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饼(常玉国)
作品欣赏
两个月饼
今天,我翻柜里的东西,偶然发现了一盒被遗忘的月饼。说来也怪,月饼并不是常年都有,可家里人包括小孙女孙子都不想吃。五岁的小孙子竟然说“吃腻了”,不知道他是好东西吃多了,还是吃不惯现在月饼的油腻味。
包装精美的月饼都是晚辈们孝敬的,所以吃月饼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现在的月饼馅五花八门,已经不是过去的味道了,如果把模样和名字改一下,老一代人不一定说这是月饼。我也并不喜欢现在月饼的味道,可已吃了几盒。就像人们都说吃转基因食品不好还照吃不误一样。
今天,中秋节已经过去了50多天,这月饼肯定过期不能吃了。看看外盒上标明出厂日期为2024年8月8日,保质期100天,没想到竟然还未过期。
我打开了这盒月饼,与我吃过的其它月饼大同小异。印刷精美的手提袋内是一个精美的大硬盒,大硬盒内有三个仍然精美的长形小硬盒。打开小硬盒,里面有三个还是印刷精美的塑料包装。撕开塑料纸,才看见方形的小塑料盒内,卧着一个秀气的小小月饼。这九个小月饼的体积合起来,也占不到大包装盒的四分之一,不能不惊叹它们的平均居住面积。我想起了古代侯门深宅里的小姐绣女和俄罗斯的套娃。
就这,还是普通的月饼产品,好点的还有木质盒子和金属盒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说我国“一流产品,三流包装”,现在真可谓即使是“三流产品”,也是“一流包装”。时代的发展由此可见一斑。
我拿起一个小月饼看看,仍是油光光的琥珀色;掰开看看,中间的稀糖汁外流,并未见什么异样;闻了闻,也没有变坏的气味。想想箱装的牛奶,即使经过夏天,保质期还6个月呢!看来,防腐添加剂真乃功不可没,不得不佩服现在的科技狠活儿!
我慢慢地咀嚼着月饼,味道如初。思绪信马由缰,忽然想起了六十年前的那两块月饼。
我上初中二年级的中秋节,是1964年9月20日,正好是星期天,我头天下午从学校回到了家里。早上睡了个懒觉,母亲起早做成了饺子后将我叫醒吃饭。母亲那天没有去地里干活,可能因为是中秋节和我在家的双重因素。饭后,我去大街水井里担回来两担水倒在水缸里。母亲说她去队里的菜地分菜,给我一元钱,让我去村供销社买月饼。
供销社里,买月饼的人不少。村里规定家里不超过四口个人的,可以买一斤,人口多的以此类推。那时的月饼比现在的要大许多,记得是一、二毛钱一个,四个为一斤,且没有盒装,全是单个的,馅料都一样。供销社的柜台内货篓里摆放着一摞摞月饼,室内散发着淡淡的香甜气味,人们悄悄地深呼着这一年一度的难得气味。售货员仅有一人,他麻利地将头天夜里包好的月饼递给一个个买者。待预先包好的卖完后,便紧张地现包起来。只见他在柜台上放着一叠四方草纸,转头拿来四个月饼放在上面,熟练地将一张纸四角折叠起来包紧月饼,放上一张油印着“中秋月饼”的方形红纸,然后在顶上吊着的细纸绳盘上拉下一段纸绳,呈十字状地捆在月饼上,揪断纸绳,看不清手怎么快速地一绕,上边就形成了一个小绳圈,供人们手指勾着提拿。当年需包装的散状货品都是如此包装,所以售货员的包装过程就像一种手艺表演,干练而标准。
我提着月饼,路上几次将月饼凑到鼻子上闻那种诱人的气味。到家,母亲正在擀面,说把月饼放在屋里,中午再吃。母亲擀的是麦黑面捞面条。所谓麦黑面,就是现在说的全麦面但又有区别。全麦面是将小麦全部磨成面粉,而那时用的都是石磨,无法将小麦全部磨成粉,最后总要剩些麸皮,送给石磨的主家作为用磨的报酬。开始几遍磨下来的,用细锣在笸箩里腾空的好像叫“chuang”(我不知道是哪个字)的两个并列相距10公分左右的长形滑道上往返推拉,筛下来的叫白面。随后几遍换成粗锣,一些被磨细的麸皮就随同面粉一起到了笸箩里,略呈褐色,就叫麦黑面。白面用来重要节日或招待亲戚时食用,麦黑面自己吃,但也不是经常能吃到。
1960年前后,年轻的共和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加上大跃进浮夸风带来的危害,特别是与苏联发生了意识形态的分歧需要还债,本来欠收的粮食和菜果还要挑好的抵债给苏联,因此农村的生活处于极度困难之中。那时人们吃糠咽菜喝稀饭,民谣称“早上汤,中午汤,晚上星星照月亮”。然而,老人们说民国三十二年的蝗灾比这还要严重。庄稼颗粒无收,糠和野菜也吃不上,人们啃树皮,吃壁虎屎,有的逃荒要饭,有的饿死家中。母亲给我讲过村里的一件真事:那家实在没有东西吃了,一双儿女难以养活,父母便打算把三岁的女儿先舍弃掉。是夜,父亲在母亲的哭声中,把女儿抱起送到了野外。可停了一会儿,他俩听到有抓门的声音,开门一看,原来是女儿爬了回来,头依着门扇,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父亲又重新抱着女儿送了出去,结果女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清早去到野外一看,已没有女儿的踪影,他清楚是被野狼叨走了。
