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超級靈魂的傷心事
譯文
你常看自己映在鏡子裡的臉嗎?
我可常常這樣。
有時候我一連幾個小時站着,凝視自己鏡中的臉,對它驚奇不已。有時我把鏡子顛倒過來,目不轉睛地盯着它。我苦思冥想那張臉意味着什麼。看來它在用褐色大眼睛回望我,好像它認識我而且想和我說話似的。
我為什麼要出生呢?
我不知道。
我每天對我的臉問一千次,但是得不到答案。
有時候別人——我的女僕尼特尼茲卡,或男僕賈卡勃——經過我的房間,看見我在對自己的臉說話,他們認為我是個蠢姑娘。
可我並不蠢。
有時候我撲到沙發上,把頭埋在靠墊里。即使這時候,我還是找不到自己出生的理由。
我現在十七歲了。
我能不能活到七十七呢?啊!
我少說點能不能活過六十七,或活到六十七呢?噢!
要是我能活到這些歲數,那我能活到八十七嗎?
我不知道。
我經常在夜間驚醒,眼神狂亂,為自己能不能活到八十七而迷惘。
接着的一天
今天出去散步時我碰到一朵花。它長在河岸邊的草地里。
它正站在長長的花梗上做夢。
我知道它的名字。它叫楚普夫斯卡婭。我愛美麗的名字。
我彎下身子,對它說話。我問它我的心是否懂得愛。它說它想我是懂的。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一棵洋蔥。
它躺在路上。
有人踩在它的莖上。把它踩爛了。它一定夠痛苦的。我把它放進了我的胸口。整個晚上它都躺在我的枕邊。
另一天
我的心在渴望愛!可我怎麼誰也愛不上呢?
我試過了,可是辦不到。我的父親——伊凡?伊凡諾維奇——他塊頭那麼大,人又那麼好,可是我沒法愛她;我的母親,卡圖莎?卡圖莎維奇,她也同樣塊頭大,可我沒法愛她;還有我的哥哥,狄米特里?狄米特里維奇,我也沒法愛他。
還有阿利克西斯?阿利克索維奇!
我沒法愛上他。可我將和他結婚。我們已訂了婚期。是在從今天起一個月後。一個月。三十天。為什麼我沒法愛上他呢?他又高又壯。他是個士兵。他在沙皇尼古拉?羅曼諾夫的衛隊服役,可是我沒法愛他。
接着又一天
瞧他們是怎樣囚禁我的!幹這些好事的是我的父親伊凡?伊凡諾維奇,還有我的母親(我這會兒忘了她的名字),還有其他所有的人。
我沒法呼吸。
他們不允許我。
每一次我企圖自殺他們都阻止我。
昨晚我又試了一回。
我放了一小瓶硫酸在我床邊的桌子上。
它沒有要我的命。
他們還阻止我跳河自殺。
嗨!
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徒勞地問空氣和樹木為什麼我不該自溺。它們給不出任何理由。
可是我渴望自由,自由如那些小鳥,如它們中最小的那一隻。
我注視在風中搖曳的樹葉們,我想成為一片樹葉。
可他們所想的只是迫使我吃!
昨天我吃了一隻香蕉!呸!
接着的一天
今天散步的時候我碰到一棵捲心菜。
它躺在樹籬的一角。殘忍的男孩們用石頭把它趕到了那裡。
我把它撿起來的時候它已經死了。
它旁邊是一個蛋。
它也死了。啊,我哭得多麼傷心——
今天早上
我的心跳得多厲害!一個男人走了過去。他走了過去,真的走了過去。
我從窗戶看見他從園門邊走過,去了河邊那片草地,我心愛的楚普夫斯卡婭花就長在那裡!
