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閒鍾(簡媜散文)
作品欣賞
一口閒鍾
月落烏啼霜滿天,
講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空城,是我。
經年行路,風霜中最惦念的是故鄉那扇小軒窗,幾次夢裡潛入芭蕉院,『看見少年的她梳出自發。她的夜半孤影總讓我不能放心.
無家,可以稟明死生;無兄弟,可以話桑麻;等我的人,我卻無夢相贈。
身, 已如秋蓬,心,寄託行雲流永,我怎能再做春閨夢裡人? ,。
故里重回,舊友流散;與我締結初夢的人也已兒女成行。最後一個牽動心緒的人既已建築家室,守住了春花秋月,我可以完全放下了。
她不會知道那個出遠門的人,枯坐在市集一隅,遠遠看她提籃牽兒從眼前走過。
她不會聽到,當她與小販評論斤兩時,我幽微的唱嘆。
她不會知道,多少次我在夢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澆衣的井邊。
她不明白,我仍然熟誦當年的誓詞。每當與鑼鼓花轎錯
身時,那誓言又絞痛了我的心。
她怎能了解,我山高水長地想遺忘她的容貌,又在異鄉莊園尋找似她身影的人。
我仍是一個不告而別的人,毀了她少年春閨的人,辜負她的人。
當她走入另一個屋檐,她的少年空城也歸還給我了。
那麼,除了遙遙一見,我焉能懷抱兩座空城走到她的面前,把殘枝敗柳的故事又說一遍呢?
讓她永遠不知道我是生是死,則她可以安然無恙地被守護着;讓她永遠怨一個名字,則她可以平安地過眼前日子,不會回頭找空城。
離開故里的那夜,我是空了的人。
秋霜已經爬滿天,江邊停泊的旅舟,或踏歌飲酒,或沉沉地眠睡。三兩聲夜鳥,更添秋夜靜寂,水波搖晃舟身,亦搖晃榻上的我仿佛我與江水、秋霜都是亘古的醒者,靠了岸,又離了岸的。
如果,子夜想歌,有什麼比嘆息更暢懷?
子夜想醉,有什麼比忘川之水更能斷愁?
忽有鐘聲隔江傳來、染了秋霜的聲音聽來分外清寂,仿佛偷聽了我的心事後,似有似無地為我說經.
說:空山已被霧境收留了:空城,不妨贈給客船去貨運;松樹林寺里有一口閒鍾,正等着天外客,陪它說梵音.[1]
作者簡介
簡媜,台灣宜蘭縣人,一九六一年生。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獲得台灣學生文學獎大專散文組第一名、第三十一屆文藝獎章、第三屆梁實秋文學獎、第十四屆聯合報文學獎附設吳魯芹散文大獎和第十五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等。著有散文集《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下午茶》、《七個季節》、《夢遊書》、《浮在空中的魚群》和《空靈》等。散文風格力求多變,編理內容,推敲形式,斟字酌句,糅合抒情菁華,能於飯蔬飲水洞見生命底基,於尋常花草窺視天堂之鑰,被譽為台灣散文第三代傳人。一如夏天所說:「讀簡媜散文,如看一路山水,如聞滿街市聲,如參悟一路禪意,還可兼想一路心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