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袋救濟糧(林棲)
作品欣賞
一袋救濟糧
水水!水水!水——
你喊什麼?我們這兒正在考試——請你出去!
我找我家水水。
誰是水水?
誰是?!
……
教室里鴉雀無聲,始終沒人回答來人和監考老師的呼叫。
在這離家二十多里遠的鄉鎮中學,幾乎無人知道我就是水水。
水水是我的乳名。
我叫張長貴。生下來時,算命先生說我命里缺水,娘就叫我水水。
這天,是初三上學期的一個下午。門緊閉着,陰冷潮濕的臘月天氣,寒風在窗外呼嘯,全班八十多名學生擠在教室里聚精會神地參加年終英語考試。
教室里清靜得很,除了偶爾的咳嗽聲,剩下的全是沙沙的落筆聲,像細雨灑落在竹葉上。年輕女教師站在講台上,一雙嚴肅的美目閃電似的在教室里來回掃射着,不讓任何一點作弊的苗頭得逞。
哐當一聲,門開了,一股凜冽的寒風灌了進來。
嘩啦啦——
考場裡的試卷飛舞起來,一片亂響,有的從考生手上飛了出去。
啊呀,好冷!
嗬,喲——
趕快把門關上!
教室里湧起一陣短暫的騷亂。
女教師轉身衝去關門,卻見門口拐來一個人。
來人顯得異常老邁,粗糙的雙手握拳,緊貼在胸前,拳頭裡死勁拽着一條灰白色的蛇皮口袋的袋口,顯然背上背着一袋沉重的東西,將他壓得勾腰駝背,頭向前伸着。他像是馱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似的,被寒風推搡着,一步步拐到了門口。
頭還沒伸進門,他頭頂上破爛的斗蓬隨風飛了進來,在教室的空中翻了個圈,啪地砸在地上,撲的一聲又被亂風颳起來貼在前排的課桌前,嘭的一聲落地不動了。
斗蓬從來人頭上飛離的那一刻,一股巨浪般的熱血從我身體裡噴涌着打上來,頭腦里轟隆一聲,整個人頓時崩潰在課桌上。
來人不是別人——是我的養父!
那頂破爛的斗蓬被嚴寒的疾風從他頭上吹落的時刻,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老松樹皮似的臉龐頓時暴露出來。他的灰白的頭上永遠包紮着一條黑油油的皺巴巴的白帕子,腰裡也綑紮着一條——我知道,它們都不是養父刻意買來用的,是死了人的親戚家送的孝帕。
養父的出現令我猝不及防。我只看了他一眼,仿佛已被閃電擊潰了似的。他戴着的那頂爛斗蓬,穿着的那身爛衣服,他那老態龍鍾、可憐兮兮的樣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刺眼,這樣強烈地刺激着我那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他穿着很厚的黑色棉衣褲,連顯露在外的手臉也是黑鐵色的。黑色棉衣褲是爺爺死後遺留下來的,到處通睛通眼,暴露出來的棉花星星點點,極像我們一家飢餓暗淡的眼睛暴露在外面。腰帶深深勒進他的棉衣里,從身前的腰間露出兩條白色的結頭來,使他的外形顯得極其臃腫古怪,與叫花子別無二致。
養父努力想把地上的斗蓬撿起來,重新戴在頭上。剛一低頭彎腰,背上的一袋重物就順滑下來,壓在他的脖子上,老松樹皮似的臉龐頓時漲得紫紅。養父下了好大的力氣,才慢慢昂起頭來,調整好背上的重物和身子後,騰出一隻手,將斗蓬撿起戴在頭上。
養父弓着腰,頭朝前伸着,雙拳緊緊拽着蛇皮口袋的袋口,活像一尊木納的雕像,站着一動不動,眼睛凝望着教室前方。
慢慢地,養父的頭部開始活動,朝着整個教室左右移動起來,像雷達一樣掃描我,嘴裡不停地喊我的乳名。
我驚慌地埋下頭去,恨不得此時腳下發生一場地陷,露出地縫來,好一頭鑽進去。
幸好,我坐在教室最後的角落裡,加上冬日昏暗的室內光線,六十多歲的養父根本無法在人頭如麻的教室里分辨出我來。
水水!水水!水——
養父還在教室巡視,還在一個勁地喊叫我的乳名。
這種莫名的恐懼來自潛意識,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恐懼什麼。
我不敢再看養父的臉,他喚我乳名的時候我一直在心驚肉跳。
我拚命沉住氣,裝得若無其事,假裝專心答題,趴在桌子上瘋狂地寫寫畫畫,生怕他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我來。
我心裡一直在顫抖,不停地祈禱——希望養父趕緊離開。
你兒子究竟在哪個班?是不是搞錯了喲?女教師很不耐煩地問。
水水給我講的是三(5)班,莫會是我記錯了?養父說。
在女教師的催促下,養父慢慢收起目光,將頭縮了回去,失望地轉過身,朝教室門口一拐一拐地離去。
走到門口,他又騰出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不甘心地回過頭來,爛斗蓬下那張老松樹皮似的臉上的雙眼,又朝教室里掃描了一次。
這次,養父顯得很失落,慢慢迴轉沉重的身子,一拐一拐地走出了教室。
女教師迫不及待地伸手關了門,把寒風和駱駝一般負重的養父一起關在了門外。
我重重地舒了口氣,從課桌上昂起頭來,一塊千斤巨石轟然落地。
下午放學,班主任要我去他家一趟。
我心裡「咚咚」響,像擂鼓。
莫不是養父找我的事被班主任知道了?
我忐忑不安地來到班主任家中,像罪犯一樣畏手畏腳地站在他面前。
下午你父親來找你,走了好幾個教室都沒找到你。他不知道三(5)班在哪裡?他說他不識字。
我懸着的心頓時放平下來。
是這樣的,他放了兩塊錢在我這裡。
哦——我遲遲疑疑地答道。
你的父親真的不容易!班主任把一個用報紙包的包裹從衣袋裡取出來,放在我手裡。
我沒看,你父親說是有兩塊錢,一個星期的生活費。你清點下,看對不對。
我很快打開了紙包。紙包里有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也有一角、兩角、五角的紙幣,其中最大的錢是一張五角的紙幣。紙幣都是皺巴巴的,也不知道它們在養父的身上輾轉逗留了多少時日。
我數了好一陣才數完。
兩塊。對的。我說。
班主任的目光盯着那些錢,又盯着我,在那裡愣了好半天。你的父親真的不容易!他又說。
我慌忙嗯了一聲,又說了聲:謝謝老師!
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班主任連忙說:等一下,還有一袋米!
一袋米?
嗯,一袋大米!你父親說,他今天來趕場,到鄉鎮府領得些救濟糧,有大米和雜料,他把大米全部留下來了,要你去交給食堂做伙食。他把雜糧挑選出來背回去自己吃——你這父親真的不容易!
哦,他們平時都是這樣的。我輕描淡寫地說。 [1]
作者簡介
林棲,實名張維軍,1974年10月29日生,土家族,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