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路阳华)
作品欣赏
一声叹息
那日,和同事去吃香辣蟹。饭店不远,阳光也不是很烈,我们就一路走着过去。沿路的电线杆下,乱糟糟地堆着上午刚刚撤换下来的电线。我随意扫了一眼,这时,一个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是她!
她站在一根电线杆下, 低头盯着那堆乱蓬蓬的电线,两眼放光,一脸惊喜,仿佛三岁的孩童意外地看见了自己丢失已久的玩具。那身磨得看不出本色的衣服脏兮兮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条长及腰际的麻花辫如一条破旧的麻绳,毛哄哄灰蓬蓬的拖在背后。
怎么是她!我一下子愣住了。
一
角沿市场是这条街上最大的一家综合市场,蔬菜区最里端的摊主是一个五官标致,皮肤白净,发黑如瀑的姑娘。那姑娘胖乎乎的脸庞, 圆滚滚的身材,一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又粗又长直至腰际,身上总系着条连身的长黑塑皮围裙,一眼看上去憨憨的,笨笨的,喜喜的,就像年画上穿着长马褂戴着瓜皮帽作揖送福的胖娃娃。她笑开时,眼角挤成的褶皱便如鱼尾般快活地绽开来,你便会发现,她的牙齿整齐洁白,就像许三多,每一道笑纹里都透着憨态和可爱。她说话时总是欠着身,小心翼翼的,口气谦和而恭敬,仿佛是一个仆人在回主人的问话。
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人们都顺口叫她胖闺女。
胖闺女的摊位虽然在市场的最里端,但很多人都愿意多走几步去买她的菜,不仅是因为她的菜价便宜,还因为她憨厚实在。更有一部分因素,是因为她的家境不好。我听见许多人在说起她时,总是会先叹息着说:“唉,这闺女,命苦呐!” 于是,我每每想起胖闺女时,总会想起人们那一声声叹息。我从没打听过她到底有多苦,也没侧耳听过她的家境到底有多不好。只是眼看着这么多年,市场里其他几个卖菜的姑娘都成了小媳妇,生了儿女,只剩下她一直没能找个人家。 每天中午,当别人都收摊回家吃午饭时,只有她啃着馍馍守着菜摊与寂静的市场为伴。每到过年,别家摊上的男男女女都会整整头发穿件新衣裳,只有她,这么多年一直梳着一根大辫子,穿着一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暗格子衣服,定格了似的一成不变。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嘴上说是为照顾她才买她的菜,而事实上,我们却常常被她照顾。
每次买完菜,她总会给你往袋子里塞一把芫荽、韭菜、蒜苗之类的东西。大多时候,三毛两毛的零头,她也都统统地给你舍了去。每次路过她的菜摊,无论你买不买菜,她都会笑着和你打招呼,有时候,还会送给你一块卖剩的南瓜或一把剩下的青菜。
我常被她的憨厚和实在弄得不好意思,有时候一角两角的找零便不让她找,而她却急得涨红了脸,举着钱从菜摊后跑出来,追着要给你,一再说:“那可不行,是多少就是多少,哪能多要呢!” 那认真的样子,仿佛你不收下,她就犯了大错一样。还有的时候,她把卖剩的菜送我,我便拿出钱来给她,她却沉下脸不高兴地说:“这都是卖剩下的,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不如你拿回去凑和着吃了呢! ” 边说边把钱又塞了回来。直到你不再推让了,她才又咧开嘴,冲你憨憨地一笑。
而胖闺女却因此遭到了其他卖主的白眼和非议。有一次刚走进市场,便听到前面那个卖菜的小媳妇正向她摊前一个买菜的男人说着胖闺女的不是。说她的菜便宜是因为菜不好,进价就便宜……那男人挑来挑去,最后什么也没买就走了。那小媳妇又恨恨地向临摊的卖主说:“瞧着她人憨,还怪会耍手段,尽拿那些不值钱的芫荽拉拢人!”
