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隻小狗邂逅(呂延梅)
作品欣賞
與一隻小狗邂逅
1 夜遇
夜晚，風起來了，明亮的路燈下，車輛漸少，行人稀稀落落。
一隻小動物搖搖擺擺，在遠處晃動着，一個孩子釘在那裡，不眨眼地望着。孩子的媽媽在催促他過去，我走過那裡，小黑狗晃晃悠悠蹭在我雙腳之間，跟着我腳步往前走。我俯下身去，這個黑毛團團，是一隻四眼狗，全身黑毛，只有眉毛和頜下有些許白色。眉毛是兩個豆點，像一雙眼睛，眼睛全黑，隱在黑毛里，完全看不見。頜下與兩個前腿之間，有一面勻稱的白毛，小山丘的形狀。耷拉着兩隻小耳朵，搖頭晃腦，蹣跚而來，實在可愛。女兒抱它在懷裡，撫摸着它的腦袋，它乖乖地伏在胳膊上，安靜地像熟睡的寶寶。女兒不安地問，是誰的狗啊？
回頭看時，孩子已被媽媽推着嬰兒車帶走了，近距離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努力想最初的情形，似乎一對青年男女騎電動車剛從那裡離開，不知他們是不是丟它的人。這是一隻小土狗，主人家送不掉，或許就把它丟在街上，希望有人能夠收養。我小時候，家裡養的黃狗是一隻母狗，有一年冬天，她在炕洞子裡生了一窩小狗崽。四隻，都陸陸續續送了人。最後一隻小狗被帶走的時候，母狗發現了，追着那人的自行車跑了好遠，最終絕望而歸，跑得太急太遠，回到家累得吐了。
「真的抱走嗎？」女兒臉上的疑惑一直在。
我看她愛不釋手，說：「抱着吧。」
女兒還是很不安說：「真的抱回家啊？你說的啊！」
我點點頭。
剛到家，女兒把小狗放在地上，它很高興地搖着尾巴，晃晃悠悠地跟在腳後。丈夫發現，呵斥到：「哎呀！什麼啊，快點扔掉！」我能理解，孩子學習的關鍵期，住樓房養狗不方便，家庭衛生問題等等原因，丈夫絕對不允許收養一隻小狗的。
女兒很無助，我倆商量着把它帶到出租房裡去，丈夫平時很少去那裡。女兒用一個紙箱，把開口處豎起用膠帶粘好，小狗個子矮，爬不出來。她把它藏在樓下的角落裡。
我們倆說好了，如果它跑出去呢，緣分就盡了；如果第二天還在，就把它帶到出租屋去。
一夜無語。我的心裡很矛盾，希望它自己跑掉，一大晚上跑得遠遠的了。又希望它還在那裡，可以繼續養它，與它玩耍。女兒最擔心的是，它那么小，跑到馬路上，不會躲汽車，會不會被軋死。因為經常見有被汽車軋死的小動物的屍體。
2 轉移
第二天，太陽起的比我早。我下樓，看到那個紙箱還在，翹頭一看，小狗平躺在裡面，一動不動。死了？我伸手去碰它，它醒了，對着我搖頭晃尾。我心釋然。餵了它兩塊燉羊肉。用大的手提袋提了它，騎上公共自行車，把它放在車筐里。
它從袋裡里露出頭來，一會兒又探出身子來舔我的手，一點也不老實。「呼哧」一下，它從車筐的底縫裡漏下去，我驚恐地一歪身子停下來，擔心這小東西會不會摔壞了，等我回頭看時，它竟然好好站在柏油路上。這小傢伙好機靈，真是虛驚一場。我把大袋子掛在車把上，它不甘心，扒拉着袋口，翹出頭來看風景。
快到目的地了，我把公共自行車存放好，小黑狗就可以在路邊撒歡了。我在前面走，它便不急不慢地跟着，不時地用鼻子嗅來嗅去，還抬起一隻後腿撒一點點尿。它迂迴着，不肯向前走。遇見一個姑娘，便隨了她腳步向相反的方向跑。我好不容易把它追回來。我停在路邊的綠化帶邊休息，它又開始探究周圍的世界了。一個老大爺坐着路邊，他是騎自行車鍛煉途中休息的。小黑狗湊過去，在自行車輪子旁戲耍。老大爺樂呵呵地看着，說，它曾養過兩次狗，可惜六七個月就病死了，小狗可愛，沒了心裡很難受，現在不敢養了，經不起那份折磨了。
我能理解老大爺的心情，如果大爺喜歡，我真想送給他，但我不能，一是我不能讓大爺再傷心，二是我沒法給女兒交代，三是我的愛心無處釋放吧。
大爺騎上車走了，我千呼萬喚才把它帶到出租屋。
我給它炒了雞蛋，它竟不喜歡吃。去超市買了一包火腿腸，倒了牛奶給它喝。吃飽喝足，它開始在屋裡玩耍了。我瞅着它撒潑，心花弄放。
3 相守
我倆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
下了課，我回到那裡，沒開門，它就在門前等我了。見了我，熱情的不得了，就像見了親媽。我餵它火腿腸，它先銜住，確定了是食物，才放口去咬。我斜在床上看書，它就伏在床邊咬我的拖鞋，累了，就躺在鞋上呼呼睡了。我出門的時候，它便跑到門口來，還沒邁出門檻，被我關進屋子，它就嗚嗚低叫兩聲。我不在家的時候，它懂得去廁所裡面大便，這或許是前面主人教它的吧！
