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客(刘敬娜)
作品欣赏
世间客
那天跟秦朝和钱贝聊他们各自相亲的事儿，笑料百出。作为程序员，不善辞令，交际面窄、公司女生稀珍。婚恋简直成了一个学术性难题。
钱贝说：我前几天还在网上找人给我算了一挂，据说家里供着佛爷，佛爷说我媳妇儿在我老家西北方向。
我对于一切神秘事件永远报深信不疑的态度，立即要求看下佛爷的批语。佛爷说：“婚姻在你老家西北方向，你的命很好，你以后婚姻会很幸福，事业也很好”。对于佛爷的批语我表示很羡慕，钱贝还特意神秘兮兮的向我透露，之前说好的佛爷批完之后要给香油钱的，后来那算命的说：“佛爷说了，不要你的香油钱了，机缘到了不请自来”，还让他不要焦心。
听了之后我立马打开百度地图，查看他老家西北方向的广阔地域，我们两个在地图上研究了半天，我意思以他们家所在地级市为参考点就可以了，丫仍嫌不够精确，担心遗落了他未来媳妇儿的真实出产地，非得找到他们县才行，我们扒着地图挨着个儿往西北方向数，列举了很多个他未来媳妇儿的潜在出产地，列举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我俩都觉着没有必要再去较真儿乌鲁木齐与国界线之间那片神秘区域了。钱贝喜滋滋的念叨着我们刚才列举的一系列地名，好像在那些地方有好多个他媳妇儿在等着他。称心如意，心满意足。
之后我一直在琢磨佛爷的批语，我想佛爷一定是知道了他的身世的。只有真正知道他这么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才能探知到他心灵深处的那部分缺失。菩提大爱，以言语抚慰凡尘的游子心。宽仁慈悲。
说实话，我刚开始真讨厌钱贝，我跟钱贝是同一天进公司的，那时我们都刚毕业不久。工作时我俩经常吵架，单单为了一件芝麻粒儿大的事儿都能把天花板掀翻。简直到了开口便剑拔弩张的状态，我实在头痛至极，从来没见过这么不通事理不近人情的人，私以为他脑袋里绝对缺根筋。当然，刚开始跟他交流很通畅的人显然也不多，我是其中性格最任性冲动的一个，这是我的问题。当时他被列为这么些年我认识的人中奇葩TOP 10，有一度直逼前三。
有段时间我们工作交集最多的时候，我吵得都要抑郁了，晚上跟父母视频时隐藏不住的要流眼泪。最终还是被父亲问出了缘由，父亲听完我絮絮叨叨这些芝麻绿豆儿的事儿后，沉吟了一下，缓缓的说：“他成长环境可能跟你不一样，别总这么毛躁，试着了解一下他，别总给人下定义”。当时对于父亲的建议我是很有些气不忿的，觉得父亲又在说我，一点都不关心我目前的难过跟委屈。
后来他被借调到了别的组，也搬到了公司的公寓里，经常听我们住公寓的同事提起他打牌很厉害。我们交流见面的次数渐渐变少，关系倒慢慢的平和了下来，有空也在一起开开玩笑聊一聊。直到有一次，我们两个被派到了外面驻地几天。他说话总是给人一种无所谓跟不着调的感觉，真话也像假话一样的不在乎。
那天我们在外面等领导开会，结果领导去开另一个会了，所以我们两个在外头一通好等，好像是我提起了我跟父亲的什么事，然后钱贝以他一贯的站不直抖着腿甩着手的样子说：“我一般不跟我爸说话”，然后我说：“我跟我爸说不上话的时候就跟我妈说，我妈好说话”，钱贝又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妈”。这下我瞪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问他：“那你妈呢”，“不知道，从来没见过，我妈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就跟我爸离婚了“，“哦，你是在你爸跟前长大的，自然男生交流起来没我们女生这么娇气”，“没有，我爸一直都在西北，过年才回来”，“哦，那他回来肯定很想你，一年都没见”，“他一见我就说我，我干啥他都要训我，所以我懒得理他”，到这儿彻底颠覆了我的认识，我结实的感受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认识的局限性和单一性。
