。」
明人郎瑛在《七修類稿》中亦踵跡其說:「趙明誠……其妻李易安,又文婦中傑出者,亦能博古窮奇,文詞清婉,有《漱玉集》行世。諸書皆曰與夫同志,故相親相愛至極。予觀其敘《金石錄》後,誠然也。」
「諸書」皆以「同志」解讀《<金石錄>後序》,今人對此文的研究,也不出古人範圍,代表性的觀點如:「抒發她懷念和哀悼趙明誠的真摯和深沉的感情」。綜觀歷代對《<金石錄>後序》的解讀,大致有四項內容:閨閣生活的甜蜜溫馨,學術研究的志同道合,文物保存的曲折艱辛,以及物散人亡的悲痛傷悼。
讀過《金石錄後序》認為是李清照對趙明誠的隱性抗爭一派
楚雄師範學院的韓立平老師在楚雄師範學報上撰文指出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抒發了對趙明誠的不滿。
例一:「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受,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韓立平老師解讀為:「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這兩句話也許要比李清照那些絕妙好詞更能博得中國文人的喜愛,因為這裡表現了李清照的「婦德」。《論語》中說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這是中國古人的人格表徵,李清照的「食去重肉,衣去重采」與之相呼應,是對男性道德標準的體認。於是,上面這段文字便被用來佐證李清照與趙明誠「同甘共苦」:對物質生活的淡泊和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這一解讀的錯誤在於斷章取義,在於忽視這段文字的「語境」。我們必須弄清楚她為什麼這麼「虐待」自己。「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廚,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慘栗。」這才是李清照「性不耐」的真正原因。趙明誠收藏金石的志向正朝着一種嚴重的「病態」發展。他在「歸來堂」造了間書庫,且上了鎖,李清照若要翻看書籍,必須在簿上登記,若不當心弄破了書,就會遭到丈夫的「懲責」。這間自己家裡的書庫竟成了「公共圖書館」,李清照被剝奪了對金石物品的所有權,被剝奪了作為妻子的特權。丈夫的「懲責」,讓李清照首次感到,自己的地位遠遠沒有金石重要。這時,她慪了一次氣。她不再理會書庫里的寶物,不再看丈夫的臉色,她自己去買了一些「普及本」:那些價廉物美的書籍。她知道書是用來閱讀的,不是用來供奉的。為了買這些「普及本」,李清照才開始縮衣節食。「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這八個字根本沒有一絲「同甘共苦」的意思,相反,表達了李清照對於這次「慪氣」的堅定。「意會心謀、目往神受」是慪氣而孤寂的閱讀,不再是夫妻間的「同共勘校」了。這次慪氣是微弱而不徹底的抗爭。她此刻並沒有預見,這場夫妻間的「冷戰」根本不管用,在即將到來的日子裡,她的生命將不可避免地與這些寶物糾纏在一起。
例二:「六月十三日,(趙明誠)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 韓立平老師解讀為: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六月十三日,趙明誠被任命為湖州知府,獨自赴建康面見皇帝。上面這段文字寫的是夫妻倆分別時的場景。這其實是一場夫妻間的爭吵。李清照問丈夫,如果敵人攻破城池,必須逃難,拿這些金石怎麼辦?趙明誠給她安排了一個順序,先丟什麼再丟什麼,最後,「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李清照這次終於看清了丈夫的「真面目」。在趙明誠看來,如果李清照沒有和宗器同歸於盡,這不是由於她懼死,而是由於她忘記了該這樣做,「勿忘之」三個字剝奪了李清照自由選擇的權利。「遂馳馬去」,丈夫就這樣馳馬而去,將自己拋棄在這個紛亂迷茫的世界中。我們又一次見到這個熟悉的「遂」字,李清照習慣用「遂」(便)這個字不露聲色地表達自己的怨恨和不滿,即所謂「隱性抗爭」。上文中還出現了「余意甚惡」,惡什麼呢?聯繫語境,我們可以知道李清照「惡」的是丈夫離別時的態度。「坐岸上」,在這樣的時刻,他竟悠悠然坐着,絲毫不在乎這可能是一次訣別。「葛衣岸巾」是古代名士的着裝,它的悠閒瀟灑與逃難時的危險緊張構成了對比。「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皇帝的重用使丈夫的神采煥發,他的目光里竟然沒有一絲依戀和不舍,與「致君行道」的儒家理想相比,妻子的存亡似乎不必過慮。在這樣一個生離死別的關頭,丈夫的表情、態度、舉動乃至着裝都讓李清照「意甚惡」。丈夫在吩咐自己的時候,還做了個動作:「戟手遙應」。《辭源》對「戟手」的釋義有兩種:一、怒罵;二、勇武。關於怒罵的釋例有二,《左傳·哀公二十五年》:「褚師出,公戟其手曰:『必斷而足!』」唐代《酉陽雜俎》:「王姥戟手大罵曰:『何用識此僧!』」徐培均先生《李清照集箋注》即從《辭源》轉引這兩個例子來箋注「戟手」。面對李清照的疑問,趙明誠是以怒罵的語氣來回答的,他嫌她羅嗦,嫌她糾纏不清。那一刻,丈夫的手指在李清照的眼前忽然變成了一把鋒利的戟,它的口子反射出可怖而刺目的光芒,似乎昭示着死亡的來臨。六十五天之後,趙明誠因病亡故。 [韓立平.李清照的隱性抗爭 ——《後序》症候式分析[J].楚雄師範學院學報,2010,1:20.]
名家點評
宋代洪邁就《金石錄後序》的敘事旨歸而建言,他說:「其妻易安居士,平生與詞同志,趙歿後,愍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罹變故本末。」 (《容齋四筆》卷五)。 [洪邁.容齋隨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
明代蕭良有《金石錄後序》評語:敘次詳曲,光景可睹。存亡之感,更悽然言外。(《古今女史》卷三) [5]
明代毛晉在《漱玉詞》跋(汲古閣本)末載《金石錄後序》,略見易安居士文妙,非止雄於一代才媛,直洗南渡後諸儒腐氣,上返魏,晉矣。 [王延梯.漱玉集注[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1963.]
清代王士祿的《宮閨氏籍藝文考略》中《吳柏寄姊書》云:誦《金石錄(後)序》,令人心花怒開,肺腸如滌。又引《神釋堂脞語》云:班、馬作史,往往於瑣屑處極意摹寫,故文字有精神色態。易安《金石錄後序》中間數處,頗得此意。 [楊合林.李清照集[M].湖南:嶽麓書社出版社,1999.] 清代俞正燮在《癸巳類稿》「易安居士事輯」中寫道「審視《金石錄後序》,殆知段金事白,綦有湔洗之力,小人改易安《謝啟》,以飛卿玉壺為汝舟玉台,用輕薄之詞,作善謔之報,而不悟牽連君父,誣釁廟堂,則 小人之不善於立言也。」 [俞正燮.癸巳類稿[M].遼寧: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
清代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中曾這樣評價過李清照的散文佳作《金石錄後序》「敘致錯綜,筆墨疏秀,蕭然出町畦之外。予向愛誦之,謂宋以後閨閣之文,此為觀止。」 [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