他顯得多英俊啊!沒有阿利克西斯?阿利克索維奇那麼高,啊,不!而是又矮又寬又圓——形狀就像上個星期死去的那棵美麗的捲心菜。
他穿一件天鵝絨夾克衫,手拿一張野營摺疊凳,背上背着一個畫框,嘴上則叼着一個彎彎的長柄煙斗,他的臉不像阿利克西斯的那麼紅那麼粗,而是又細膩又美麗,還掛着一絲像照在寶石打磨粉上的月光似的微笑。
我愛上他了嗎?我說不清。還沒有吧。愛是一株柔弱的植物。你不能強迫它生長。
他經過的時候,我俯身出窗並向他投去一個玫瑰花蕾。
但是他沒有看見。
接着我又向他投去一塊肥皂和一把牙刷。可我沒有打中他,於是他往前走了。
另一天
愛情已進入我的生活。它充滿了我的生活。我再一次見到了他。我和他說了話。他在河邊坐在摺疊凳上。他坐在凳上,真是漂亮極了:他顯得那麼強壯,而他坐着的凳子是那麼脆弱。
他面前放着那個畫架,他正在作畫哩。我對他說了話。
現在我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名叫——寫他的名字時我的心跳得多厲害啊——不,我不能寫出來,我要悄悄把它說出來——他叫奧托?丁克爾斯皮爾。
難道這名字還不美嗎?啊!
他正在畫布上作畫——美麗的色彩,有紅色、金色和白色,它們一條一條的,向四面八方塗開,那麼輝煌,還發着乳白色的光哩。
我驚奇地看着它。
我本能地對他開了口。「你在畫什麼呀?」我問道,「畫的是聖嬰嗎?」
「不,」他說,「是一頭奶牛!」
然後我再看了看,我可以看出那是一頭奶牛。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
「這將成為我們之間的秘密,」我說,「不要告訴任何別的人。」
我知道我愛上了他。
一個星期之後
每天早晨我都去河岸邊的草地看奧托。
他坐在那兒作畫,我則坐在一旁和他談話,兩隻手握在膝蓋邊。我告訴他我所想的一切、所讀的一切、所知道的一切、所感覺到的一切和感覺不到的一切。
他帶着走神的表情聽我說話,這說明他正在沉思,我已學會去愛這種神情,有時候他好像幾乎就沒在聽。
我們之間的心靈交流是奇妙的。
我們互相激發對方的思想。
奧托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弟子。
昨天我問他黑格爾或史萊格爾或威格爾是否道出了人牛的真諦。
他說他不知道!我的奧托!
今天
奧托碰了我!他碰了我!
對此的回憶令我多麼激動!
我在河岸站在他旁邊,我們談話的時候,我的遮陽小花傘的把兒觸碰了他的馬夾最下面的扣子。
這好像一團火似的令我燃燒!
明天我要帶奧托去見我父親。
但今晚除了回想奧托觸碰了我,我沒有其他任何心思。
接着的一天
奧托觸了父親!他為十個盧布觸了他。我父親大發雷霆。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我剛把奧托帶到了我們家,他和我父親伊凡諾維奇談了話。晚上他倆坐到了一起。可現在我父親發怒了。他說奧托想找他借錢
他為什麼要發怒呢?
從此奧托被禁止來我們家,我只能到草地去見他了。
兩天之後
今天奧托問我要信物。
我把我的帽針之一給他。可他說不行。他從我的腰帶上取走了那個鑽石扣。
我琢磨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我對他的價值就像鑽石對世俗之人的價值一樣。
今天早上
昨天奧托問我要另一件信物。我從我袋裡掏出一個金盧布,說應該把它分成兩半,還說我們倆應每人半邊。
但奧托說不行。我揣摩他的意思。把金幣破開會破壞我們的愛情。
他要為我們倆珍藏它,它將永遠像我們的愛情一樣毫無破損。
這難道不是一個很美妙的想法嗎?
奧托是那麼思想深邃。他的思想包羅一切。
今天他問我是否還有另一個金盧布。
接着的一天
今天我拿給了奧托另一個金盧布。
看到它的時候他雙眼閃爍着愛意。
作為回應他給了我一個銅戈比。我們的愛將像黃金一樣純粹,像黃銅一樣堅硬。
這難道不美嗎?