我气愤的说：“那他干嘛老说你啊，他又不管你，还那么爱说你”，“不知道呗！辉哥他们也这么说，我说话他就要训，所以我干脆不跟他说话”，我有些后悔自己以前工作时候的任性，略带愧疚的说：“那不是你的错”，他又标志性的无所谓样子，说话总用喉咙尖儿说，“我姑姑对我特别好，我小学在我大姑家，初中在我二姑家，高中就住校了”，我想起了他的奶奶，听我们住公寓的同事说他周末经常回家看他奶奶帮他奶奶干点儿活，“那你奶奶住你姑姑家吗？”，“没有，我奶奶一个人住乡下老家，隔壁邻居可好了，每天都要去我家转一趟”。末了补了一句：“我那天还跟辉哥他们说呢，我奶奶年纪大了，有些扛不动够不着的她老自己干，我不放心”。我隐约感觉到他好像是第一次融入一个被完全接纳的集体，心里欣喜而满足，所以很想找个人分享他所融入的集体。他应该是第一次把他的身世说给那些我们公司的男生听，并且现在他完全接纳了自己。所以才会又想跟我这种一般熟的人分享他最新认识到的他的过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钱贝：“你妈就从来没来看过你吗？”，一贯的颠儿着走，边走边回答我说：“没有“，”那你恨他们吗？”，他边走边甩着手一副点儿啷当笑呵呵的说：“恨人多累啊，恨人自己还要生气，不恨不恨”，”你好善良啊，换做我就不行，我一定工作之后永远不想理他们”。
中午吃饭的时候有道菜我们都很爱吃，我们评论着这道菜的时候他说：“小时候在我大姑家，好吃的不能多吃，不然我大姑父就拉着脸，有一次做的烧肉我多吃了几口，半夜正睡着就被我大姑父的无敌脑瓜崩儿给崩儿醒了，贼疼。”我想到了父亲教导我的，“他可能跟你的成长环境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了。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那个瑟缩着的小孩儿，小心翼翼，胆小怯懦。我立即就原谅了他跟我所有的不愉快，并暗自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跟他吵架了。
我问他：“那你二姑呢?”“在我二姑家就已经初中了，我二姑父很好，什么也不说，但是眼里要有活，洗碗啊扫地啊都是我的”他突然想到什么开心事一样，哈哈大笑着说：”最好玩的是周末，回家把书包往家一扔就下地去干活，我二姑家有地，周一再背着书包上学”。我真不知道他说的好玩在哪里，我只看到了寄人篱下的心酸与不易。我小时候总是被逼着写作业被逼着写日记练字，那时候总还老生父母的气，现在回头看看钱贝，无人管他学习与否，无人督促监督，全凭自己。在黑暗中行走一般，撞着什么是什么罢了。不过幸好他超级聪明，高三才开始发力，竟然考到了北京的某知名大学。我只听了这么点儿心里已经一层层的泛起酸来，这一点一滴堆积起的可是他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时期。
钱贝生得很白，细皮嫩肉的，总是给人感觉不着调又单纯简单。
时间不紧不慢的走着，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渐渐成了要好的朋友，我们这几个老在一起玩的，有时也会开玩笑提起我跟钱贝在一楼小办公室吵架的情景，只觉得更好笑起来，好像以前的吵架都成了逗趣儿。
又到年关底下了，好些同事已经请了年假提前回家了，我们几个没回的已经无心工作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家之后父母迫不及待做的各种好吃的，简直想到不亦乐乎，好像好吃的都在眼前了。转头看见钱贝在电脑上下学习视频，我开玩笑说：”怎么，你过年回去还要给自己制定个学习计划怎么着？“，他看了我一眼，暗淡的说：”过年在我大姑家过，回去不知道干啥，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不然真是烦死了”。我这个满脑子好吃的脑袋又一个激灵，我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肤浅跟菲薄。过年在我当时的认知里，是所有人都极尽开心的时候，是所有美好事物集中堆砌的时候。然而，好像一下撞到了现实那堵冰墙上，我体会到了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说的：“不要轻易去评价一个人，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所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像当头一棒让我认识到，我是一个思想多么简单的人啊，我总是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中，竟然以为自己对生活有一定的看法。太肤浅了。