晚上女兒來這裡學習，我就帶它出去散步。一下樓，它就不屬於我似的，東瞧瞧，西探探，瞻前顧後，我怎麼叫它都不聽話。我以為它怕累，就抱它在懷裡。在路上遇見熟人，看到它，夸它可愛，說，這就是農村養的四眼狗吧！似乎養了一隻土狗，很對不上我的身份。誰家養的不是寵物狗呢，再不濟也是個京吧、泰迪什麼的。我管不了那麼多，養幾天算幾天吧！
我們去水邊散步，黑乎乎的地方，我放它在地上，大步往前走，它似乎有些害怕，跟得很緊，跑得也很快，根本不用我反覆地喚它。台階旁有一青蛙突然跳起來，它注意到了，卻躲開了，我抱它到跟前，它向後退縮着。真是個膽小鬼！我在草地上疾步走，它呼哧呼哧地跑在後面，等我抱起它，它的身體抖動着，心跳就在我的手上了。
回程還挺遠，我怕它太累，就抱它回去了。有時候，我一個人出遊，不管是白天還是夜裡，形單影隻的，可這次卻感覺不同，不覺得是一個人，像是有個夥伴一樣，我悄悄地給它說話，小傢伙，累了吧！在黑的地方，怎麼不顛憨呢？你這小壞蛋啊，怕被丟下不管吧！
4 再轉移
第二天中午，丈夫要來出租屋給女兒做飯。我必須把它轉移出去！
放哪裡呢？想來想去，真有一個辦法。
同事A在二樓天井的試驗田裡種了一點菜，封閉的試驗田，只有他有鑰匙。我徵得他的同意，用袋子把小狗帶進去。進大門的時候，我怕被門衛發現，故意一手提了三個袋子，他們一定不會注意，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狗扒拉在其間。等上了二樓，那一片天井長滿野草，陽光也很充足，它一下跳進草叢裡，利箭一般竄出去好遠。
一開始，它很興奮，跑來跑去的，我把火腿腸和水碗準備好，就離開了，它興奮過了頭，還沒來得及發現。當天晚上下了一陣雨，我擔心它爬不上台階會淋雨。第二天忙去看，還好，沒淋了它。一天不見人，它見了我格外的親，哼哼唧唧，一邊叫着，一邊輕輕地咬我的鞋子。
我去樓里給它灌點水，它就在我腳下亂竄，似乎只有蹭着我的腳踝，才足以表達它的親熱，好幾次都差點踩了它。
因為女兒高考，要忙幾天，我把它拜託給同事A看管。
同事A隔了一天去看，說是餓壞了，吃了不少東西。很顯然，同事A也特別喜歡這隻小黑狗，還拍了照片給我看。它在玻璃門外面，看到同事A來了，就豎起身子，爬在門上，眼巴巴瞅着，等待着同事A來開門。
5 孤單
這只可憐的小狗，為什麼會引起我內心的共鳴呢？
我小時候特別乖，像小狗一樣聽話。在學校里，老師讓寫作業，就認真寫。回到家，爸爸給買的課外書，我也認真看。有一本《高斯的故事》，是寫數學家高斯小時候如何用簡便的方法計算的，我愛不釋手，看了大半年，終於領會其中要旨，小學高年級數學學得如魚得水，經常得到數學老師的表揚。最終以優異的成績順利考進縣一中。
噩夢開始了！我父親的單位就在縣一中對過，我家在三四里外的村子裡。父親每天回家住，卻安排我一個人住在他單位的辦公室里。
放學了，小夥伴都回家了，我一個人在那間屋子裡，啃點饅頭，喝點水，再去同學家等她一塊去上學。有一次，同學被她父親逼着喝一大碗熱乎乎的玉米粥，一百個不情願。我在一旁咽口水，我多麼渴望喝一碗熱粥啊！在上學路上，同學啃着一個大蘋果，吃了不到一半兒，就遞到我手上，我二話沒說，大口吃起來，好香甜的蘋果啊！
大雨的夜裡，我冷得瑟瑟發抖，想着點一些樹枝取暖，於是找來一堆小樹枝，卻怎麼也引不起火來。我百無聊賴，父親書架上的幾本文學書，早被我看得爛熟於心。其他也沒有可消遣的，只能聽着大雨稀里嘩啦喧囂成一片，肚子餓，可沒有吃的。幸好那個晚上，父親披着雨衣，提着暖壺，給我送來熱湯飯，不然，長夜饑寒何由徹！
放假了，父親讓我一個人在他單位學習。其實，哪裡學什麼習啊！沒有人監管，一個人憨玩罷了。中午太陽底下，拿了放大鏡燒螞蟻，看着一隻只螞蟻，在焦點的照射下，不一會兒就蜷縮成一個小黑點兒。有時，爬到高高的磚牆上，攀住桑葚的枝條，摘一顆黑里透紅的果子。晚上，一個人在屋裡臆想，如果進來採花大盜怎麼辦？就用毛筆給自己畫上鬍子，安然睡去。甚至，在夜裡，從教室缺玻璃的門窗上爬進教室里，去尋一本課外書看……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年少無知，沒有遠大的抱負，不知道用功學習，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光，只能深深地體悟兩個字——孤單。