其实,前些年,我也一直在这个小媳妇的摊上买菜,这小媳妇模样俊俏,口齿伶俐,脑筋极好。我脑袋笨不会算账,以前用杆秤时,根本认不清那秤上的星星点点,更算不清几斤几两是多少钱。而她的脑袋如同计算器,不仅算得快,还能精算到角分。有了电子秤以后,等于有了明码价牌,秤上的价是多少,小媳妇就收多少,很少主动给你让个利抹个零。即使三五根芫荽,她也要放秤上称一称。我一直觉得这小媳妇有些尖刻,但想想人家起早贪黑,挣个辛苦钱也不容易,也就不再和她计较。最主要的是,她能言善语,嘴像抹了蜜一样甜,你还没走到她摊前,她便姐长姐短的叫得你眉开眼笑心花怒放。有时候家里并不缺菜,但又不忍心驳了她的热情,便多多少少又买一些。自己不想动手的时候,我也会让她捡好,然后直接付钱拎走。后来连续两次发现豆腐发黏,青椒有烂斑,心里不免有些不痛快。而在胖闺女那里买菜,如果你要买的菜不新鲜了,她就会告诉你,让你去其他摊位买。她在给你挑菜时,总是把菜拿起来左看右看,看上半天才要给你放进袋子里。
那天,当那个小媳妇撇着嘴斜着眼毫不掩饰地诋毁胖闺女时,我看到好多人的眼睛都悄悄地瞥向胖闺女。胖闺女不可能听不到或感觉不到, 但她仍安安静静地守着她的菜,满面笑容地迎来送往,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其他的菜摊也开始搭送芫荽,在他们看来,胖闺女那是一种手段,而我确信,那是一个人本质的憨厚和真诚。手段可以学,但本性是永远也学不到的。
蔬菜区每一个菜摊后都有一个简易棚屋,有的人用来堆放杂物,有的人用来做仓库。胖闺女的棚屋收拾得井井有条,各类蔬菜摆在菜架子上码得整整齐齐,屋角放着一个旧式的单口煤气灶和一只乌黑油亮的铁锅。每天中午,当人们都收摊回家,市场便会有难得的寂静。一日,偶然路过她的菜摊,看见她正坐在棚屋里全神贯注地绣着一副十字绣,大红的牡丹,开在白色的绣布上甚是娇艳。我惊叹她的手巧, 她却羞涩地笑笑,仍然用那种谦恭的口吻说:“我笨,绣得不好,可比不上你们心灵手巧。”
我还常常看见她在菜摊后看书,很沉浸的样子,有时候叫她好几声她才惊醒般的赶紧放下书,陪着笑脸手脚麻利地捡菜称菜。我常常想,在这样一个充满市井气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口舌纷扰的环境,这么一个贫苦卑微的女孩子竟然能陶醉在书中,游走在绣花针中,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和怎样的一种情致?
二
很少见的,一连几天胖闺女都没出摊。菜摊上蒙着破旧的棉褥,棚屋的门也关得紧紧的。唯独那口铁锅乌黑油亮,仿佛才被人用猪皮擦拭过一样。
再见她时,她竟然瘦了很多,眼睛凹陷,目光愣怔,整张脸就像一只被抽干了水分的,萎靡皱巴的苹果,再也没了往日的神采。曾经饱满丰盈的身材也成了一个干瘪的衣架,剩下一身衣服空荡荡的挂在上面。
我大吃一惊,忍不住问她是不是病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我不死心,连声追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只是苦笑着说:“唉,不好受啊!” 我更加确定她是生了大病,便不住地劝她歇几天,把身体治好了再出摊。她摇摇头,又叹口气,无奈地说:“唉 ,总得吃饭啊!”
我的喉头顿时像噎住了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默默捡了一大堆青椒、茄子,放下二十元转身就走。胖闺女喊着从后面拽住我,递给我找回的八元钱。我说:“先放你这,明天我再来买。” 她笑了笑,说:“你还是先装上吧,我脑子不好,怕记不住。”
第二天,我让她给我捡几根黄瓜,她却给了我茄子,我连说了几次错了,她似乎听不懂一样,愣愣地看着我,一副恍惚的样子。
隔了几天没去菜市。再去时,看见她的菜摊又蒙上了厚厚的棉褥。我在心中暗暗祈祷,祈祷她快快好起来,这摊上的棉褥快快揭开,憨厚的胖闺女快快站在这菜摊后,满面笑容地卖她的菜。
三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还有一种病也可以让人形枯色槁,神色呆滞。在那个温熙的午间,在那条人来人往的路边,在那根笔直的电线杆下面,当我看到她时,那突然而生的预感让我惊惧,让我恐慌,让我不敢直视她。我不肯相信心中那个隐隐的判断,我怀疑是自己思维不正常,是自己太多疑太敏感。
吃完香辣蟹回来的路上,意外地发现那些乱蓬蓬的线都被盘成了团,工工整整地摆在电线杆旁边。远处,胖闺女正在一堆电线中忙碌,她弯着腰,空旷的衣服垂在胸前,就像一个大麻袋片。她捡起一根线头,把它弯成一个圆,然后双手捋着,把它们一圈圈的缠成线团,最后在一端仔细的打个结,摆好,又去捡另一根线。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在梳理女儿乱蓬蓬的头发,先一点一点地梳通,然后再漂漂亮亮的挽成一个圆圆的髻。她是那么认真那么专注,仿佛全世界都被她遗忘在了一边。
我走到她身边,叫了她好几声,她才缓缓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我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呢?” 她看着我,咧开嘴,傻傻地笑。
“这闺女,也不知受了多大的制,就这么疯了”。同事一边叹气一边说:“唉,好人呐!前两天玉茭上市的时候,别家都卖五块三个,她卖六角一个,有个男的买了三个给了她五块钱。这闺女那时候脑子已经不对了,但算账算得怪清,非要找给那人钱。那男的说,现在玉茭还卖不到六毛这么低的价,你不能赔着卖呀!她还急了,硬追着那男的把钱找了回去。”
我一点点的心悸难过起来,我知道让我难过的,不是正午的燥热,不是刺眼的阳光,不是汽车的噪音,而是胖闺女那茫然的傻笑和善良的举动。善良的人,即使疯了都还记得不能欠账欠情;善良的人,即使疯了都还知道把乱成一堆的东西整理干净;善良的人,即使疯了也还会随着心的召唤,默默地做着好事。
天空很蓝,阳光很灿,瓜果成熟,蔬菜新鲜。 角沿市场依旧嘈杂熙攘,人们依旧谈笑风声。而胖闺女,却将成为一段记忆,成为一声叹息。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