历经过战火和灾荒的父母,领着我们坚强地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1962年,国家进行了政策调整,分了自留地,生活逐渐好转起来。那时的粗粮多,细粮少,主食是红薯和玉米。平时早饭一般是蒸红薯和玉米面馍,中午是小米饭或红薯面饸饹,晚饭大都是玉米圪星汤煮玉米面饼或菜糕。白面比较珍贵,大米更是难得一见,但当时的蔬菜却不缺少。每个生产队的菜园应季菜很丰富,经常按人头分菜,如果不够可以再买,比如黄瓜、豆角、西红柿(才从外国传进来,当时叫洋柿)等都是一、二分钱一斤,还不出现钱。冬天的萝卜白菜都是整平车地拉回储存在家中。
如今已与那时反了过来,大米白面成了每天的主食,全麦面、玉米面、红薯等粗粮成了难得的养生食品。蔬菜更是贵得离谱,买二斤大米的钱买不到一斤黄瓜、西红柿甚至于青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个八月十五,母亲做的早饭饺子是纯白面,中午能吃蒜辣麦黑面鸡蛋捞面条,也非常可口。中秋节是农民的大节日,队里还分了一大篮子蔬菜和一斤多大肉。老人们说,能穷一年,不穷一节,在我的记忆中,除了过年这已经算是很奢侈的了。
午饭前,母亲拿出了月饼,打开草纸包装,取出了两个月饼,用刀一切两半,分为四份。那时,家里父母和我的两个妹妹共五个人,小妹很小还不会吃。在大妹期望的眼光下,母亲给我们每人一份,我看到母亲挑了一块最小的。母亲给大妹说,咱们每人半块,剩下那两个让你哥带到学校吃。我家的家风是好吃的东西都互相让着,大妹十分愿意地欣然点头。在我的坚决反对声中,母亲笑着将剩下的两个月饼又包了起来。
掰开琥珀色的月饼,里面的青红丝(染了颜色的冬瓜丝)、冰糖、红白糖、花生仁、核桃仁、香油等应有尽有,薄薄的月饼皮里,馅不软不硬,油而不腻,吃下去香甜可口,是一年中难得的极致美味。尽管现在的月饼有了大大小小多种样式和馅料,但那种纯真的美味再也难以吃到,甚至于我觉得唯有那时代的月饼才是标准的月饼味道,现在的月饼馅没有了青红丝等,只是有其形无其味,是对过去月饼名称的侵权。
当时我慢慢地咀嚼着月饼,尽量地让味蕾享受并延长着那难得的美味快感。我看看母亲,她将一小点馅料捏碎,喂到小妹口中。小妹咋着嘴,兴奋地在婴儿小木坐车中蹦跳着。大妹并不是将月饼咬着吃,而是用手掰下一小块一小块地送往口中,她同样是像我一样想让这种美味的感受时间尽量延长。我掰了一块月饼递给她,她坚决地推让给我不予接受。父亲笑着看着我们,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半下午时分,我该去学校了。母亲将塞满了红薯、玉米面饼和菜糕等干粮的背包递给了我。我借故到卧室,翻开背包一看,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那两个月饼包装。我掏出来,掀开身上的衣服掩着,趁他们不备,放在了当屋条几上,并用一个水盆遮挡着,然后快步地走出了家门。
这一周五,下起了雨。那年代的秋天连阴雨特别多,我期盼着到周六下午能够放晴回家。谁知天不作美,不但周六周日雨未停,而且第二个周六周日也还在下。第三周我在写作文时,按老师要求的惯例在结尾写诗:“阴雨连绵一直下,两个星期未回家。白天读书心不在,晚上做梦想妈妈。”语文老师批语:“大实话!”并对后面我询问的“用'霪雨’好还是'阴雨’好”,老师答复“用'阴雨连绵’或'霪雨霏霏’皆可”。
第三个周末天黑时分,我终于回到了家。一进门,母亲看着我,笑着用嗔怪的口气说:“你呀,你这孩儿啊,我真想打你一顿!”我莫名其妙,只见母亲掀帘进屋,须臾拿出了我已经淡忘了的那两个月饼。我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的话,更明白了她的心。我顿觉怒火冲天,但不知该如何表达,胸膛起伏着直视母亲。母亲根本不看我,说:“今天我看着你俩把这给我吃掉。”说着她看了旁边站着的大妹一眼,大妹说:“让我哥吃吧!”母亲微笑着窸窸窣窣地打开了那层已经被油浸透又放干了的草纸。我更是气愤中不无怨气地直视着母亲那略带笑容的脸。
忽然,母亲的笑容凝固了,动作停止了,大妹不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顺着她俩目光的聚焦点看去,只见原来琥珀色的月饼上不规则地布满了墨绿色的霉点,有的地方还有绒绒的绿毛。
母亲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满眼愧疚,手微微发抖。大妹看看我,又凝视月饼,眼角有些许泪光。我仨谁也没说话。
时光过去了60年后的今天,我看着眼前这盒被人们不以为然的月饼,母亲和大妹当年的眼光叠化地交替出现,我的心泛起一阵阵酸楚的隐痛。[1]
作者简介
常玉国,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诗联学会会员、摄影协会会员。