冬天，媽媽帶着妹妹也來這裡住了一段時間。我只能睡在長木椅上，媽媽給我灌了熱燙壺，怕我蹬到地上，就用繩子拴在椅子上。跟着媽媽，回到家就有熱湯熱飯，有人陪，真是好幸福啊！那一年，我度過了一個特別溫暖的冬天。
或許是少年時的那段孤單的經歷，我對這種境況特別敏感。我很難想象，張愛玲晚年是何等孤苦伶仃，得有多麼強大的內心才能挨過那麼多漫漫長夜？
我又想到，我的外祖母，晚年在魯北偏遠的農村，一個人居住老房子裡，直到臨終的前一天。幸好母親去世前，一家人全都守在身邊，一直陪着她，即使她在重症病房裡，我們也時時守在外面，不曾遠離。
6 後續
高考完了還有中考監考，一連忙了好多天。我再給同事A打電話，同事A告訴我，他給小狗找了一個去處。說是被一個喜歡狗的同事B抱去了。
我的心思終於了了，女兒也不用擔心它被扔在馬路上會被汽車軋死了，我也不用牽掛着要給它餵食了。可是，我還會時時想起它，可愛的小黑狗，對人很親，很溫順，很惹人愛的小傢伙。
前幾天，與這個同事B不期而遇。在建材市場一個店鋪內，他與老婆也去看櫥櫃，正好與我和丈夫相遇。
彼此打過招呼，我第一次見他的愛人，個子不高，大眼睛，壯身材，一看就知她是個嘹亮人。
礙於我丈夫不知道狗的經歷，我瞅准機會，湊近同事B問：「唉，狗怎麼樣了？」
他看着別處，隨口說：「哦，送回老家去了！人家的狗不叫，這狗，老是叫。」
我很驚訝，說：「它不亂叫啊！」
他偷偷斜了我一眼，說：「沒人的時候叫，總不願離開人！」
我心裡一驚，唉，是我害了它啊！
這小生命，被我放在出租屋，有時一兩天不管它。又放在試驗田的天井裡，又是一兩天不去照顧它。它是害怕被遺棄，長時間一個人人待着，孤單，寂寞。一旦有了心理陰影，就會對某種境況特別恐懼，形成不一樣的性格。
「缺少愛，尋找愛，所以愛。」這是我多年來觀察早戀的學生，與他們形成的一個共識。在家庭里缺少愛的學生，往往會尋找感情依靠，陷入早戀之中。這隻小狗，因為被我捨棄在一邊，較少陪伴它，所以它特別害怕被捨棄，強烈渴望有人陪伴，因而對人特別熱情。
「那不是路老師（同事A）的狗嗎？現在在哪裡呢！」同事B的老婆走過來問。
他躲開了老婆的視線，嘟嚕了句：「在飯店裡呢。」
我看他前後言辭不一，對狗的去處遮遮掩掩，立刻明白他與我有相同的處境。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老熟人。與我心有戚戚焉。
不過，有他在，我為小狗幸福。同樣是熱愛小動物，他總比我有辦法，比我有擔當。
我拋開了它，如釋重負，看似來去無牽掛了，卻不能瀟灑走一回。如今近一個月了，不管他如何金屋藏嬌，但終究沒有迫於外界的壓力，或者自身生活的不方便，把它丟掉。
這隻狗最好的命運是在農村的小院裡，自由自在的奔跑，看家護院是狗的天性。偏偏遇見我這種似乎愛心泛濫的無用之人，既有憐憫之心，怕它無處棲身，又不能給它一個安定的棲身之處。或者，是怕它打擾了我安靜的生活，使我在工作學習之餘承擔一份照顧它的責任。終究是我退縮了，在惹了禍之後，把這個熱山藥扔給了同事B。
如今的他，就是當初的我。又捨不得，又不能堂而皇之地帶回家去養。
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想，他有一輛紅色的汽車，我總覺得它粗獷的風格，像極了農村的拖拉機，這輛車如果跑在鄉間的路上，一路揚塵而去，一定不怕顛簸。如果他帶着這隻小黑狗，跑到他的農村老家，給哪個喜歡養狗的人家送去，從此，這只可愛的小黑狗就可以有一個家，有一家固定的主人，過上一隻狗應該有的正常生活，有屬於它的情感寄託，不再擔心被遺棄在角落裡了。
但願同事B能夠關照好這隻小黑狗，但願它有一個好歸宿，不再孤單！[1]
作者簡介
呂延梅，筆名，綠葉子。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生活在孔孟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