後來。
我真害怕阿利克西斯?阿利克索維奇會回來。
我害怕他要是回來的話奧托會殺了他。奧托是那麼沉靜,我不敢去想他要是被惹惱了會發生什麼事。
接着的一天
我對奧托說了阿利克西斯的事。我告訴他阿利克西斯是個士兵,在沙皇的衛隊裡服役,還說了我已被許配給他的事。開頭奧托不願聽我說。他生怕他的憤怒會勝過他的自制力。他開始疊他的摺疊凳了。
然後我告訴他阿利克西斯一時間還回不來,於是他才變得平靜一些。
我乞求他看在我的份上不要殺死阿利克西斯。他對我許下了諾言。
另一天
我的父親,伊凡?伊凡諾維奇收到了阿利克西斯的來信。他十四天之後回來。他回來的第二天我要和他結婚。
與此同時,我還有十四天可以愛奧托。
我的愛美滿無缺。它使我想去死。昨天晚上我再一次試圖自殺。既然我已經體會到美滿的愛情,我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呢?我把一盒子彈放在我床邊。我醒過來時安然無恙。它們沒有要我的命。但我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它意味着奧托要和我一起死。我必須告訴奧托。
後來。
今天我告訴奧托我們必須自殺,還告訴他既然我們的愛是如此美滿,那我們就沒有權力活下去。
開始他顯得很不自在。
他建議說我應該先自殺,而他該在我的墳邊餓死。
但我不能接受他的這種犧牲。
我轉而提議由我幫他在海邊上吊。
他要好好想一想。要是他不上吊,他就要開槍自殺。我已把我父親的左輪手槍帶給了他。接槍的時候他是那麼感激。
接着的一天
為什麼奧托好像在躲着我呢?他是不是有某種我沒法分擔的苦衷呢?今天他把他的凳子移到了草地的另一邊。他坐在一簇接骨木後面的長草叢裡。開始我沒看見他。我滿以為他已經上吊。可是他說行不通。他忘記帶繩子了。他說他已試過開槍自殺。可是他沒有打中自己。
五天之後
奧托和我不準備去死。我們要活下去,要永遠活下去並且相愛!我們要出走,一起去闖世界!我多幸福啊!
奧托和我要一起逃走。
等到阿利克西斯來時我們已經走了;我們要一去不回。
我已告訴奧托我要和他一起出走,而他已經答應了。
我告訴他我們要一起去闖世界,兩手空空地奮勇同行,與世界公然對抗。我說他應該當我的俠仆,我的騎士!
奧托說他將當我的騎士。
他已經同意。但是他說我們不該雙手空空上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想到這一點,但由於他很堅決,我也就服從了我的主公。他承擔了我們所有的準備工作。
每天早上我都把我的東西帶一小包到草地那兒,把它們交給我的騎士,由他把它們帶到他住的旅館。
上個星期我帶去了我的首飾盒,而昨天,在他的要求下,我從銀行里取出了我的存款,把它交給了我的騎士。把它存在他那兒是萬無一失的。
今天他說我需要某些小東西幫助我在我們出走後懷念我的父親和母親。因此我在我父親熟睡時拿走了他的金表。我的英雄!他為我的幸福想得多周到!
接着的一天
一切都準備好了。明天我要帶上那隻表和其他的東西去草地和奧托會面。
明天晚上我們要一起出逃。我要到下面花園的那道小門那兒去,奧托會在那裡等我。
今天我在屋裡和花園裡轉了一遍,向它們道了別。我已向我的楚普夫斯卡婭花說了再見,還有那些鳥兒和蜜蜂。
明天一切就要結束了。
接着的一天。
對已發生的事情我怎麼寫得下去!我的靈魂整個兒地破碎了。
我最害怕的一切終於發生了。我還怎麼活下去!