中午吃饭往回走的时候，话到嘴边犹豫了几次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以前多是听钱贝讲述他的一些事情，今天我打算说一些对他过年回去的建议，我小心的说：”你过年回去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不要在乎别人的脸色和那些不善的言辞，你已经工作了，你长大了独立了“，他则一副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嗨，也没什么，该吃吃该喝喝呗，眼里有活儿就行了“，他虽嘴里说着没什么，但心里明显很高兴。
我知道我的几句话改变不了他回去面对的嘈杂与渐渐不耐烦的心态，我说这些话只是想让他知道，有人支持他，有人站在他这边，那都不是他的错。
年后有次中午我请秦朝和钱贝吃饭，吃饭间又聊到了他们各自过年回去相亲的事情，钱贝说：“我爸给我介绍了几个他朋友的孩子，我都没看上”，“为什么呀，你也别太挑了”，“想让我上门，家里条件还都不错，我不喜欢”，“条件好人不错也可以考虑啊”，“我就想找个我喜欢的，我爸总跟我说让我上门，结婚他就不用花钱了”，“那你结婚你爸不管吗”，“他说结婚他不管，让我自己看着办”，“那你可得自己好好攒钱”，“嗨！攒什么钱，过年回去才知道我爸跟人打牌欠了一笔钱，追账的都跑到我姑姑家来了，我奶奶劝我来把钱掏了，不然连年都过不好”。对于这样的父亲，我也是平生头次听说，便问：”那你长这么大，是你奶奶跟姑姑养大的，你爸管你什么了？”钱贝接着用他的那副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初中高中上学的学费是他掏的，大学贷的款加上奖学金也勉强够了”，”那你以后把钱还给他就行了，让他也别再找你了“，“哎呀，养老还是得养的，给他钱就行了”。我着实的佩服起他来，那种不着调的表象下隐藏着单纯的善良跟包容。
后来听说他家里拆迁，请了几天假回去。走的时候我们都无比羡慕的揶揄他，让他回来请我们吃大餐，问他回来是不是就要办离职了，以后可以靠收房租过日子了。他回来之后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开心 ，话也变少了。周五晚上他请我们吃大餐，我们雀跃极了，他也还是淡淡的。酒酣耳热之际，几个男生搭着肩膀问他：“哥们儿，有事儿跟哥儿几个说说，别老憋着”，他回：“嗨！也没什么，就TM这么多年，这次回去‘那女的’竟然也去了”，我们一众问号脸：“哪个女的？”，“那女的说她是我妈”，钱贝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接着说：“你猜怎么着，她指着我奶奶的鼻子说‘我为老钱家生下这么个伢子，有伢子的就有我的’”。听到这儿，我恨不得把手里的酒杯摔地上。世事艰难，步步坎坷，没有阳光没有教养，只能只身在泥泞中打滚儿。那晚我们都喝多了。
后来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么的乐呵着、单纯着、不着调着。现在我就是故意气他，他也不跟我生气了，呵呵一笑，从不当真。我们这帮子人，有时也因为意见相左争辩几句，之后仍互相关心相互照顾。程序员都很简单。
眼看钱贝马上就过生日了，我们几个私下约着给他过个生日。他推开门之后，看着我们正围着桌子点蜡烛，忙乱闹腾，每个人都跟他说着“生日快乐”。那晚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像能照亮他心中所有的黑暗。
那晚繁星璀璨。酒意微醺，仰观星辰，我心里一直吟诵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1]
作者简介
刘敬娜，来自古城西安，古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