阿利克西斯回來了。他和奧托進行了決鬥。
噢上帝!那太可怕了。
當時我和奧托站在草地上。我給他帶來了那塊表,我把它給了他,連同我所有的愛和我的生活。
我們站在那兒,然後,我轉過身來,看見阿利克西斯穿過草地大邁步朝我們走來。
他多高啊,真有戰士的樣兒!一個念頭閃過我的內心:要是奧托殺了他的話,那他就會僵硬硬地躺在那兒,一點生命的氣息都沒有了。
「快走,奧托,」我叫道,「走,你要是不走會殺了他的。」
奧托一看,發現阿利克西斯來了。他向我膘了一眼:他的臉充滿了無限的意義。
接着,看在我的份上,他跑了起來。他的樣子多高貴啊。多勇敢的心!他不敢留下來冒險讓他的怒氣爆發。
但阿利克西斯趕上了他。
然後他們在河岸邊鬥了起來。啊!看他們斗真可怕。難道男人們扭打在一起不可怕嗎?
我只能站在一旁擰手指,看着他們干着急。
首先,阿利克西斯抓住奧托褲子上的皮帶,把他舉在空中旋了一圈又一圈。奧托在旋的時候我能看清他的臉:還是流露着他轉身跑時的那同一種無言的勇氣。阿利克西斯不停地旋奧托,直到那條皮帶斷裂,奧托重重地跌在草叢中。
這是打鬥的第一回合。
然後阿利克西斯站在奧托旁邊,從後面踢躺在草叢中的奧托,他們這樣又鬥了一陣子。這是第二個回合。接着是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回合。阿利克西斯拿起畫框,把那幅畫正對着奧托的腦袋碰了下去。畫框和畫就像衣領似的套到了奧托脖子上。然後阿利克西斯連人帶框把奧托舉了起來,扔進了那條小河。
他漂浮而去!
我的騎士!
他漂浮而去!
我能看見他漂浮着順流而下,穿過草地,臉還仰着哩!它充滿了順從命運的深沉表情。
然後阿利克西斯向我走來,他用雙臂抱起我,托着我穿過草地——他是那麼高那麼壯——同時低聲對我說他愛我,還說從明天起他就要保護我不受世界的侵害。就這樣他抱着我走過草叢和花簇,來到了我們家。那裡有我的父親伊凡?伊凡諾維奇和我的母親卡圖莎?卡圖莎維奇。而我明天就要和他結婚。他從那家旅館取回了我的首飾和我的錢,他還把奧托從我的腰帶上取走的那個鑽石扣帶回來給了我。
這叫我如何忍受?阿利克西斯要帶我去彼得堡,他在那兒買了一幢漂亮的房子,我將和他一起住在那兒,我們會很有錢,我會被帶去尼古拉?羅曼諾夫和他妻子的皇宮拋頭露面。噢!這難道不可怕嗎?
我唯一有心思去想的是奧托,他脖子套着畫框順流漂浮而去。從那條小河他會漂進第聶伯河,從第聶伯河他會漂進巴格河,從巴格河他會漂進伏爾加河,而從伏爾加河他又會漂進裏海。到了裏海就再沒有出路了,那麼奧托會永遠永遠在那裡兜圈子。
這難道還不可怕嗎?[1]
作者簡介
斯蒂芬·巴特勒·里柯克是著名的加拿大幽默作家,也是加拿大第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作家;在美國,他被認為是繼馬克·吐溫之後最受人歡迎的幽默作家。他於1869年在英格蘭漢普郡的斯旺穆爾出生;1876年隨父母遷居
加拿大。1891年他在多倫多大學畢業後當了8年中學教員;1899年進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經濟學與政治學;1903年獲得政治經濟學的哲學博士學位,開始在加拿大麥吉爾大學任教,先後擔任政治學講師、政治與歷史副
教授、政治經濟學教授及政治與經濟系系主任等職;1936年從教學崗位上退下來,擔任該校的名譽教授;1944年在多倫多去世。[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